徜徉蘇北,原想體察一番運河兩岸、淮上人家的風物人情;可是,由于此間歷史人文積淀過于豐厚,不經意間就同一些峨冠博帶的古人撞個滿懷,進而觸及諸如人倫與政治這類沉重而復雜的話題。這倒應了那句古老的諺語:本意是奔向草原,卻一頭扎進了馬廄。
君臣。
那天,我們朝發沛縣,暮宿淮陰,首先就邂逅了劉邦與韓信。時隔兩千多年了,卻依然感受到這對君臣搭檔的遺塵余烈,似乎濕潤的氣流里也還彌漫著漢廷風雨的血腥因子。
作為開國帝王,劉邦自命為神龍之子;而韓信之流,在他眼中卻只是一條狗。他曾當著眾多功臣的面,率直地說:“你們見過打獵的吧?追趕走獸、把它們逮了來的,是狗;而發號施令、指示獸類所在的,是人。諸位只能夠擒逮走獸,所以都是功狗。”
“功狗”也是狗,只是因其戰功卓著,“了卻君王天下事”,便被加上“功”的謚號。而惟其是狗,也就注定了要被宰遭烹。若說有所不同,不過是時機把握、手段選擇的考量,全看操刀者的心計。操刀者誰?創業開基的帝王。越王勾踐啟其先,劉邦繼其后,明祖朱元璋一脈相承。他們心毒手狠,削起腦袋來沒商量。而光武帝劉秀與宋太祖趙匡胤,一以柔術這幅溫情脈脈的面紗遮蔽政治暴力的猙獰,一以醇酒婦人、良田美宅籠絡功臣宿將。手段雖異,目的則一。
漢高祖晚年刻刻在念的,是鏟除內部隱患以確保“家天下”長治久安。在他心目中,那些功勞大、威望高、能力強,且又手握重兵者,都是當然的禍根。那么,位居七大異姓諸侯王之酋、以“十大功勞”威震朝野的韓信,自然首當其沖。于是,一當項羽敗亡,高祖便削奪了他的兵權。接著就有人上疏告他謀反(這是封建帝王開罪功臣慣用的政治圈套),高祖采納陳平的計策,偽游云夢,會聚諸侯,意在趁機擒拿韓信。那邊的韓信卻憨態可掬地捧著皇帝仇人的腦袋前來拜見,當即被綁縛起來,這時才慨然長嘆:“果真像人說的,‘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烹。”
利用價值沒有了,還會造成重大威脅。不鏟除掉,留著干嘛?可是,韓信卻傲然自視,日夜怨望。甚至逞能炫力,毫不收斂鋒芒。在他遭貶之后,一日與高祖閑談,高祖問他:“以我的才能,能夠帶多少兵?”他答:“陛下最多不超過十萬人。”又問:“那么,你呢?”他答:“多多益善。”再問:“既然你有那么大的能力,為什么還會被我捉拿?”他答:“陛下不善于帶兵,卻擅長掌控大將。這就是我之所以受制的原因。”說到這個份兒上,實際上一切都已經攤牌了。不能說韓信對于自己的厄運毫無覺察,只是為時晚矣。
對此,目光犀利的后代詩人看得很清楚。唐人劉禹錫有詩云:“將略兵機命世雄,蒼黃鐘室嘆良弓。遂令后代登壇者,每一尋思怕立功。”由蓋世英豪韓信的可悲下場,導出后代登壇拜將者懼怕建功立業的慘痛結論。大功告成之日,正是功臣殞命之時。晚清袁保恒的詩堪稱點睛之筆:“高帝眼中只兩雄,淮陰國士與重瞳。項王已死將軍在,能否無嫌到考終?”偏偏這個韓信,只用了五年工夫,就定三秦,擄魏王,服趙國。北舉燕趙,東平齊國,南圍垓下,擊敗西楚霸王,打下漢室江山——拼死命地、忙不迭地掃蕩群雄,所為何來?現在可倒好,沒有你的事了,去路只有一條:到死神那里報到!
