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儒家,一半道家,一半積極進(jìn)取,一半自然無為,把任何事物都保持在最適宜的狀態(tài),沒有不足,也不會過分,這是“四分現(xiàn)實一分夢想”(林語堂語)的中國人最崇高的生活理想。
近讀白居易詩,其間有《中隱》一首,最能體現(xiàn)老詩人晚年返璞歸真閑澹高遠(yuǎn)的心境:“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復(fù)似處,非忙亦非閑。不勞心與力,又免饑與寒。終歲無公事,隨月有俸錢。君若好登臨,城南有秋山。君若愛游蕩,城東有春園。君若欲一醉,時出赴賓筵。洛中多君子,可以恣歡言。君若欲高臥,但自深掩關(guān)。亦無車馬客,造次到門前。人生處一世,其道難兩全。賤即苦凍餒,貴則多憂患。唯此中隱士,致身吉且安。窮通與豐約,正在四者間。”
古人有所謂“大隱”“小隱”之說,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市。林語堂曾說:“如果一個人離開城市,到山中去過著幽寂的生活,那么他也不過是第二流隱士,還是環(huán)境的奴隸。‘城中隱士實是最偉大的隱士’,因為他對自己具有充分的節(jié)制力,不受環(huán)境的支配。”所以大隱較小隱高明。“中隱”則是白居易的首創(chuàng),遠(yuǎn)離京城,掛個閑職,有官俸而無官累,這是詩人秉承中庸之道,對“大隱”“小隱”的調(diào)劑,也是在“兼濟(jì)天下”和“獨(dú)善其身”之間對人生理想的中和。
孔子說:“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退而求其次:“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jìn)取,狷者有所不為也。”狂者進(jìn)取,狷者有所不為,都是求中庸而不得的“其次”。一半儒家,一半道家,一半積極進(jìn)取,一半自然無為,把任何事物都保持在最適宜的狀態(tài),沒有不足,也不會過分,這是“四分現(xiàn)實一分夢想”(林語堂語)的中國人最崇高的生活理想。“增一分太肥,減一分太瘦”,真正的美人一定要恰到好處,不多不少;“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質(zhì)樸和文采比例適中,相得益彰,君子才成其為君子,文章才是好文章,這是中國人的中庸之道,“半半”哲學(xué)。
古往今來對“半半”人生傾心描摹者不知凡幾,最清淡幽美者莫若清代學(xué)者李密庵的《半半歌》:“看破浮生過半,半之受用無邊。半中歲月盡幽閑,半里乾坤舒展;半郭半鄉(xiāng)村舍,半山半水半田園;半耕半讀半經(jīng)廛;半士半姻民眷;半雅半粗器具,半華半實亭軒;衾裳半素半輕鮮,肴饌半豐半儉;童仆半能半拙;妻兒半樸半賢;心情半佛半神仙;姓字半藏半顯。一半還之天地,讓將一半人間,半思后代與滄田,半想閻羅怎見。飲酒半酣正好;花開半時偏妍;半帆張扇免翻顛,馬放半韁穩(wěn)便。半少卻饒滋味,半多反厭糾纏。百年苦樂半相參,會占便宜只半。”
天地萬類,人情種種,都一半一半中保有最原始的本性,最機(jī)巧的智慧。對抽身萬丈紅塵、繁華落盡剩真淳的人來說,“半半”是緩沖落差讓靈魂安頓的鎮(zhèn)定劑,免于在漸趨平淡的人生里失掉自己。對還在俗世里的蕓蕓眾生來說,“半半”則可以調(diào)適生活的節(jié)奏,中和情感的喜樂悲愁:急功近利者不妨少幾分時不我待的疾切,多幾分人生如寄的平和;渾渾噩噩者不妨少一些萬事皆空的幻滅,多一些不負(fù)此生的豪情;獨(dú)善其身者不妨少一點明哲保身的圓通,多一點悲天憫人的天真;嫉惡如仇者不妨少幾許玉碎瓦不全的孤注一擲,多幾許“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舉重若輕。法國浪漫主義大師雨果說,“知道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推上欲念的門,就是聰明人。”懂得過猶不及,適可而止,懂得在一半一半里尋求完滿,我們的人生就能免去許多人為的錯誤、不必要的損失,和寶貴情感的浪費(fèi)。因之,我們?nèi)裟転椤鞍氚搿敝耍瑒t會變得更加智慧和快樂。
編輯/抱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