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我抽了一支煙,下樓出去夜游。這是兩年多來我雷打不動的功課。沒有工作,沒有家人,獨自一人生活的我已經變成了一個白天睡覺看電視,夜里在大街上游蕩的夜游者。
我的夜游生活是從我陽痿之后老婆離我而去開始的。男人四十歲應該是如花的季節,按說該要啥有啥了,在家里該有發言權了。口袋里該有自主支配的鈔票了,有了自主支配的鈔票吃喝嫖賭該有保障了。而我,在滿四十歲的時候下崗了。我所在的那個街道集體印刷廠本來就半死不活的,又因為印刷盜版書被端掉關門了。做技術員的我在車間混得還算人模狗樣,偶爾還能不花一分錢與兩三個女工暖昧一下,摸摸胸脯,親親嘴,乃至上床。突然下崗,我一下子就蔫了,最要命的是,我陽痿了,不會做男事了。正在鬧離婚的老婆這下子有了更充足的理由。手續沒辦就帶著女兒跟相好的跑深圳了。現在的孩子也都是白眼狼,看親爹沒本事情愿跟著媽媽找后爹。
大街上很熱鬧,霓虹燈已經開始迷離。夜色很濃,路燈很亮,我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各色人等在大街上流動。天很悶熱,沒有一絲風,空氣中彌漫著復雜的氣味。我盡量走在黑暗中,速度很慢,我的拖鞋總是在我邁步的時候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我當然很邋遢,被女人踹掉放單的男人沒幾個能精神的。我身上的白色T恤已經變成了無法表述的顏色,黑藍色大褲頭也被汗漬弄得花里胡哨,里邊沒有內褲。陽痿的東西很安分。穿不穿內褲已經沒多少意義了。
不時從身邊走過年輕的女人,穿得都很少,有露出整個肩膀的,有露出半邊乳房的,有露出半邊肚子和肚臍的,有露出雪白大腿的,甚至有露出小肚子和腹股溝的。我只是飽飽眼福,已經滋生不出男事的欲望了。其實大街上更多的是男人,我卻視而不見,我不喜歡看男人,他們要么光著膀子看上去很齷齪,要么穿得周吳鄭王的很假氣。
我來到一個公廁,這是我每天晚上都要光臨的地方,它在我家與公園的中間。我進到公廁,在一個蹲位上蹲定,一邊排泄一邊看蹲位門上的小姐拉客廣告與同性交友廣告。這些用簽字筆寫在門板上或墻壁上的小廣告,隔一段時間總會被抹掉,然后又寫上,很有點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頑強精神。一想起那些個搞同性戀的男人,我就很惡心。盡管我現在已經沒有做男人的資本,但我的內心還是個很陽剛的男人。
引起我惡心的另一個原因,是在這個公廁里發生在我身上的一次性騷擾。應該是兩年前的夏天的一個夜間,我從公園轉悠完回來,走到公廁門口想撒尿,剛進去開始作業,進來一個看上去五十多歲的高個子男人,他徑直走到我跟前,突然俯下身用手捏著我剛撒完尿的陽具,說你這東西跟我的咋不一樣?
我突然感覺到那老男人手指的用力,嚇了一跳,顫著聲音問,你想干啥?然后提著褲子兔也似的跑出公廁,他在后邊說,男子大漢的,看看能怎么樣,哼,那么小氣。
我顧不得回擊他的話,只顧跑,一口氣跑到家,心想,假如我不是及時逃脫,說不定還會遭受他強奸,他那么大個子,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后來我還假設了被強奸的后果。到現在想起來還心有余悸。
從那以后,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每當夜里上公廁,我都會小心翼翼地四下瞅瞅。看有沒有可疑的男人潛伏在附近。好在,那以后沒有再遇到類似事件。
曾經,我對男人的男事是非常著迷的。迷到就像一個笑話里所說的傻子,問他最想干啥,他說操女人,又問除了那呢?他說,歇歇還操。年輕的時候我心里也是那樣想的,而且天天感覺有用不完的精力。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我在如虎的花季卻鳴金收兵,成了一個太監。沒有做男人的資本,我只有靠夜游來宣泄體內的淤積。不過不能做男事并非絕對的壞事。就像我現在的狀態,每月靠一點房租收入,連吃飯都要精打細算,更別說泡妞嫖妓了。
夏夜的公園熱鬧非凡,跳交誼舞、拉丁舞、健身操等各種舞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在瘋狂地扭動身軀。我只是個看客,只想看,不想加入。別人跳舞,我繞著甬道散步,或找個地方坐下來胡思亂想。
我的視野里,出現了一個獨自一人散步的女人。這是我坐在公園一個角落里的長凳上發現的。借著若明若暗的燈光,可以看出來這女人身材不錯,臉也不算丑,氣質也挺高雅。我坐在長凳的一端,她坐在長登上的另一端。連續五六天了,每天幾乎都是在一個時間來到這里,很悠閑很從容地坐在那里。
我想,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呢?四十多歲的樣子,也離婚了?不然怎么會這么長時間一個人散步?要么是丈夫出國了,或是兩地分居?
