夕陽掛在梨樹梢
望西山崗時發現夕陽掛在了院里的那顆殘損干枯的梨樹上,如一個無法縫合的圓。
我睡在父親的床前,幾天前還在電話里和我談笑風生的父親,現在靜寂無聲地躺著,眼睛半睜半閉地,仿佛看不到兒子正站在他的床前。我喊了幾聲爸爸,但是他沒有理我,他不管我的焦急和不安。
知道父親病重是工作非常忙的時候,但是記得以前看過一篇文章叫《親情無法等待》,心里就無由地緊張了起來,趕快請了假往家里趕。在春城工作使我離父親越來越遠了,當然這是空間上的遠,每次打電話回去,父親總是寬我的心,說他身體很好,我知道“很好”是寬慰我的話。
三年前父親動了一次大手術后,他基本就在家里歇著了。一架老機器是需要整修了,但是他閑不住,叫他在家里好好待著,他卻時時要往田里去,這讓妹妹她們覺得他管得太多,于是生出一些無名的矛盾來,接著就給我打電話,遠在外面的我這時只好兩面說好話,叫他好好休息,頤養天年,哪管得了那么多啊,衰朽之身,經不起太多折騰了。我們不叫他下田,他倒覺得冷落了他,覺得自己是個廢人,情緒每每黯然,我見到時只得開導他:田里由妹妹她們去做足矣,你還管他們一輩子不成,他這時無語地聽著。做了大半生農民,突然覺得土地拋棄了他似的,看來清閑的日子還是會給他制造出很多的寂寞來,戀著的土地像手里滑落的光陰,再也無法撿拾了。他固執地認為兒女們不理解他的心情,無事可干的他,身體反倒越來越差,每況愈下,他其實不理解兒女們體恤他拖著病體的艱難。
一天他來電話說總覺得自己的右手很不靈便了,腦子也模糊起來了,想去看看我的女兒,但覺得自己騎自行車的氣也沒啦,加上前面說句話,下半句該說什么已經記不起來了,這似乎已向我們發出了一個預警信號,但是我們的粗心讓我覺得這應該是老年人的通病了——記性不好,行動不便,似乎在所難免。但是有些錯誤,等明白過來的話,仿佛去解一個無法打開的死結,足以讓我們束手無策。
父親和我之間一直保持著某種距離,我們都想縮短,但是心卻把各自拉開了,他認為我不是親生的,而我又認為他是繼父,也許保持距離才能昭示某種漠然一樣。自從他得了癌癥在醫院里住起,直到他從死神的口邊溜掉,才發現自己的繼子其實沒有他想象的那么無情,因為所有的手術費用和醫療費全是從我的腰包里掏出的,我為此負債累累,但我沒有表現出什么不情愿,這讓病榻上的他內疚萬分,想想以前他對我的苛刻。從此他看我時,眼神躲躲閃閃。其實我覺得完全沒有必要,我反倒覺得兒女盡孝唯此一途。
他病愈后,一次騎自行車大老遠為我帶來一大兜冬梨,那梨個大,水多,十分甜。記得家里的梨樹很高,我問他怎么摘到的,他說用梯子,想到家里那副踩上去就吱吱作響的梯子,我佩服他拖著病殘之軀的勇氣,同時也明白了他的苦心。他說家里實在沒有什么好拿的,除了米,也只有這梨了,而冬梨除深秋而外,別的時間都沒有,自己是個廢人了,錢也掙不來。幾句話讓人聽了不免凄凄然,以至于眼里模糊起來,就安慰他說,苦了大半輩子,也該養養了,我們不缺他掙的幾文錢,但是面對他滿臉的愁緒,我的頭頂像壓著厚厚的陰云,讓所有的安慰都顯得蒼白無力,喝了幾口茶他起身就要走,我說我送他,他說你忙吧,送啥呢,又不是摸不著路,于是執意推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蹣跚而去了,望著他的背影淚水又在眼里打轉了。不過我們能吃到他摘的梨,他應該滿足了,不然他總覺得該補償我們什么而沒到位似的。
睡在他的床前能清楚地聽到他的呼吸聲,平生第一次卻是在他病危時刻,心里諸般滋味涌動。燈光昏黃,使得他的病相更足,每隔幾個小時我都會起來看看他,按醫生說,他的病能熬過幾天的時間就能挺半年,所以我異常謹慎,確切的說我是睡在廂房的棺材和父親之間,不知為何要這么做,我天真地認為這樣就可以隔開他和死亡,我希望冥冥的上蒼能理解我的苦心。棺材的油漆味還很濃重,剛剛回家時我差點被這種氣息弄得窒息。記得讀江少賓的《荒涼的旅途》一文,有這么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死亡,其實是人生最大的迷藏。但人真的被安放在那匣子里,不也就意味著迷藏已經結束了嗎?從我們視野里不斷閃過的許多親人,故人,長輩,朋友等都不再和我們捉迷藏了,因為他們都走入了迷藏的深處,我們再也尋不到他們了。
