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是表達的工具但又不僅僅是,它還帶著與生俱來的歷史溫度和文化內(nèi)涵。陳寅恪先生說:“凡解釋一字,即是做一部文化史。”確實,每一個字的誕生,都有諸多構成因素以及變化與演進特點。其中一些漢字甚至記錄和承載了文明的進程、文化的特性、民族的特點、國家的發(fā)展,它們構成了中華文化的核心,樹立了中華文明的旗幟。
“道”始見于西周金文,以“首”表音(古音“首”“道”相近)。“道”就是現(xiàn)在的路,其意義引申開來,則有人事活動達到規(guī)范、理想境界之類意義。如行事的方法、思想、學說,道德標準,理想的政治狀態(tài)等。“道”之所以被賦予這種人文意義,與其上古文化背景分不開,是中國人對理想境界最樸素也是最深刻的體悟。
道是學問
第一次聽說“道”,是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家隔壁住著的老人給我講孔子和老子的故事,他說,老子是道家的圣人,他還是孔子的老師。孔子我是知道的,我常看的小人書里面就有他的故事。至于老子原來還是一個人的名字,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他居然還可以做孔子的老師,那么他一定是一個非常有學問的人了,“道”大概就是學問的意思吧。
道即學問,這是我少時對這個字最初的認知。長大后,對“道”有了更深入也更為準確的認識,但是卻再也無法給出像小時候那樣明晰的判斷。似乎人人有道,事事有道,喝茶有茶道,舞劍有劍道,下棋有棋道……儒家有道,道家也論道,那么道究竟是什么?年紀愈大,似乎愈覺說不清了。
道最初指的是路,這點從它造字的字形可以看出來。它最早見于西周金文散氏盤,由“行”、“止”、“首”三個偏旁組成。“行”的本義是路,古文字字形像一條十字形的路:“止”字為腳,古文字字形就像一只腳,表現(xiàn)在這就是“路”的意思,并尤指“大路”。
與“大路”相對應的“小路”是“徑”。《老子》有云:“大道甚夷(平坦),而民好徑。”
《離騷》也有“何桀、紂之猖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之句。這里表達的是對愛走小路的民眾與愛走“捷徑”的桀、紂的諷刺與鄙夷之情。由此,“道”和“徑”已被稍稍引申,并分別賦予了“正道”和“邪路”之意。
《論語·雍也》講過這樣一個故事,孔子的弟子子游做武城宰,孔子問他當?shù)乜捎腥瞬拧W佑尉驼f有一個叫澹臺滅明的人,為人正直無私,走路從不抄小路,沒有公事也不到我的住所拜訪。中國古代強調在日常儀止中修身養(yǎng)道。《荀子·勸學》說“君子居必擇鄉(xiāng),游必就士,所以防邪辟而近中正也”,講的就是這個道理。澹臺滅明不走小路,目的也在于“防邪辟而近中正也”,只是做得已有些教條和過頭了。
自此,“道”字脫離“道路”本意已遠,它漸漸發(fā)展變化,成了處世的原則、事物的本質、宇宙的本源,是宗教,也是方術……我年紀越大,知識越長,卻越覺得它復雜,難以言說。回過頭來想一想,我發(fā)現(xiàn)兒時關于“道是學問”的認知,竟是我對“道”下過的最為透徹的判斷。
道的由來
小時候,常常看見祖母占卜問卦。這是她活了大半輩子的習慣,凡事卜兇問吉,問問上天的旨意,以求內(nèi)心的安穩(wěn)。但是千萬不要問她信佛還是信道。因為凡屬神仙,她都是信的。不管是瑪利亞、觀音,還是關公,她只要覺得誰合適,就會向誰問上一卦——我的祖母大概還相信問卦這種方式,不管是哪國的神仙都應該懂的。
占卜這種方式已經(jīng)相當古遠了。與我祖母盡卜些雞毛蒜皮的瑣事不同,古人們最原初的占卜卻是問道的。道的由來大概發(fā)源于此。
傳說,在遙遠的黃帝時代是人神雜糅的,神仙并不如后來人們心中所想的那么高高在上。那時候天神可以降處于人間,下民也可以上達于天庭。每個人都能跟天神直接交流,揣摩上天的意圖,接受天神的指令。那時候,他們之間關系和諧,交流相通,能夠“天人合一”。“天人合一”之時,天道與人道合一,人都按照天的意志來行事,沒有自己的獨立性。可是隨著后來人主體意識的覺醒,出現(xiàn)“九黎亂德”以及“苗民不用命”的情況,天帝于是震怒,命令重與黎兩個天神斷絕天地之間的連通,從此以后天神不可以降于人間,下民也無法上達天庭,神與人之間的直接交流就此中斷了。這就是我國古史傳說中有名的“絕地天通”。
