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漢字,識中國

漢字是表達的工具但又不僅僅是，它還帶著與生俱來的歷史溫度和文化內(nèi)涵。陳寅恪先生說：“凡解釋一字，即是做一部文化史。”確實，每一個字的誕生，都有諸多構(gòu)成因素以及變化與演進特點。其中一些漢字甚至記錄和承載了文明的進程、文化的特性、民族的特點、國家的發(fā)展，它們構(gòu)成了中華文化的核心，樹立了中華文明的旗幟。

有一年，曾經(jīng)幫助北京語言大學的留學生排演過一出舞蹈，讓我至今記憶猶新。舞蹈內(nèi)容是用五個漢字——“狄”、“戎”、“夷”、“蠻”、“中（中原）”表現(xiàn)上古中國的情狀。

舞蹈由七個人來扮演五族，也即五方。

北方的“狄”，身上纏著皮裘，頭上戴著雉翎，臉上勾畫著巫一樣的油彩。他牽著一只黑背狼犬出場，在一堆“篝火”的映襯下，跳起拜火的舞蹈。“狄”字的釋義，正是從犬，從火，茹毛飲血，有拜火之俗，是不怎么開化的民族。

西方的“戎”，在金文中被解為盾與戈的合意。戎族，乃是人人舉盾揮戈的好戰(zhàn)之族，四處發(fā)動戰(zhàn)事，扮演戎的學生還披了皮制的鎧甲，以增強舞臺效果。

東方的“夷”呢，則是一個矯捷的出獵者的形象，赤膊的身上背著巨弓，這是對“夷”的釋義——大、弓，很直白，又很形象。在中原祖先眼里，夷族當然也是靠射獵為生的很原始的族群。

由一位泰國女留學生扮演的“蠻”，一出場便獲得了滿堂的掌聲，清清淡淡的一襲長絲巾裹著她婀娜的身體，長發(fā)甩動之間，皓白的肩膀上隱約露出一只褐色蝎蟲的紋身。從她的頭頂輕輕垂下一條長幔，上面畫著一個字，拆開來便是“絲、言、蟲”三個字。此字雖然是從蟲的形聲字，我們更愿意用以上的畫面來詮釋它。當時的中原人稱南方長江流域各民族為“蠻”，認為他們是會織造絲綢、不擅長語言交流和與蚊蟲為伍的族群。

隨著書寫著四個大幅漢字的布幔升起，四位舞者散開，“中原”登場了。

插旗立中

“中原”雖然只有三位舞者，卻像是一只小小的軍隊。器宇軒昂的執(zhí)旗者立于中央，隨著他每一次身體的盤旋舞動，旗幟便招展起來。護旗者隨之“執(zhí)戈列陣”，儼然就是所向披靡的大軍了……

這出舞蹈是留學生的匯報演出，目的是考察他們對于中國文字的理解。在他們編舞之初最先想到的，也是最有興趣的，就是“中”字。他們來到的這個國家叫做中國，“中華”、“中央”、“中心”、“中餐”、“中等”……他們所碰到的“中”字數(shù)不勝數(shù)。“我們要把中字用舞蹈表現(xiàn)出來，是不是很難？”出乎他們意料的是，表演出奇地順利。

漢字生生不息幾千年，深究起來，每個字都有清晰的源流，而且既形象，又有深意。

“中”是甲骨文、金文里都有的字，在商周時期，寫作另外三種不同的形狀，意思卻大抵相同——便是迎風招展的旗幟。

古文字學家唐蘭先生在《殷墟文字記》里詳細解釋了“中”字。他認為：“中”本是斿旗之類的東西，“上下為斿，中間之方框乃由直畫飾點，以雙鉤寫出而成”。中就是旗幟，后世“中”的各種含義都是從這面旗幟的含義演化而來！

殷墟卜辭中就有用“中”測日影、測風的記載：“癸酉卜，賓貞，翌丙子，其立中，亡風？”意思是癸酉這天進行占卜，卜官賓卜問：下一個丙子日，如果豎立“中”的話，沒有風吧？

卜辭又載：

“卜，爭貞：王立中？”（占卜，卜官爭卜問：王豎立“中”嗎？）

“壬申卜，貞：王立中？”（壬申這天占卜，卜問：王豎立“中”嗎？）

立“中”的不是小人物，而是王，立中的行為也肯定不是普通的測時行為，而是隆重的祭祀行動。

當然，“中”也不是普通的旗幟，它與原始社會部落或氏族標志有關(guān)，應該還具有立旗圈地、聚集成員的功能。由此看來，我們今天所知道的“中間”、“中央”這些意思，其實都是中的引申含義。

有一次，我與中國社科院的軍事專家一起考察長城，見到一塊“老嶺13號敵臺碑”，上面出現(xiàn)了幾處“中軍”的字樣，于是說起“中軍”與“中”的由來。

專家說：古人打仗，常常要兵分三路，左軍、右軍與中軍，這中軍最為重要，因為將帥的指揮戰(zhàn)車就位于中軍的旗下。另外，古代戰(zhàn)爭中講究排兵布陣，可是陣勢千變?nèi)f化，這指揮千軍萬馬的中軍之旗總要在相對的中心點的位置，將領(lǐng)就是靠這旗幟來把握瞬息萬變的陣形，或進攻、或后退、或包抄、或夾擊……“中”被引申為中心，“中心為上”的觀念就這樣誕生了。