棺材是父親親自看著監做的,不知他當時懷著怎樣的心情,我想不會坦然,不是他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對兒女親人的留戀。棺材是死亡的暗示,在鄉村里只要說老人為自己備下棺材,總會讓我感覺死亡已經像腦后襲來的陰風,寧靜中帶著恐怖倏然而至,我的腦海中不斷閃現著那些拍打著親人棺木的情景。小的時候我對于棺木本能地恐懼和不安,記得當時姥爺還活著時家里就預備好棺木,用草席蓋了,放在閣樓上,我有膽量翻遍整個閣樓,唯獨不敢掀開那草席的一角,紅黑兩種顏色和幾塊板子的結合給童年的我無窮的不安和困惑,仿佛人還沒裝殮進去,鬼魂已經入住其中了。活著的人給自己準備好棺木其實就是最大的暗示,所以我們的心更是惴惴不安。
不斷探視的人讓屋子里的空氣無端地凝重起來,我們的談話小聲而謹慎,其實父親已經知道了他的嚴重性,不斷加大的瘤把他的語言中樞徹底摧毀了,為一件小事他都要比劃上半天,我們才能懂他的意思,意識也逐漸模糊了,他忘卻了外面的世界一般,不理睬任何人。
送完探視的客人,望西邊斜陽又攀上了那個殘梨,發出褐色的光,黯淡著我的心情。多希望那斜陽慢點下去,但是夜幕很快就吞噬了夕陽,我的祈禱似乎毫無用處。
那盞燈被風吹熄了
聽到父親去世的消息,我正在清冷的房子內踱步,我不知為什么而煩躁,潛意識中不安在身后像潮水般洶涌,但妹夫的電話打進時,我還是怔了半晌,我還是為這消息感到吃驚。
元旦放假時回去看到父親已經骨瘦如柴,脖子上已經深深陷下一個窩,喂他牛奶,得不斷幫他擦才行,因他不斷咳嗽,乳白的牛奶不斷從他干癟的嘴角流出來,和他黧黑的臉形成鮮明的對比。
月色慘白,我和兩個堂妹從夜班車上下來,沿著回家的路走去。腳步是否踉蹌我不知道,總之對于兩個妹妹的談話我恍若隔世地聽著,心里想到的是:如果元旦我不急著回單位上班,那么我就可以再見父親最后一面了,但這世上的懺悔總是無法改變我們的遺憾,像石頭硌在胸口一般,堵著。到家了,看到的已經是父親的遺像。
按照家族里長輩四爺的意思,父親在我回來后必須裝棺。哦,慈祥的父親,此刻他正微笑著看我,照片里的他沒有絲毫抱怨我的意思,記得照這張照片時父親曾無意中說,將來就做我老了(去世)的像吧,我還說這怎么成,我們誰也沒把他說的話放在心上,個個說他那么精神,肯定有時間再照呢!誰知他一語成讖!無常總會把我們的疏忽變成殘酷的現實,變成不可饒恕的罪過,或者一條無法逾越的溝,當親人離去時我們只能站在生命的對岸無助地張望,陰陽殊途。看著妹妹懷里熟睡的孩子,他睡得好甜,孩子啊,你還不知道你整天纏著的爺爺已經離你而去了。
未語淚先流。兀自一個人坐在草席上,元旦放假時我看到的已經無法言語的父親真的離我而去了,三盞長明燈在靈前和棺材下燃燒著,那昏黃讓我想到郭文斌《點燈時分》說的“就默默地守著,看一站燈苗在靜靜地趕它的路”。但我們能守著燈盞,卻無法阻止父親趕他的路,叔叔說要守好那些燈盞,千萬不能讓它熄了,要勤添油,或許趕路的燈盞燃燒起來總是很快吧。更不能給貓什么的動物從棺材上越過。是啊,勞累的父親是需要安靜的睡眠了,活著沒有睡過一天好覺,去了該靜靜地睡了。
記得以前和父親的交流似乎總是在一種靜靜的環境中,無語枯坐,今天依然,也許心靈之泉一直匯聚在一起吧。另外叔叔又告誡說,更不能讓人帶著鐵器之類的東西進來,不知什么用意。但我總以為父親此刻仍然需要溫暖,那些鐵器太過冰涼,父親的夢境不能容忍那些東西侵入。父親啊,能讓我再摸摸您的手嗎?多想再拉拉您粗糙溫暖的手啊,可惜您此刻不理睬我,您從來沒有這么冷漠地對待過我,您的沉默讓我無可奈何。冥冥中也許您還在聽我內心的傾訴,不然您不會那么謙和的笑,這笑似乎一直以來總是面對著我們,面對鄉親。所以他們說您為人平和,一生勞苦的您總是沒有時間爭什么短長,所有生活的苦痛您似乎都沒放在心上,您的達觀讓遇到困境就暴躁異常的我慚愧萬分。也許我們伸手向生活和命運要求的太多,而您是知足的,于是您的微笑永恒地刻在村人的心上,一個外鄉人要贏得這樣的愛戴和口碑是不易的,一個農民的樸素和平易造就了您的偉大。
那些鄉親來到靈前流著淚說的都是,小吳啊,多好的人你怎么說走就走了呢?長長的遺憾凝成我綿綿的心痛。是啊,人生苦短,您還沒有享過一天福怎么就走了呢,大半生在風里,在雨里,在酷日下,最后的時光在病痛中,那些苦痛終究沒換來一天的歡欣,您的歡欣也許就是我們都成了家,各人都能自己遮擋人生的風雨了。可是父親,您可知道我們多希望您即使白發蒼蒼,彎腰駝背了仍能大聲地和我們說話,拄著拐杖數落我們,您的訓斥是刻薄的,您活著時我們聽得不耐煩,但是現在您怎么不耐煩數落我們了?
