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租住我樓下鋪面的是一家四川木匠。他們用前面的鋪子做擺放家具的陳列室,后面的房間又是作坊又是人住的地方,很難想象在這小小的地方他們是如何施展拳腳的,然而,門面上的對聯赫然醒目,上聯是:“鐵錘叮當響”,下聯是:“金銀車子裝”。起初木匠家的生意很好,電鋸聲和榔頭聲經常響至半夜,鬧得左鄰右舍都無法入睡。但這家木匠在這里折騰的時間不長,不久的一天擁擠的作坊里發生了一場火災,火災好像是電線短路造成的。火災不大也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失,但鄰居們嚇得夠嗆。本來大家對夜半旁若無人的大動靜就很有意見,這次火災成了大家驅逐四川木匠最站得住腳的理由,于是四川木匠很快地搬走了。
火災后的房子被簡單的修復和粉刷過,但很長時間一直空著。直到有一天,我下樓的時候見到一個個子矮小但卻很精神的男子,小個子男人一看到我就很謙卑地笑,然后以很快的速度掏出煙來,再然后又以很快的速度給我點上。在我還沒有回過神的時候,他笑著說:常主任上班啊。又是一口地道的四川話。我含混地點點頭,不知他是干什么的。沒等我問他,他接著說:你忙,你忙。然后閃身走進了那間被煙火考驗過的小屋。此時我才明白他是新來的住戶。出了大門,我把那只香煙掐滅后扔進了垃圾桶。心里一直忐忑:他是怎么知道我的。
下班的時候,沒等我走進樓道就聽見那間小屋熱鬧得像沸騰的火鍋,就在我要上樓的時候,從小屋里跑出兩個年齡相差不大的女孩,前面的那個差點和我撞個滿懷,隨即從后面又走出來一個很瘦的女人,用四川話大聲地喝令她們不許鬧。我看著這個女人,想和她打個招呼,但她只是朝我笑了笑,然后很快地轉身進了屋。我一邊上樓一邊看著那道敞開著的房門,心想這回又要熱鬧了。
然而后來的情況和我想象的不一樣,這家人平時很安靜,安靜得有時我都以為他們不在家。只是窗外沿著墻角新拉上了一根綠色的尼龍繩,尼龍繩蕩蕩悠悠每天都晾曬著顏色灰暗的衣服。前面的鋪面依然空著,他們家只是租了后面靠院子的房間。
小四川不時地會在院子里出現,見人總是謙卑地笑,然后是以很快的速度遞煙,他能很準確地喊出院子里每個人的職務和姓氏,不知這些人的姓氏和職務他是怎么知道的。
不久后的一天,因城市改造,我所在單位的辦公地點要搬到臨街一幢閑置的樓房里,辦公室叫來了十幾個搬運工,讓他們搬運那些大件的物品。這時,我在這些搬運工中見到了我的那位小四川鄰居,他雖然在人群里個子最小,但卻是干活最賣力的一個。
這十來個人的工作效率很高,我的小個子鄰居肩上扛著很重的家什一趟一趟地小跑著往返于辦公室和樓下停放的車輛之間,腦門上有亮晶晶的汗珠,手上的某個地方還有血跡,但他一副全神貫注的樣子,毫不介意手上的傷。
就在那時我才知道小四川是憑著什么來養活他一家老小的。瞅著空我把他拉到我的辦公室,在還沒來得及搬走的熱水器里給他倒了一杯水,把幾件辦公室廢棄不用,但估計他會很有用的物件塞給他,然后又給他遞了一支煙。他用那只受傷的手接過煙抖抖索索好幾下才用打火機把煙點燃,他點頭笑了笑說,謝謝主任。我給他搬了個椅子說:你就歇一會吧。小四川一邊抽著煙一邊回頭張望著門外,魂不守舍的樣子,慌慌地說:不了不了,把東西在一個塑料袋里藏了,然后匆匆地走出辦公室。當我目送小四川出門的時候,看見一個眼睛發著狠的大胡子男人就站在門外不遠處,這男人似乎是他們的頭。
后來我會經常地在很晚的時候見到小四川疲憊地走進他家的小屋,小四川經過院子時見到院子里的人還會努力的笑,然后遞煙。
其實,小四川很能打點日子,這是我后來才發現的。不久后小四川把前面的鋪面租下來,經營起一個小雜貨鋪,小四川的女人守著鋪子,小四川本人依然早出晚歸,用他的辛勞和謙卑營造著小屋的溫馨。
漸漸地窗沿下的尼龍繩上晾曬的衣服顏色多了起來,紅的綠的把院子的一角點染得轟轟烈烈,小四川的兩個女兒也開始背著書包上學了。小四川的笑有了充實的內容,連遞煙點火的動作都有了底氣和定力。
日子就這么不咸不淡地過著,我已經習慣了樓下的鄰居,習慣到對小四川一家熟視無睹。一天,我家里買了新家具,原來的舊家具我不知怎么處理,妻子說給樓下的小四川吧。這時我才想起有些日子沒見到小四川了,只有他忙碌的女人和兩個女兒在樓下的小門里進進出出。從女人滿足的表情上看,小四川應該混得不錯。