這些疑問也就是我無所事事的一種勞動,可以減緩我的寂寞和無聊。當然,我也想她的身體,想象她高聳的胸脯多么有質感,想象她一絲不掛的身體曲線有多優美,想象她在床上多么風情萬種。
少發騷吧,別說得不到。就是她愿意給你你能要嗎?我在心里對自己說。我是想告誡自己別哪壺不開想哪壺,連做男人的基本技能都沒有了,再去想一個女人的身體,那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情。
想起來心痛,但我還是憋不住去想那些令人銷魂的男女之事,出現在我腦海里最多的,是三十來歲的時候與工友封嵐的一次瘋狂。也是那一次,我第一次有了老婆之外的第一個女人。
應該說,我的出軌,是在封嵐的挑逗下完成的。之前我一直以為,只有夫妻才可以行云雨之事。而封嵐開發了我,讓我知道不是夫妻的男女照樣可以云雨,而且還可以那么地銷魂蝕骨。
封嵐比我小兩歲,高挑個,模樣俊,除了皮膚黑點幾乎沒毛病,她的丈夫從部隊轉業到國營企業當了科長,她從農村隨軍進了我們廠,因為是個高中生,就安排在倉庫當保管員。作為技術員的我,從來沒敢想過與封嵐有點風花雪月,再說那時候我很本分,也沒有過出軌的念頭。
封嵐就那么鬼使神差地把我拉到了床上(其實我們沒有一次云雨是在床上,大部分是在倉庫里的一張涼席上或是野外的草地上)。記不清那天廠里為什么停電,車間工人都回家了,我值班。到了中午,在機修室地上鋪的包裝紙上睡了一晌的我準備去外邊吃飯(我們廠沒有職工食堂),廠里好像空無一人,我頂著火辣辣的太陽走出機修室,這時候我聽見有人喊我,邊師傅,你去吃飯吧,等會一塊去吧?我循著聲音看過去,封嵐在倉庫門口向我招手。我很自然地走過去,進了倉庫。
倉庫因為沒有窗戶很暗,地上有一張涼席。她說熱吧,喝點健力寶吧。我不客氣地坐在她的辦公桌前,接過她遞來的健力寶掀開就喝。我說你怎么不回家呀?她說家里沒人回家干啥。我說你們家當家的呢?她說他一天到晚不沾家,到家也是喝得爛醉。接著她嘆了口氣,說活著真沒意思,真想死了。我說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廠里誰不羨慕你啊,愛人在國營廠里當領導,分了房子,還有啥不順心的。她說那都是表面的,誰知道我活得多苦啊。她說著就哭泣起來,我驚慌失措地站起來,說你別哭啊,有啥說說。她就那么往我懷里一撲,抱著我泣不成聲,淚流不止。
從她斷斷續續的訴說中,我知道了她愛人已經有半年多沒有碰過她,說是工作壓力大陽痿,而她打聽到的信息是他跟一個女下屬好上了。她在我的懷里小鳥依人,姣好的臉盤,結實的身體,渾身洋溢著女人的風情。
她凝視著我的眼睛,說我好看嗎?我說好看。她說你要我嗎?我低下頭不敢看她的眼睛,支支唔唔地說不敢。她說有啥不敢的,我說給你就給你。
瞬間她就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躺在涼席上說來吧。我的血一下子就沸騰了,衣服很快被我扔到一邊,我們交合在一起。
事后,封嵐告訴我,她喜歡我很久了。而她喜歡我的原因,就是因為我長得像她高中時候一個同學。我和封嵐的關系保持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里我幾乎天天與她云雨,不知不覺就冷落了老婆。我老婆荊桃在商場做營業員,她看我顧不上她,也發揚自力更生精神,讓一個采購員替我做家庭作業。那時候我當然不知道,等我知道的時候,那個業務員已經單干把生意做到深圳了。