聽見雞叫了,外面守靈的叔叔說,“永山,叫您爸起來漱口刷牙了!”“爸……”我哽咽著叫了很多聲,但是父親啊,您睡得好沉好香啊,您在世時每天從來沒有用過鬧鐘,但早上您從未誤過上工。記得趕馬車那會兒,您是第一個趕到客運站的,踏著嚴霜,頂著濃霧,那時連上學的我們尚在睡夢中,因為您為了搶在別人前拉凌晨下車的旅客。那時的我們總看不到您的影子,因為趕馬車回來的您又去田里了,您總是很忙,忙得讓我們覺得您忽略了我們,其實您帶著苦痛離去時您都在為我們奔忙。記得過年時為您買的西裝您總說我買得太貴,只有過節時才舍得穿,那西裝至今珍藏得新嶄嶄的,爸爸,妹妹已經把它放在您旁邊了,爸爸到那邊一定要記著穿,別再節省。兒子給您買的好衣服不多,總認為您還要相伴我們很長很長的路,您一定得聽兒子勸哦,別再固執,不然我們于心何安!
算來父親此生可謂顛簸勞頓,遷徙南北,從云南回河南,又從河南返回云南,曾經先后干過泥瓦匠,炸爆米花,補鞋匠,趕馬人……但最重要的是他是一名讓云南本地人都稱贊的農人。泥瓦匠時整天與泥水打交道,于是落下了風濕,每逢下雨天,眉頭緊蹙;炸過爆米花,大飽我們的口福之欲,因為那時我們能吃到的美味實在屈指可數,家里至今還丟著那炸米花的機子,那搖柄被父親粗糙的手磨得至今光滑依然,磨平的是棱角分明的歲月和時光;父親補過幾年鞋子,記得當時我們做彈弓的包皮就是偷父親補鞋用的皮子,還被父親罵過,補鞋機上而今污垢密布,經常處于勞頓中的父親,無暇擦去那些污垢了;趕馬車的父親當時純粹是一門外漢,連那匹馬都欺負他,有次甚至一路狂奔把他丟下車來,大腿上撕開一個長長的口子,縫了好幾針,最后馬到底被馴服了,和父親成為了朋友。后來很多次父親端詳那匹馬,目光中滿是慈愛,似乎有時半夜起來還和馬說話,像數落自己的孩子。而今馬不在了,老馬休息了,父親躺下了,整個院落少了很多內容,陷入一種虛空中。來到云南父親最成功的是,他做了一個最合格的農民,他種的水稻產量在一個幾千人的大村中穩居首位,這使得那些本地種田的老把式都向他請教,方圓數里內口碑甚佳。那些生前和他素無交往的,在前來吊唁時總要提到他種田十分了得,于是悲傷中我們為有這樣的父親而自豪。現在他走了,匆忙中父親帶走的不止是一些念想,更多的是關于他的許多生活細節,那些細節被活生生地從我們生命的某個段落里剝離出去了,任何高明的縫補師都無法聯結兩個斷裂的時段。去了的回不來,追趕的永遠晚點,因為父親乘坐的那輛車已經駛入了世界和時光的深處。那盞燈被風吹熄了,那盞長明的燈油已然枯了,我顫抖的手沒法再往里添油了,那小小的燈苗在匆匆忙忙趕它的路,我知道父親就是追隨那燈盞而去的。
四爺說你也算飽讀詩書,在古代算是有功名的人了,你就為你父親寫碑文吧。換作替別人寫我也許會推辭,但是我的父親我知道即使我寫得不好他總會原諒我的,于是含淚寫下如下文字,以表哀思:吳公諱平福,原命生于公元一九四六年十月十二日,大限歿于公元二00六年冬月十七日,享年六十一歲。而立入滇,輾轉南北,顛簸勞頓,入贅張門,風里雨里,不惑鰥寡,含辛茹苦,撫育兒女,建造屋舍,持家勤儉,誠待四鄰,謙和平易,鄉黨嘉議,眾口成碑,煎熬苦累,積勞成疾,眾人感嘆:天不佑善!
另擬對聯一副:“堂中父逝兒悲淚,庭幃事冷子痛心”,銘記父逝悲痛。
我的淚水已經滲透在了墓碑上,枕著我的文字,希望一輩子沒睡過好覺的父親能安然入眠。在那個世界要學會愛惜自己,因為那個世界的風雨無法預知,做兒女的再不能親自為您端湯端藥了。
責任編輯 張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