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想應該是我的興奮激怒了他。
當我讀到“戰(zhàn)神蒞臨南京,中日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的時候。臺上的馮教授如惡犬般的眼神掃視了一下全班,然后永久停留在了我的身上。“戰(zhàn)神”即民國戰(zhàn)將白崇禧,桂系三雄之一,時世人以“小諸葛”呼之。戰(zhàn)神是日本人對他的稱呼。
馮教授是我們論文的指導老師,他是個又矮又胖的老頭,脾氣暴躁。果不其然,他開始發(fā)飆了,他抓起他身邊的一張板凳朝我就猛扔了過來。緊急中我一閃,板凳重重砸到了我身后的桌子,然后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我聽到了我的心被敲碎的聲音。
馮老頭還不解氣,他破口大罵起來:“他奶奶的,瞧你論文寫的什么?上課還看小說,你得瑟什么?”
一節(jié)課我都在喘氣。
我問論文得了“優(yōu)秀”的孟海生他寫的什么。他得意地告訴我,他的題目是《(潘)金蓮姐姐紅杏出墻真相密探》。他說馮老頭就改了八個錯別字和幾個標點符號。變動較大就是在他的題目“金蓮”后面加上“姐姐”二字。
2
整個三月,我都在忙碌于教室和圖書館之間。四月,有幸光臨了馮老頭的辦公室。他喋喋不休地跟我說起他當年是如何如何的強悍。他說他恨鐵不成鋼,他說他有點兒為難。最后他很不情愿地給我了個“合格”。他說我賺了。
3
四月下旬,太平洋西岸紐約華爾街股票市場形勢突然急轉直下,股價狂跌。人們瘋狂地拋售股票,股市瞬間崩潰了。接著銀行紛紛倒閉,工商企業(yè)大量破產,市場蕭條,生產銳減,失業(yè)人數(shù)激增……
全球范圍新一輪經濟危機在美國首先爆發(fā)了。
4
到六月,聽學校說,將給每一個畢業(yè)生一次性發(fā)放補助金兩百元。我們都傻了,大家都表示震驚和不解。
當我們三三兩兩趕到系里辦公室要領取補助金的時候,系主任堆著滿臉肥肉的臉樂得都想滴出油來了。他拿出一張表格要我們簽字。表格上一塊顯著的地方的一行字,顯得尤為醒目:是否畢業(yè)生?是否已經就業(yè)?下面只有兩個選項:是和否。
主任示意我們在“是”字下面打勾并簽名。
有個哥們不干了。他嚷嚷道:“我們都還沒有找到工作呢!這不是要我們欺騙全國勞動人民嗎?”
主任的笑容頃刻間僵住了,他把臉一沉,說:“不簽?好!那兩百塊錢你們就別想要!”過了一會,他又補充道:“區(qū)區(qū)烏合之眾,竟也敢和朝廷作對,真是自不量力。我看畢業(yè)證你們都別想拿!”
他說這是政府的意思。我們感到這是一起有計劃的陰謀,而陰謀的制造者他是某一領域的主宰者,他制造陰謀,他將還逍遙法外。當我們不得不違背著良心向主任妥協(xié)并在表格上打勾的時候,我感到我們是在做臨刑前的簽字畫押,我的手顫了起來。
我是最后一個離開辦公室的,出來的時候無意中聽到了主任和他的秘書的談話。
秘書說:“今年我們系的就業(yè)情況很不理想!”
“截至今日止,就業(yè)率才到8.91%,主要是學生不配合。”
“那你不懂把小數(shù)點往后挪上一位嗎?”這是主任的聲音。
“那也不夠啊,還是很低。別的系別的學校好像都接近百分之百了?!?/p>
“操Ⅹ!”主任有點兒不耐煩了,“活人還給尿憋死?難道你不懂把8和9調換一下位置嗎?”