那個老與我在公園相遇的女人問我,你怎么老一個人散步?老婆呢?這是在我們共同坐一條凳子之后的第九天深夜。
我說我沒老婆,就我一個人。她又問,孩子呢?父母呢?我說孩子跟她媽找后爹了,父母做地下黨了。她瞪大眼睛問,做地下黨?我輕描淡寫地說,就是埋在地下了。她笑了,說看不出來你還很幽默。我說我啥都不懂,就知道吃飯睡覺。
她說一起走走吧,我也是一個人。我說好吧,我就陪你走走。
我跟在她身后走了幾步,又說,你可得保證我的安全,別讓你老公把我揍一頓,我啥也沒干挨頓打就太虧了。
她說你放心吧,我真希望他能那樣做。
真是變態,在深夜里找個陌生男人一起散步,還希望老公發現揍那個男人一頓。我撇了一下嘴,心里有點鄙夷這個女人。
她站下來說離我近一點好吧,我又不會吃了你。我說怕你誤會我居心不良。她說是我自己要靠近你,又不是你強迫我,你不用怕。
我想我啥都沒有我怕啥,就是想要我不用經濟成本的身體我都做不到,還能拿我怎么樣。
她說我挽著你的胳膊吧。我說隨便,不過我可是個廢人,你可別抱太高希望。
她說你想得美,你以為一個女人會那么容易跟你上床?
我說我沒有想得美,我不會想得美。她說你真可愛,我改變主意了,咱先去吃夜宵。吃完夜宵再說下一步。我說隨便,既然跟了你就隨你。
我們打了的去小吃一條街。雖然是深夜一兩點,小吃一條街仍然燈火通明,人頭攢動,點菜聲、猜拳聲、說笑聲、炒菜聲熱鬧非凡。我們在一個角落地方坐下,點好菜我去洗手間。
小說家都不會想到,我會碰見封嵐。她跟兩個男人和兩個女孩一起喝酒。她喝得面紅耳赤,左手夾著煙卷,右手與一個男人猜拳。我本來想裝作沒看見她走過去,她卻站起來把我攔住,說一道邊,你是不是不認識老娘了?想溜走,怎么,怕讓你買單?我連連說哪是想溜走,真的沒看見。她說抽支煙,還一個人單挑呢?我說不一個人單挑還能怎么樣?誰會要個廢男人?
她把右手食指放在我嘴上,說這也敢隨便說,不要臉了是吧?我說我都混成這樣了還有臉嗎?
她聽了我的話,突然扭過臉去,我看見了她強忍住的哭泣。她說,邊道一,你怎么會這樣?你要振作。
我說我活得好著呢。你玩吧,還有人等我呢。我沒等封嵐再說話,就急匆匆地走開。
我知道,封嵐后來與老公離了婚男人就多起來,我們中間也偶然幽會過幾次,但逐漸她對我失去了興趣,我也就淡出了她的生活。再后來她開了一個十元休閑店,說白了就是一個妓院。好多年我們都不聯系了,今天碰到她。我也再找不到當初的感覺了,心里保存的那點懷念,突然一下子就死了。
我與邂逅的女人喝了一瓶白酒和九瓶啤酒,單當然是她買的,我身上根本沒有一分錢,就是有錢我也不會請女人吃飯。因為我不圖女人的身體。我們都有點暈,我跟著她坐上的士任由她把我帶到任何地方。她把我帶到了她家。
她的房子很大,裝修得很精致,收拾得也整潔。我坐在沙發上突然有些不安。我說你不應該把我帶到家,這是最起碼的。偷情人誰會在家里啊,何況我們啥事也做不成。
她說這個家好長時間都沒有過男人了,你來了我會感覺溫暖。
我說可我什么都給你不了,真的我是個廢人。
她說你能來陪我說說話我就滿足了。她突然走近我,把兩只手放在我肩膀上,說五年了,我老公把我扔在這個城市五年了。除了給我卡上打錢,不打電話,不來看我,我去看他又不讓,我把他的樣子都忘了。
我說為什么不離婚呢?因為孩子嗎?