在封建王朝,那些佐命立功之士,若能戰死、病死,未始不是幸事;否則就會面臨著兩種痛苦的抉擇:或者像范蠡、張良那樣,識機在先,狠下心來主動退出歷史舞臺;或者像越國文種、楚王韓信那樣,癡迷君主,貪戀祿位,最后引頸就戮,發出“兔死狗烹”的哀鳴。一些心地善良而頭腦簡單的人,往往責備帝王“過河拆橋”,負心忘義,有始無終。其實,“伴君如伴虎”這一俗話,道出了百代玄機。封建君臣本無道義可言,剝去層層漂亮的包裝,就會露出政治交易的骯臟的“小”來。
在“朕即天下”的封建體制下,君臣自始就是一對基于政治需要的矛盾組合體。“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臣子若實現其經邦濟世、治國澤民的人生理想,則必須“得君”。孔圣人尚且“三日無君,則皇皇如也”,遑論其他!而君王,上之者要成就一番宏圖偉業,下之者也要維持其一家一姓的統治于不墜,都須仰仗那些“功狗”為之馳驅效命,他們既彼此依存又互為利用,其間的斗爭沖突是極為劇烈的。范蠡曾說:越王勾踐“可與共患難,而不可與共處樂”。究其原因,除了根除隱患的考量,還有一個忍耐度問題。同是讒言,當面對敵國外患威脅,朝廷急需謀臣猛將時,君王可以擱置那些閑言碎語,還是用人要緊;待到憂患解除,天下治平無事,賢愚價值漸就模糊,君王已無須優容“功狗”,于是,誅殺功臣的悲劇就連臺上演了。
朋友。
古運河的悠悠逝水蕩起了層層漣漪,斜陽影里,淮陰故城一片平和靜穆景象。長街彳亍,不由地便記起這里曾經發生過的一切。只是,歲月的煙塵已經掩埋了一切物質的孑遺,眼前的韓侯釣臺、韓信廟、漂母祠等地面建筑,無非是近年修造的劣質贗品。臨風懷古,有人慨嘆物是人非,倒是那些古代詩文聯語,作為精神產品的遺存,仍在鮮活地昭示著前人的哲思奧蘊,予人以深邃的啟迪。
韓侯祠的碑廊里,刻著清人趙翼的一首詩:“淮陰生平一知己,相國酂侯而已矣。用之則必盡其才,防之則必致其死……獨悲淮陰奇才古無偶,始終不脫婦人手。時來漂母憐釣魚,運去娥姁(呂后)解烹狗。”旁邊還有一副對聯:“生死一知己,存亡兩婦人。”一詩一聯相互生發,圍繞著“知己”這個話題,以高度概括的語言演繹出韓信一生的悲喜劇,可謂寄慨遙深。
韓信原為項羽部屬,由于沒有受到重用,他便棄楚歸漢。但在劉邦麾下,同樣未得伸展。一個偶然機會,結識了丞相蕭何,這樣,他的奇才異能才被發現。可是,等了一段時間,仍然未見拔擢,大失所望之余,他只好悄然出走。蕭何聞訊后,如失至寶,急忙跨上一匹快馬,日夜兼程,總算追上。由是,韓信視蕭何為知己。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功高震主的楚王韓信已經失去了高祖的信任,被貶為淮陰侯。在劉邦北征陳豨,由呂后坐鎮京師時,有人報告淮陰侯與陳豨串通“謀反”。呂后料定韓信不會輕易就范,便同蕭何秘商對策。最后由蕭何出面,謊稱北方傳回捷報:叛軍潰敗,陳豨已死,敦請韓信進宮向呂后賀喜。韓信萬沒想到這樣一位知己竟會設圈套謀害他,結果,一踏進宮門就被預伏的刀斧手捆綁起來。呂后迅即在長樂宮鐘室將他斬首。