占卜就在這種背景下應運而生。絕地天通分割了天道和人道,人道仍須服從于天道,所以,了解自己的行事是否符合天意就成了下民們最為關注也最迫切想要解決的問題。而人們想到的解決之道便是占卜。
占卜包括卜筮、占侯等,卜筮用的龜甲著草,都是靈驗之物,古人們相信通過這一媒介可以接收上天的旨意。河南殷墟曾出土卜用甲骨數(shù)以萬計,都是商王或貴族占卜所用之遺物,他們無論大事小情都要占問,只有卜兆顯示“吉”以后,才敢放心去做。這個顯示吉兇的卜兆,就是上天意志的體現(xiàn)。
天道雖然不再直接向人發(fā)布,但卻可以通過地震、山崩、雷電、星象、云氣等災異向下民示警。下民通過占卜這些災異現(xiàn)象來體味上天的意旨,便是所謂的“天人感應”。《淮南子·泰族》說“天之與人,有以相通也”,指的是通過這些災異現(xiàn)象來天人感應。據(jù)《尚書·高宗肜日》所載,殷高宗在宗廟祭祀時,有野雞落在宗廟前的彝器上,他的大臣祖己以為是異兆,高宗于是戒懼修德,最后成為中興之主。
在天人感應中,人不是完全被動的。人道也可以感動天道。據(jù)說黃帝圣德廣被,群瑞畢現(xiàn),有一種叫屈軼的草生長在庭中,有奸佞之人入內(nèi),草則指之,奸佞之人因此不敢來。元關漢卿的雜劇《竇娥冤》講述的也是天人感應的故事。竇娥蒙冤,臨刑前發(fā)下三樁愿,一愿滿腔熱血濺白練,二愿六月飛雪掩尸骸,三愿楚州三年大亢早,上天為之動容,一一都滿足了她。
占卜問道,一般都要辦一個儀式,讓人多少覺得有幾分神圣。然而上天也是要收禮物的,求它辦事,還可以討價還價,多少有點人間社會的縮影。《尚書》中有一篇《金滕》,講述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當時周武王病重,周公秉珪植璧,向上天及先祖祝告,說自己仁德且有能力,又多才多藝,能比武王更好地事奉鬼神,你們要是想要一個人到天庭陪你們,不如要我們吧。周公同上天講條件,說你們?nèi)绻饝揖桶压韬丸刀妓徒o你們,如果不答應,就不送給你們。當然這種祝告只是向上天喊話,上天收到設有,答應與否,全都不知道。所以周公又用靈龜進行占卜,卜了三次,都說吉,說明上天答應了。
人人有道
我的祖母每次占卜的儀式都十分簡單。她只要一想到什么事,隨時對著空氣作個揖,就可以去打上一卦。連香案、及神明的畫像也不是必須的,因為我祖母相信,心中有神,神靈就無處不在。
然而春秋以前的占卜要復雜得多,也并不是我祖母般的人物就有資格執(zhí)行的。那個時候有專職的人員,主要是巫、祝、卜等人。只有他們可以占卜問道,換一句話說,解釋天道的話語權,便被他們把持在了手里。
春秋以后,禮崩樂壞,不復周禮。占卜問道的方式也受到了質疑,春秋戰(zhàn)國之際的七十子之徒就曾認為,父母病重,孝子行攻解、祝告等數(shù)術儀式,只不過是用來表達孝子之心的一種手段,并不一定能對病癥有什么幫助。后來發(fā)展到荀子這里,就成了“人定勝天”,人道已是高于天道了。
除了占卜問道的權威性受到質疑,占卜也不再讓專職人員把持。于是,對于天道人道的解釋,人人可以自成一家。此時百家思想爭鳴,呈百花齊放的崢嶸之境。“人人有道”的時代就此到來。
諸子論道,尤以老莊和孔孟之道對后世影響深遠,此處有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大一統(tǒng)”之功。然而董氏的儒術已非孔孟之儒,是集儒、釋、道于一體的新儒學,更有甚者,稱之為“董學”。
歷史往后發(fā)展,天道人道的命題卻從未消弭,歷朝大家盡習前人學說有所取舍,又加之自身體悟,往往又新創(chuàng)一說。漢代“大一統(tǒng)”以后,發(fā)展至魏晉,已偏于玄學。直至宋明,朱熹談理學,理學之中,又分出陸九淵和王陽明一派的心學。
然而,道并非大家才可獨有,小人物也可有自己之道。習道、悟道是人人可做之事,連我的祖母也不例外。只是真正的得道過程,是有志者長時間的生命體悟過程。