她流淚了,搖搖頭,說我們沒孩子。我看著她,無話可說。
她情緒激動起來,說你知道嗎,當初他有多愛我,可隨著他錢越掙越多,突然有一天他變得陌生起來,與我的話越來越少,親密的次數越來越少,后來他沒吭聲去了澳大利亞,我就開始守活寡。
我說他回來你們就團圓了。她冷笑了一下。說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我還能指望他?
她說著去了衛生間,然后是洗澡的聲音。我坐在客廳,想象著她的身體,突然有了一種躁動。沉寂了好久的男性特征突然有了復蘇的苗頭。
我甩掉衣服,徑直走向衛生間,門沒有上鎖,我走進去就把她抱住。水龍頭噴出來的水是涼的。她在我懷里一動不動。
我說我感覺現在我能了。她沒說話,任憑我擺布。莫名其妙地,我淤積的欲望瞬間爆發
我又是個男人了。
邂逅的女人叫柳紅柳,我從她身上找回了自己。那天清早,我吃完她為我做的早餐,從她家走出來。內心豪情萬丈。
邊道一,從今以后你就又是個男人了。我對自己說。我似乎忘記自己的名字已經好久了。我父母當初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給我起了“邊道一”這個名字,而很多人都喜歡倒著叫我的名字:一道邊。
柳紅柳被我壓在身下的時候,說我到底還是背叛了。
我因為當時被欲火燃燒,更因為功能突然修復的激動。根本沒有在乎她的話。
分手的時候,她把我送到小區門口,說一道邊,我會記住你的。
我說柳紅柳我會想你的,晚上我再來。
她說你想見我就在公園老地方等我。
晚上,我去公園老地方,等著見柳紅柳。可等到凌晨三點。她也沒有出現。很想去她家找她,因為她事先交代不讓去找她,只好強忍著欲望失望地回家。
第二天晚上又去,仍然沒見到她。
后來忍不住去了她家,家里也沒有。連續十天,她一直沒有露面。
我被她調動起來的欲望開始折磨我,讓我夜不能寐,渴望女人。
這天晚上,在喝了很多白酒之后,我神使鬼差地來到了封嵐的休閑店門前。我看著門頭上用霓虹燈拼起來的“好再來休閑屋”閃爍不定,猶豫著是否進去,肩膀上被一只手抓住,我一扭頭,是封嵐。
她說你是不是想找個小姐治病啊?說吧,喜歡啥樣的我給你免費。
我搖搖頭,說我想要你。
她瞪著眼睛看了我好久,說是不是那天跟你的小娘們把你踹了?人家踹了你你跑我這尋找慰藉啊?我也沒興趣奉陪,沒事該去哪涼快哪呆著去,老娘還忙著呢。
我突然又感覺自己不行了,那個蠢蠢欲動的東西再次陷入疲軟。我很沒面子地離開封嵐,在大街上繼續游蕩。
我走在喧囂的夜里。再次心灰意冷。
當夏季即將結束的時候,我繼續在尋找那個叫柳紅柳的女人。她突然像蒸發一樣在這個城市消失了。
為什么呢?我無數次發問,她為什么在主動走近我之后又失蹤了呢?
回憶起我們在一起的那個夜晚,我們都很瘋狂,我看到了一個饑渴女人對愛撫的滿足和享受。可她怎么就不肯見我了呢?難道她就不愿意與我再次享受那銷魂的時刻?
后來我想,也許她去澳大利亞找她老公了,過一段時間就會回來。
在深秋的一個夜晚,我再次來到她家門前,按響了門鈴。少頃,我聽到了門鎖扭動的聲音,我激動地等候著她的出現,還設計好在她開門的那一刻沖上去抱住她,然后再給她一個長長的吻。
門開了,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先生,你找房子原來的主人吧,這房子我們已經買了幾個月了。
我站在已經閉合的門前。如一棵樹一樣寂靜。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