一尊知“中國”

幾位留學生理解了“中”的初義是旗幟，接下來還需要知道從“中”到“中原”的那段歷史。

中原乃是一個地域概念，“中國”亦是如此。古代的中國并不是國名，中國作為國家的名稱是辛亥革命以后的事。

在《左傳·僖公二十三年》里記載，晉公子重耳流亡到了楚國，受到楚成王的厚待。當被問及如何報答楚國時，他說，如果托您的福能讓我返回晉國，那么有一天，晉、楚之兵，遇于中原，我愿意退避三舍。這里已有中原的初意。

更加明確的中原（中國中心）之意，出現(xiàn)在諸葛亮的《出師表》里，“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當獎率三軍，北定中原……”

“中原”對古代中國特別重要。這里不得不先解釋一個詞——天下。古代中國的王開疆拓土，他們所追求的疆域就叫天下。

那個時候，人們認識的空間有限，他們認為天似穹窿，籠罩四野，所能到達的地方、統(tǒng)治的疆域就是天下。要奪取天下，就必須占據(jù)“中原”，也就是天下的中心，這就好比擁有“中軍”的位置，才能掌控三軍一樣。

那么天下的中心在哪里呢？考古學家在西周的銅器銘文上，發(fā)現(xiàn)了“東國”、“南國”的字眼。東方為夷，而南方是荊蠻之地，那么今天的洛陽及其附近地區(qū)才被認為是天下的中心——中原之地。

當然，讓留學生們牽腸掛肚的還是“中國”二字的出現(xiàn)與使用。

翻遍十萬甲骨，“中”和“國”出現(xiàn)的頻率都很高，但就是沒有將“中”和“國”連在一起的記錄。有專家說，“中國”一詞最早見于《尚書》里“皇天既付中國民……（皇天既然把中國這些民眾……）”的句子。不過，考古學家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更早的“中國”二字。

那是一只西周初期的銅尊，還差點被陜西寶雞的農(nóng)民陳堆當廢品賣給收購站。多虧寶雞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出現(xiàn)，才讓它躲過被毀被熔的厄運。后來，國家在全國范圍內(nèi)調(diào)集文物精品出國展覽，這件文物才輾轉(zhuǎn)到時任上海博物館館長的馬承源手中，他在清除銅尊蝕銹時，發(fā)現(xiàn)了銅尊底部的122字銘文。

銘文大意是講周王召見何家宗族“何”進行訓誥。何的先父曾追隨文王，文王受上天大命統(tǒng)治天下。武王滅商后告祭于天，曰：“余其宅茲中國，自茲乂民”，也就是說我要建都于天下的中心，在那里統(tǒng)治人民。之后，周王賞賜了何家，何家作尊紀念。

這只饕餮銅尊——何尊，因為“中國”二字而成國寶。這銘文中的“中國”二字，也成了迄今為止見諸歷史最早的“中國”的稱謂，雖然它所指仍非國家，但明顯具有“中土”、“中原”、“國之中心”的內(nèi)涵。

王在“中”央

“中國”也好，天下也罷，都來自于中國人“天圓地方，王為中心”的空間想象。這種想象似乎根深蒂固，也是數(shù)千年來人們頭腦里最完美和最合理的世界布局。中國古代很多東西都是根據(jù)這種空間想象設計的，大如祭祀天地的天壇的形制，小到占卜的用具式盤和游戲的用具圍棋。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封建社會的至高統(tǒng)治者是萬眾的中心，很多與帝王相關(guān)的詞語都含有“中”。

如“中都”指京城；“中禁”指帝王所居之處；帝王手詔，不經(jīng)主管官吏而直接頒行的詔書叫“中詔”；帝王的詔令叫“中批”；帝王宮中派出的使者叫“中使”；帝王親近的侍從官叫“中涓”等。此外，古人將天空分為太微、紫微、天市三垣，紫微垣居中，故被稱為“中宮”，并被認為是天帝所居之處。而紫微垣中又以北極星為中心，故北極星又被稱為“中極”，用來比喻帝王。

古人崇尚黃色，并以黃色為帝王之色，皇宮用黃色的琉璃瓦，皇上的龍袍也是黃色。黃色也與“中”有關(guān)。原來，在中國文化中的五行——金、木、水、火、土中，土居中央，統(tǒng)帥四方。西漢大儒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五行之義》中說：“土居中央為之天潤。土者，天之股肱也。其德茂美不可名以一時之事，故五行而四者，土兼之也。金、木、水、火雖各有職，不因土，方不立，……土者五行之主也。”對土大加贊揚，認為土是五行中的脊梁，沒有中央之土，連方圓也不具備了。黃色代表土地，因而黃色也就成為了最尊貴的代表王權(quán)的顏色。