道是體悟
體悟之于道的深遠,王陽明“龍場悟道“的例子最令我感觸。
明朝正德元年(1506年),王陽明時任兵部主事,他上書反對宦官專權,從而開罪了權宦劉瑾。在被廷杖四十大板之后,他被流放到貴州龍場做了一個沒有品級的驛丞。躲過劉瑾的一路追殺,跋涉過萬千山水,王陽明到達貴州時,已是正德三年。當時的貴州一片蠻荒,瘴癘蠱毒,環(huán)境險惡,生活十分困苦。王陽明卻處之泰然,他日夜靜坐,冥思苦想,試圖有所悟。這已經(jīng)不是王陽明第一次靜坐苦想以求體悟了。
早在王陽明十幾歲的時候,他就曾連續(xù)七日靜坐。王陽明少時開始習讀朱熹的學說。朱熹講格物致知,認為“萬物皆有天理”,只有理解了這種“天理”,才能做一個圣人。于是,王陽明跟朋友討論如何通過實際的“格物”來抵達天理。他和這位朋友一起相約來到他父親官署后的一片竹林里面,打算對著竹子靜坐苦思以進行“格物”。他的朋友格竹子格了三天三夜。由于不吃不喝,結果病倒了。王陽明認為朋友的力量不夠,于是他自己去格,格了七天,結果也病倒了,還差不多“格”出神經(jīng)來。這次靜坐苦思“格竹子”的故事,后來被王陽明自己多次提到。
“格竹”失敗,讓王陽明非常失落,也因此對朱熹的格物理論產(chǎn)生了懷疑。朱子講格物以窮理,萬物均需格,但如果連竹子都“格”不明白,如何能抵達天理呢?這個問題一直困擾王陽明到中年。“水鄉(xiāng)澤國”的富饒故鄉(xiāng)和繁華的京都沒有給他答案,然而在他年近不惑的時候,在偏遠的貴州龍場驛,仕途失意的王陽明,卻突然有所頓悟,心中豁然開朗,這就是著名的“龍場悟道”的故事。
然而,王陽明到底悟到了什么道?
王陽明所悟的道,仍然還是宋明理學所關注的“理”。只是他終于找到了“理在哪里”的答案。他覺得并不是朱熹所說的理在物中,格物就能窮理,而是“格心”而知理,理在心中。這便是王陽明的心學了。
如果放到現(xiàn)在,人們或許要說王陽明犯了唯心主義的錯誤。但是這種看法也未免過于教條,道本無所謂對與錯。朱子談格物,是指觀察事物的道理,以延伸體悟人生之道,沒有錯。王陽明心學另辟蹊徑,講格心以悟道,也同樣在理。
人人有道,王陽明的道便是心學,而他的心學也是他畢生體悟的結果。
事事有道
除了人有道,事也有道。如我們所熟知的棋道、劍道、茶道等等。
我在閑暇之時,喜歡看人下圍棋。那是小時候養(yǎng)成的習慣,但自從那位愛下圍棋的鄰居從我們家住著的那座老式的跑馬樓搬走之后,這樣的機會就不多了。直到后來用上電腦,才有機會得以重溫。
圍棋很好看,讓我說出為什么我卻也說不上來。每每看到下棋人出其不意的妙招,或者鎖眉深思的困局,都覺得十分緊張。那個時候,在下棋人和觀棋人的眼里,小小的棋盤就是整個世界。棋藝之外,還講求棋品、棋禮,所謂“落地沾灰”,悔棋是會讓人笑話的。
我看圍棋很多年之后,才知道有一種東西叫“棋道”。圍棋是從中土傳入扶桑,但是卻由后者發(fā)揚光大。后來讀圍棋史,發(fā)現(xiàn)這小小的黑白子竟曾令不少棋手殫精竭慮、冥思苦想,甚至為之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其中有追求“神之一著”的棋魂,有至死方休、吐血身亡的赤星因徹,有寧可輸棋不犧牲棋形之美的大竹英雄,有在棋盤上“飛翔”著的武官正樹,有“流水不爭先”的小林覺,還有著講究棋盤上“天人合一”的吳清源……
每個棋手對棋道都有著自己的體悟,他們在棋道的追求之中,早已超越了勝負,創(chuàng)造了圍棋的精神、圍棋的美。圍棋對于他們來說意味著完美無缺的禮儀、至高無上的榮譽、生死不休的追求。是不屈的精魂,是美,是道。
道無處不在,它存于人心,也存于事理,可以深,可以淺,可以近,可以遠。我曾哀嘆如今棋道的式微,不講究禮儀,不講究“神之一著”,不講究“美”,而僅僅追求勝負的爭棋大行其道,圍棋淪落回游戲,將高蹈墮落為俗務。
但是,后來我終于明白,道有高深如老莊縹緲之道,也有粗淺如我祖母的問卦之道。有深淺遠近之別,卻無對錯之分。我相信棋道的榮譽、理想主義和美永遠也不會衰微,如道將永遠不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