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節在被兼并之前,曾有很長一段時間承擔過“沐浴節”、“游春節”和“情人節”之類的光榮使命。在我們樂于追尋傳統的今天,重拾上巳節的古老片段,有益于我們從感性上去認識中華傳統文化。
上巳是個美麗、清秀、懷春的節日。但是,從現有文獻來看,早在晉武帝司馬炎的時候,學者們對于上巳節的起源就已經有所了解了。魏晉之時,上層社會流行一種風雅的上巳節游戲——“曲水流觴”。一班文人墨客,選擇一處風雅靜僻的所在,各自安坐于潺潺流淌的曲水岸邊,然后有人把盛有美酒的杯子放入上游水中,讓酒杯順流而下,酒杯停在誰的面前,誰就取而飲之,并賦詩一首。王羲之著名的《蘭亭集序》就是這一游戲的產物。
據南朝吳均《續齊諧記》記載,有一次晉武帝問尚書郎摯虞:“三月三日流行‘曲水流觴’,有什么含義嗎?”摯虞回答說:“漢章帝的時候,有個叫徐肇的人,生了三個女兒,結果在三月三日這天全死了,大家都認為這是怪事,于是相約到河畔盥洗,并且把酒杯放入河中,任水載去。曲水流觴就是這么來的。”晉武帝有點掃興:“這么說來,曲水流觴就不是什么好事情。”另一個叫束皙的尚書郎接過話來說道:“摯虞小生,根本不了解這個習俗的含義。請讓我來給陛下說一說:早在周公建成洛邑的時候,就曾讓河水載著酒杯順水漂流,有一首逸詩中就有‘羽觴隨波流’這樣的句子。另外,秦昭王在三月上巳這天,把酒杯放在河流拐道的地方,結果有一個金人從河里面出來,捧著一把水心劍,說:‘您一定能夠統治西戎。’后來秦國果然稱霸諸侯,于是金人出水的地方遂被立為曲水流觴之地。漢代一直沿襲這一習俗,慢慢地發展成為一種盛大的集會。”晉武帝聽了很高興,下令賜金五十斤,而把摯虞貶為陽城縣令。
現在,讓我們做點“知識考古”,看看摯虞和束皙到底誰說得更有道理。
“上巳”一詞最早出現在漢代初年,據《韓詩外傳》所載:早在《詩經》時代,在溱水與洧水流域,三月水中泛著桃花的時候,眾士女手執蘭草,舉行祓除儀式。在鄭國的習俗里,三月上巳這天,人們在這兩條河上招魂,以祓除不祥。所謂“祓除”,是古人一種驅災求福的儀式,就是把那些被認為是陳舊污穢的東西從自己身邊帶走,使自己變得清新吉祥。祓除儀式其實是一種象征性的“大掃除”,人們一般會選擇在季節變化的時間,舉行一些象征性的清洗儀式,把自己身上的穢氣驅逐干凈。
再看《周禮》是怎么說的:“女巫掌歲時祓除釁浴。”孔子的弟子鄭玄說:“歲時祓除儀式,就像現在三月上巳到河邊一樣。釁浴,指的是用香熏草藥沐浴。”由此可見,祓除是與女巫有關的。還有許多文獻說明,至遲到漢代的時候,上巳祓除的習俗已經漫出鄭國,廣為流行。所以,上巳、女人、河水三者之間有一種深深相關的聯系。由此可見,摯虞的解釋也許更接近祓除儀式的本質:上巳祓除的主角是女性,而不是什么周公或秦昭王。
再說說上巳節選日的問題。上巳原指夏歷三月的第一個巳日。為什么選巳日而不選子丑寅卯日,也是眾說紛紜。有說“上巳”通“除巳”、“上除”,即破除之意,化兇為吉的破除之法即是祓禊;有說“巳”與“子”原為一字之異體,又通“嗣”,上巳的本意即在求子……可惜的是,誰也拿不出確鑿的文獻依據,所有說法都只能是猜測。
有人說上巳節就是“三月三”,是不是這樣的呢?上巳節的名字又是怎么來的呢?這些都與中國古代的歷法系統有關。中國傳統的二十四節氣實際上是一種太陽歷,而中國最早使用的夏歷,則是以月亮歷為基礎的。上巳節的名字來源于“巳日”,這是干支紀時的結果,因此,三月的第一個巳日在夏歷中是個不固定的日子。自魏晉以后,大部分地區為了方便才把上巳的日期固定在三月三日,但也沒有完全統一,在元代雜劇《墻頭馬上》就提到:“今日乃三月初八日,上巳節令。”由此可見,上巳節是一個迎接春天的日子,由于它的源頭古遠,反而更加增添了它傳承的復雜性。
不過,歷史所記載的上巳節,大多還是和“三月三”有關的。至于為什么會選擇三月三日而不是三月四日或五日,可能與古人偏向于使用奇數的“重數”有關,如一月一日元旦,五月五日端午,七月七日七夕,九月九日重陽。
到南北朝時,曲水流觴已經成為“三月三”最重要的春戲之一。《荊楚歲時記》說:“三月三日,士民并出江渚池沼間,為流杯曲水之飲。”此外,踏百草、斗百草、蕩秋千、蹴鞠之戲也日益興盛起來。沐浴著風和日麗的大好春光,人們總是會想出各種理由來認真地享受大自然的惠予。人若不通此理,無異暴殄天物。