不過,人,終竟是復雜的動物。作為政治家,蕭何也有其多面性。據明清筆記載錄,廣西一帶有韋土司者,系淮陰侯后人。當日韓信罹難時,一位門客把他的三歲兒子藏匿起來。知道蕭何為韓侯知己,便私往見之。蕭何仰天嘆曰:“冤哉!”淚涔涔下。門客感其至誠,以實情相告。蕭何考慮到呂后的勢力遍及中土,只有送到邊陲才有望保全,便給素來友善的南越王趙佗修書一封,請他幫助照應。趙佗不負所托,視如己出,并封之于海濱,賜姓“韋”,取“韓”之半也。蕭何書信和趙佗賜詔,后來都刻在鼎器上。由此可見,蕭何還是很講人情的,可說是“善補過者”。他感念故人冤情,且在緊急關頭,甘冒巨大風險,托孤救孤,使韓侯得以子孫繁衍,奉祀不絕,總算盡到了友朋責任。
一般地說,朋友之交源于性情,較之君臣關系,相對地體現了一種人格平等,也不像父子、夫婦、兄弟等其他人倫關系那么限制重重。因而,當面對“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這一故實,人們都會慨然于道義的脆弱、世情的翻覆、人性的復雜。當然,就蕭何來說,無論是當初的憐才舉將,抑或日后的設詭謀殺,所謂“用之則必盡其才,防之則必致其死”,都屬于“致君堯舜上”、“扶保漢家邦”的政治行為,不應簡單地衡之以個人品格優劣和人性善惡。在陰森密布的封建叢林中,這類政治強梁劫掠人倫美婦的現象,是屢見不鮮的。
作為一種需要,封建政治有其自身的邏輯,那是一個既艷色迷人又容易使人墮落的處所。為了目標的實現,可以不擇手段;只要動機合理,即無須以道德準繩去苛求。當然,必要時也會罩上“君臣有義”、“朋友有信”之類的幌子。但這只是道德的外衣,如果有誰把它當作軀體本身,那就未免患上了幼稚病。按照西方的說法,政治是不流血的戰爭,其間波詭云譎,充滿了風險與變數。正所謂“只有永久的利益,沒有永久的朋友”。
和政治家蕭何的多維取向不同,作為普通老百姓,漂母同韓信的友情就純潔、簡單多了。韓信仗劍從戎之前,貧困潦倒,飽遭人們的凌辱。他常在淮陰城下的河里釣魚,一位臨流漂冼絲綿的老媽媽見他饑餓,就把自己帶來的飯分給他吃,這樣連續好多天,韓信十分感激,說:“我一定會重重地報答您。”老人生氣地說:“大丈夫不能自己養活自己,我可憐你而給你飯吃,難道是希圖你報答嗎?”這使韓信受到很大的鞭策。
顯然,傳為千古美談的“漂母飯信”,純然出于惻隱之心,絕對沒有“國士無雙”,可以幫助皇上打天下的政治考量,而且也剔除了一般的現實功利。在漂母看來,施恩圖報是對友情的褻瀆,也有損于自己的人格。
夫婦。
按照《周易·序卦》“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的說法,人倫關系當以夫婦為先。“夫婦,人倫之至親至密者也。”作為歷經情愛考驗而獲得的甜蜜果實,那種完全濾除功利計較的兩情相悅、兩性結合,確乎令人神往。可是,在封建傳統禮教中,迄無愛情一席之地。不獨儒家經典,其他如道、法、名、釋、陰陽、縱橫諸家,又有哪部經典宣揚過愛情呢?《墨子》倒是講“兼愛”的,可“兼愛”是要愛所有的人,與夫婦之間的愛情無涉。
事實是,在“三綱五常”的意識形態裹挾下,婚姻已經陷入政治重圍。而在情感與權勢的對決中,愛情總是扮演著失敗者角色。西施、貂蟬淪為政治權謀的工具,充當色情間諜,即便僥幸成功,女性的尊嚴已喪失凈盡。倒是《三國演義》中那個沒有介入政治斗爭的吳國太,切實為女兒的終身幸福著想——當孫權要收拾劉備,拉出漂亮的妹妹作政治誘餌時,吳老太太極力反對,說:“殺了劉備,我女兒便是望門寡,須誤了我女兒一世!”看得出,一但遭到政治暴力的無情綁架,任何人倫關系包括夫婦在內,便會異化變質。