轉眼到了年關,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因故到了晚飯的時候才回家,此時整個城市已經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鞭炮聲,空氣中彌漫著的火藥香和飯菜香混合著濃濃的節日氣息。一種陶醉讓我心無旁騖,我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大門外瑟瑟發抖的拾荒女人,然后匆匆地走進樓道內。一進樓道,小四川家里熱騰騰的氣浪迎面撲來,小小的屋子燈火通明,酒菜的香味裹挾著大聲的說笑張張揚揚。這才是過節啊,我心里很羨慕這一家子。突然地,我想起了那個瑟縮在寒風中的拾荒女人,她也應該有家,哪怕是一個簡陋的居所,但是她現在卻沒有回家,我的同情心是在一霎那從某個地方跳出來的。不及多想我轉身走出大門,從兜里掏出五十元放在拾荒女人粗糙的手上,我沒有回頭看她,我害怕那種復雜的眼神。我斷定這個女人也是一個進城謀生的鄉下人,然而就在今夜,她和小四川的一家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里。小四川有家人,有可口的飯菜,有地方不大但卻很溫暖的家,而她的家在哪里,她的年夜飯會在那里吃。那夜我總是不住地從窗口向大門那邊張望。子夜時分,全城鞭炮聲大作,我帶著復雜的思緒走進新的一年。
春天跟著鞭炮聲接踵而至。一個陽光明媚的星期天,我早早地被樓下的喧鬧聲吵醒。我伸出頭往窗外看去,見院子里新停了一輛披紅掛彩的“小解放”,車前站著小四川的女人和兩個孩子,她們眾星捧月似地圍著忙碌的小四川和那輛新車。小四川正提著桶滿臉喜氣地用抹布在車上這里擦擦那里抹抹。我好奇地穿上衣服走到樓下,直到我走到車前,小四川也沒有看見我,此時那輛車是他全部注意力的焦點。
買車啦?我大聲地問。小四川回頭見是我,連忙答應啊啊,是啊是啊,主任你早。小四川臉上的喜色讓我相信這車就是他買的。小四川真的買車了,我心里冒出一陣突然的興奮和高興,是為一種應有的回報抑或是其他,我說不清楚,反正心里高興,就像這個春天的早晨。
一個傍晚,我難得地看到小四川早早的回家,在門外他邀我到他家里坐坐。我第一次走進他家的小屋,小屋凌亂不堪,但所有的家私一應俱全。小四川一身酒氣,我問:喝酒了?他說請人吃飯,剛在館子里喝了酒。接著他得意地說請的都是一些單位上的頭頭。
許是喝了酒的緣故,小四川話很多,他說他早就沒有搞搬運了,那活計太苦,掙錢不多。他現在在火車站找了新的活,很掙錢,每月要掙這么多。他用手比了個六的手指。六百?我問。小四川搖搖頭,然后朗朗地說,六千!我很吃驚,一個原來只會賣苦力的小四川怎么一下子能掙這么多的錢。我問什么樣的活能掙這么多。小四川神秘地向我靠了靠說:搞運輸。我說就靠你那輛小貨車?小四川嘿嘿地笑了,笑得很得意。他說我不運貨,我把車皮包下來再找人拉。小四川又向我靠了靠說:都靠朋友幫忙。接著小四川嘆了口氣說,不過我的花銷也大,我一個人一個月要花這個數,小四川又伸出三個手指頭來。這回我懂了,小四川說的是三千。小四川接著談起了他的生財之道,然后總結性地說:舍得花也才能掙,你說是不是這個理。我點點頭說是這個理。
我離開小四川的小屋時心想,如果要是在鄉下,讓小四川一個月花三千,他是打死也舍不得。當然,他也沒有每月花三千元的收入。而現在小四川已經知道在城里如何生存,他知道如何建立起在城里生存必須的人際關系,小四川的生存能力讓我刮目,但又覺得哪里不對,心里總有些不是滋味。
小四川與幾年前相比已經鳥槍換炮了,然而他見到院子里的人依然謙卑,依然很快地遞煙點火。我想,小四川最聰明的地方就是他明白他是誰,他知趣地活在自己身份規定的圈子里,不越雷池一步,用他的聰明和狡獪獲得了他想要的一切。人活在社會里是要技巧的,小四川在這方面是高手。
轉眼間夏天火爆爆地來了,這年的夏天比往年都熱。中午上下班的時候,我只能順著人行道的樹蔭走。一天我在樹蔭下的大板車上看見躺著一個上身赤裸的大胡子男人,上衣拉到胸口,白白的肚皮隨著呼吸無精打采地上下顫動著。因為沒活干,那些做搬運的散工都會這樣躺在板板車上睡覺。我覺得這個大胡子很面熟,便一邊走路一邊努力地回憶。漸漸地我想起了:他就是那年在我的辦公室門外監督小四川的男人。走出很遠了,我再次回頭,看見那一路拉開的板車,擺出一個奇怪的陣勢,板車上都睡著和大胡子一樣無精打采的男人。
那天我沒有見到小四川,不知他又在什么地方請人吃飯喝酒。
責任編輯 張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