要談上巳節的傳承演化,我們還不能忽視這個節日的一個有趣片段,那就是會男女活動。《周禮》中曾有一段被歷代無數文人墨客征引過的記載:“仲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說陽春三月,萬物萌生,這樣的時節應該順應天時,讓青年男女自由約會,甚至私奔交合也不必禁止。鄭玄認為,這是“重天時,權許之也”。
可見,即使是在封建社會的鼎盛時期,“萬惡的衛道士”們也敵不住春天對于人性的召喚。當世間萬物逐漸蘇醒的時候,人的春情也禁不住被大自然的春風催動起來。陶淵明《續搜神記》講了這么一個故事:三月三日這天,一個叫盧充的小伙子到郊外打獵,射中了一只獐,于是追著跑出很遠,來到一處府舍,據說是崔少府的院宅。崔少府對盧充說:“是你過世的父親委托我把女兒嫁給你,因此我想了個辦法把你接到這里來。”盧充在崔家享受了三天魚水之歡,崔家才派人把他送回去。四年之后,又一個三月三日,盧充正臨水嬉戲,遠遠看見水邊有一牛車,盧充走過去打開車門,見里面坐著崔家小姐和一個三歲的小男孩,盧崔兩人歡好如初。
這是一個異類愛情故事,但是,故事中出現的三月三日、得子、臨水嬉戲等細節,處處都以當時的上巳風俗為背景。“三月三”是個特殊的日子,青年男女正應該主動制造機會或積極接納愛情。至今許多少數民族還時興過“三月三”,青年男女游春、對歌、打情罵俏,正是這個節日的本義。
自古以來,人們就用“春”字來表達男女之間的情欲萌動。當春發之時,青年男女來到河邊,洗手濯足,曲水流觴,成為春嬉中的一大要事。《史記》中有這樣一段記載:契的母親叫簡狄,是有邰氏的女兒,帝嚳的妃子。三個人一起去洗浴,見到一只黑色的鳥從天上飛過,并掉下一枚鳥蛋,簡狄把它吞下去了,結果懷孕生下了契。古人以“三”表示“多”,三個人一起去洗浴,大概是說大家一起去洗浴。男男女女把身子洗干凈了,把酒喝下去了,大家一起曬了曬太陽,姑娘們回去之后,就懷孕了。
另據晉代《拾遺記》的記載,簡狄并不是在洗浴后懷孕的,而是“游于桑野,見黑鳥遺卵于地”,之后懷孕生契。正因如此,“三月三”就成為一個可以求得子嗣的春事佳節。
三月三日,除了曲水流觴之外,游于桑林也是一種典型的春嬉方式。晉陸翙的《石虎鄴中記》中記載:“桑梓苑中,盡種桑。三月三日及蠶時,石虎、皇后將宮人數千,出采桑,游戲其下。”這里說他們在桑林中游戲。石虎是十六國后趙皇帝,在三月三日這天,或者臨水會,或者出采桑,水邊和桑林的節日功能應該是一樣的:求子。
據宋代張君房的《云笈七簽》曰:“每歲三月三日,蠶市之辰,遠近之人,祈乞嗣息,必于井中,探得石者為男,瓦礫為女,古今之所效驗焉。”可見三月三日在制度化道教中也被賦予了明確的求子功能,甚至說,“求子”可能是最拿得上臺面的理由。
今天提到春天的節日,立即會想起清明來,而上巳節已經很少被人提及了,甚至很多人從來都不知道中國曾有這樣一個節日。上巳節是什么時候,又是怎樣漸漸淡出人們視線的呢?
和上巳節日期相近的節日有兩個,一個是清明,另一個是寒食。也許是因為它們的日期挨得實在太近了,在西晉的時候,詩人就常常把這三個節日不加區分地混在一起。張華的《三月三日后園會詩》:“暮春元日,陽氣清明。祁祁甘雨,膏澤流盈。習習祥風,啟滯導生。禽鳥翔逸,卉木滋榮。纖條被綠,翠華含英。”詩中“三月三”(上巳)已與清明并舉;王維在《寒食城東即事》中也描述道:“蹴鞠屢過飛鳥上,秋千競出垂楊里。少年分日作遨游,不用清明兼上巳。”詩題告訴我們,這是寒食節,可是,詩中卻說,節日的種種活動,分明與清明、上巳無異。
學者們現在也普遍認為,清明節俗是由清明吞并寒食、上巳兩節的風俗而來,主要因為這兩個節日都是古代關于春天的文化節日,而它們又很不幸地忽前忽后剛好處在清明節氣的附近。我們知道,文化節日是可以隨著時代的變化而不斷變遷的,可清明節恰恰不是文化節日,它是由太陽運行和數學分割而產生的時間符號,是一種邏輯的產物,因而是不可變的,可變的文化節日不幸遇上了不可變的節氣符號,結果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了。
大概在唐之后,漢族地區的上巳節(三月三)和寒食節基本上都被清明節給兼并了,上巳節漸漸成了一個有名無實但異常美麗的文化記憶,盡管許多文人仍然喜歡以“上巳”之名入詩,抒發春日的喜悅或惆悵,但也僅僅是一種風雅的追憶。上巳節作為一種全民狂歡的節日,隨著時間的推移變成了明日黃花。南宋范成大《觀禊帖有感三絕》曾嘆道:“三日天氣新,禊飲傳自古。今人不好事,佳節棄如土。”上巳節隨著時代的前進,逐漸淡出了主流話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