劉邦與呂后的婚姻,即屬于這種人倫異化的典型。
當初結合時,他們都還沒有發跡,確曾有過一段知疼著熱、甘苦同嘗、相濡以沫的“茅檐歲月”。呂氏對丈夫很關心,每當劉邦外出未歸,她都急著四處尋找,逐漸發現凡是丈夫棲身之地,上方必有云氣繚繞,根據云氣所在,便能準確地尋覓到丈夫的蹤影。后來,劉邦成了氣候,他們見面的機會反而很少了,最長時間竟有七年之久沒在一起生活。即使戰爭間隙偶爾相逢,兩人也往往是同床異夢,失去了推心置腹、相互信任的基礎。尤其是楚漢戰爭中,呂后和劉邦的父親作為人質,遭到楚軍長期囚禁,受盡了折磨、凌辱,使她的心靈飽遭傷害,強化了猜忌多疑、陰險毒辣、剛毅倔強的個性,也惡化了他們的夫妻關系。
呂后經常以女主身份參與高層決策,特別是在賺殺諸侯王、維護劉漢統一政權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當然也為她在后高祖時期獨攬朝綱掃清了障礙。史載,有人告發梁王彭越謀反。高祖抓獲后,因其“反形未具”,免治死罪,罰為庶民,送到蜀地青衣縣安置。途經鄭縣,遇呂后從長安來,彭越流著眼淚,口稱冤枉,請求呂后說情,改在故鄉昌邑當平民。呂后滿口答應,當即把他帶回洛陽。面見高祖后,呂后說:“彭越是個悍將,你把他送到蜀地,無異于縱虎歸山。索性一步到位,殺掉算了!”結局是,彭越被剁成肉醬,遍賜諸侯。
就這樣,高祖身旁多了個出色的政客,卻失去了一位溫柔、體貼的妻子。
其實,劉邦的移情別戀為時已久。就在太公、呂后被擄的同時,劉邦也受到了楚軍包圍,趁著一場卷地狂風,天昏地暗,得以亂中逃脫。在一個村落里,巧遇戚家父女,劉邦為美色所動,當即解下佩玉作為聘禮。這樣,十八歲的戚氏女便被納為夫人,一年后生下了趙王如意,寵幸與日俱增。這一切,呂后都看在眼里,恨在心上,只是不敢發作。劉邦曾多次想要廢掉太子劉盈,那將直接危及其生母呂后的地位。雖然限于客觀條件的制約,太子沒有換成,但夫妻間的感情紐帶已經徹底斷裂了。
淮南王鯨布反叛,高祖指令太子帶兵討伐,由于呂后力阻,不得不御駕親征,以致胸部中箭。每當箭傷作痛,他都怨恨呂后母子,甚至她們前來問病,也會被罵出去。高祖早已覺察到,呂后險悍多智,經常自作主張,不成體統。這次又接到密報:舞陽侯樊噲“黨于呂氏”,籌劃一旦皇上晏駕,便把戚夫人母子干掉。這恰好觸發了他久蓄的心病,于是,立即指令大將:捉拿樊噲問斬。為了防范呂氏家族作亂,高祖還特意召集眾大臣歃血盟誓:“此后,非劉氏不得封王,非功臣不得封侯。如違此約,天下共擊之。”表明對于呂后,他是心存戒慮的。
既然早有所料,為什么高祖不在去世前先把呂后除掉呢?宋代文學家蘇洵分析認為:“不去呂后,為惠帝計也。”惠帝即太子劉盈。呂后佐高祖定天下,久歷鋒鏑,素為諸將所畏服,在“主少國危”的情勢下,即使有人圖謀不軌,有呂后在,也足以鎮伏、控制。高祖當時面臨著兩難尷尬:客觀上確實存在著憑借呂后權勢,諸呂興風作浪的險情;而迫于形勢,又不能斷然剪除呂后。怎么辦?他采取了“削其黨以損其權,使雖有變而天下不搖”的限制策略。在高祖眼中,呂后既可利用其威懾作用,又須控制在不致動搖國本的限度內。一縱一收,具見高祖權術的高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