三家砍木棍

留學生的那場演出已經(jīng)過去十幾年了，最近卻讓我陷入深深的思考。舞蹈所詮釋的含義，當然是“當時的中原人認為自己處在世界的中央，在文明上高于四方的蠻夷，無論是武力上、財富上，這些少數(shù)民族都遠遜于中原，所以會受到中央的制約與管轄”。

我們常常認為今日中國的名稱就從中原而來。中原的“中”，乃是中央的“中”。但這真的是中國之“中”的正確含義嗎？我發(fā)現(xiàn)那些解釋似乎過于簡單了。

中國古代有兩幅非常神秘的圖畫，被稱為“河圖”和“洛書”。其中，相傳大禹時代在洛河故道上發(fā)現(xiàn)一只石龜背負著深奧的圖像——洛書，它透露了遠古先民思想意識里的陰陽“中”和的觀念。

從洛書中，我們可以看到古人的觀念里，最大的數(shù)字是九，而不是十。所以十被分成一九、二八、三七、四六、五五，而所有的數(shù)字，又各自有陰陽的屬性，它們相互中和，象征著萬物的生息。圖的中心，是五行的符號，它本身既可以是陰，也可以是陽，它與四周八方向的數(shù)字，可以進行陰陽中和，這樣，便可以和成天物，也可以和成地物。

所以中和變成了萬物存在的必經(jīng)之路。

堯曰：“咨！爾舜！天之歷數(shù)在爾躬，允執(zhí)其中。”

孔子在他的《論語·堯曰》里記載了堯在禪讓帝位給舜時說的話，大意是，天意讓我將帝位傳給你，你要堅守不偏不倚的執(zhí)政方針啊！這句話里有兩層很重要的含義，一是王位是天定的，另一個則是以中為用，選取適當?shù)膱?zhí)政政策才能統(tǒng)御好子民。

孔子還在《中庸》里說，舜是聰明的皇帝，他喜歡發(fā)問，又善察日常之言，隱瞞別人說的壞話，宣揚別人說的好話，掌握好壞兩個極端，應用折中的、恰當?shù)牡览碇卫砣嗣瘢@才是舜帝啊！

這里講到了治理人民要用“中庸”的方法， 但是仍然顯得深奧而不易理解。我聽說過一個莊子和墨子砍木棍的故事，墨子砍木棍是從兩頭向中間砍去，很快木棍就砍不了了，因為中間到了。而莊子砍木棍是每一刀都砍在中間，這樣一半半地砍，無窮盡也。

對于大儒孔子來說，墨子過小而無當，譬如一；莊子過大而無當，過猶不及，譬如九。這都不是孔子要做的事，孔子要“扣其兩端”、“允執(zhí)其中”，也就是從不同的角度認識事物，在把握上不拘泥，這根木棍的“中”不在固定的地方，所以，砍起來多或者少，都能恰到好處。

尚“中”之國

2008年，一批飽含墨韻的古老書簡，通過校友捐贈流回清華大學，根據(jù)考古界的慣例命名為“清華簡”。這批從入土到“重生”歷經(jīng)了三千多年時光的寶貝，一時間讓古文字學者們廢寢忘食。

被解讀的第一篇簡書是《保訓》，這又是與“中”字相關(guān)的一則重要歷史——文王臨終前對太子發(fā)出訓教。文王舉了舜“求中”、“得中”和商人先公上甲微“假中于河”、“歸中于河”的事跡，告誡太子發(fā)“中”的重要性。

根據(jù)文王的敘述，我們得知，舜曾親耕歷丘，進而“求中”、“得中”后，為堯所舉，即帝位；上甲微從河那里借“中”，討伐有易氏，回來之后將“中”歸還給河。

從中我們讀到什么樣的信息呢？“中”對于中國古代之王臨大命、治天下作用如此重大，因為《保訓》大約成書于周代，周人“尚中”，以“中”為治國之道的意圖便顯而易見了。

在大部分人的認識中，中國之“中”，就是中央之“中”。于是有的西方媒體就宣揚，中國自稱“中央之國”，所以中國一旦強大，必然以統(tǒng)治世界為目的。

但是中國數(shù)千年的“尚中”文化，卻不被了解。如果我們能夠透過“尚中”之眼來看中國，中國“用中”、“執(zhí)中”，講求協(xié)調(diào)平衡，提倡“中和”的一貫主張，就會獲得世界的理解。

不僅僅在政治上，即使在反思金融危機的道路上，中國“持中、穩(wěn)健、適度”的經(jīng)濟金融政策，以及和國際社會同舟共濟的“中和”精神，求同存異、合而不同的態(tài)度，都是古老的“尚中”思想的體現(xiàn)。

在個人的層面呢？講究做事有度。貧賤不移，富貴不淫；成功時不得意忘形，失敗時又不氣餒。既有人本主義的價值取向，又有群體本位的價值歸宿，這樣的“尚中”智慧幾乎可以惠及生活中的萬事萬物了。

如今，“中”字衍生出的字義雖然眾多，但執(zhí)“中”、守“中”的文化內(nèi)涵，才是這個字的原始胎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