后來,我看到就業(yè)榜上我們系的就業(yè)率是98.1%。
5
畢業(yè)聚會的通知很快下發(fā)下來了,系里初步定在六月三十號。
這一天,也不知道是哪一天,反正是某天。某天天還沒有大亮,我就聽到樓下有很多人唧唧喳喳說話的聲音,隱隱約約還能聽到有人在小聲地抽泣。不一會就聽到有個人說,“有人跳樓了!是中文系的,人就住在隔壁宿舍?!薄八麖?樓跳下來,大概是半夜,”“死得很慘,都認不出人來了”……
宿舍里的男生聽完后都紛紛發(fā)表自己的看法,有吃驚的,有不安的,也有恐懼的,但很少聽到有憐憫的聲音。在一番激烈的探討之后,他們的臉上迅速掠過一絲絲滿足的快意,然后各自打各自的飽嗝,又各自做各自的春夢去。
到中午的時候,有人在宿舍樓下打出了一副對聯(lián)。對聯(lián)的上聯(lián)是: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生生不息;下聯(lián)是:上一屆,這一屆,下一屆,屆屆失業(yè)。橫批是:愿讀服輸。
下午,有人又掛出了另一副對聯(lián)。對聯(lián)的上聯(lián)是:金沙江,嘉陵江,黑龍江,江江可投:下聯(lián)是:實驗樓,教學樓,宿舍樓,樓樓可跳。橫批是:空前絕后。
6
死者的父母來到學校哭得死去活來,校長跑到承德避暑去了。學校封鎖了一切消息,學生對外要一律說“不”。
畢業(yè)聚會如期舉行。
聚會是在風城最好的飯店—“爺有的是錢飯店”舉行的。
系領導和學校領導在高音貝DJ的勁霸旋律聲中一登臺亮相。他們點了很多酒,點了很多菜,在一片片不絕于耳的喝彩聲中他們一次又一次把酒一飲而盡。
清脆的碰杯聲在今晚讓我覺得尤為刺耳,我并不覺得這是一場喜慶的畢業(yè)聚會,它倒更像是在點錯了的音樂聲中舉行的一場葬禮,而被埋葬的正是中文系應屆畢業(yè)生二百四十八個鮮活的生命。他們是在埋葬他們自己,但可悲的是他們都沒有發(fā)覺。
鐵屋子中,一個人醒來尚且還要拼命掙扎?,F(xiàn)在有一些人卻在拼命往自己身上埋土。
風城的六月差不多是最熱的一月,一陣風吹來,我全身都有了涼意。
7
第二天,也是七月份的第一天。一大早,學校就對我們下了逐客令,他們貼出了告示:畢業(yè)生應于下午全部離校,無一例外。最遲不得超過今天晚上。下面還蓋有三四個鮮紅的大印,他們像是在努力證明他們有法可依。
突然之間,覺得這四年真是太短了。一切好像都還沒有熟悉,也還來不及做好什么準備,我們就即將面臨做出另一個未知的選擇。我開始迷茫了。
此時的我好比一個在監(jiān)獄里服刑的重犯,他無親無故,他已經無家可歸。可是,突然有一天,獄警笑著對他說“收拾好東西,下午你就可以出獄了”,此時的他比聽到“好吃你就多吃點,明早可能提前上路”還要心傷,還要肝腸寸斷。
可是,一切都已經正在發(fā)生,一切必將不司挽回。我覺得我們真的要玩完了。
而讓我更加憤憤不平的是這個學校以及這個學校的領導的做法。昨晚他們還和我們稱兄道弟,還對我們諄諄教誨,今天就將我們逼上梁山,要把我們趕盡殺絕。學校有時候就像一些黑心的加工廠,它們的任務就是只是負責將某一種產品生產出來。做了一些簡單的分類后,它們連產品的銷路甚至是質量都不再做任何過多的詢問,因為在這之前他們都已經拿到了提成。
人間的冷暖以及兇吉善惡,在瞬間無疑展露無遺。
人世間莫非就該如此?
8
我是在傍晚六點多從學校搬出來的,和我一道的還有雨芳。雨芳是我的女朋友,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成績好,心地好,她還有嬌人的容貌。完美得讓人心碎。我們在大二時就確定了戀愛關系,并且我們的感情一直很好,我們深愛著對方。
找了三天的房子后,我們終于在城中村一處偏僻的租房里住了下來。購買了一些便宜的家具后。就成了一個簡單的家。雖然過起了蟻族的生活,但我的心卻踏實了下來。我相信憑著我們的干勁,往后的日子一定會好起來的。
此后,我和雨芳又開始繼續(xù)四處投放簡歷、逛人才市場,每一場招聘會都不會錯過。有時甚至是幾百公里外的招聘,我們都會連夜趕去。
不久,雨芳就找到了工作,是在一家公司擔任經理助理,月薪還不錯。
而我的工作卻一直沒有著落。叫同學幫找的,托朋友引薦的,和自己應聘的,對方不是說“本科生免談”,就是“不招男的”。我憤怒了,我?guī)缀跻偟袅恕N艺嫦胍豢跉馀艿奖本?,鼓起勁來和教育部長當面對質:既然不要那么多的畢業(yè)生,你丫為什么還拼命在擴招?如果不是你們當年錄取我,也許現(xiàn)在我會是另一番景象。
這個時候,雨芳總是第一個出來安慰我,她說:“安,不要著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要相信你自己。即使你找不到工作,還有我可以養(yǎng)活你的。”
我哭倒在雨芳的懷里,我是欠雨芳的。
9
我想到了一個故事。說是在加利福尼亞,一位大學生急于找工作,他跑進了一家報館。他對經理說,你們需要編輯嗎?經理說,不需要。他又問,記者呢?排字工人呢?經理說他們什么空缺也沒有。這時,這個大學生從他的公事包中拿出了一塊精致的廣告牌,上面寫著“額滿暫不雇用”。他說,那你們一定需要這個了。經理看了,笑瞇瞇地對他說,請明天到我們廣告發(fā)行部來上班。
我頓時來了精神,屢試屢敗后我決定效仿加利福尼亞的這個大學生。
第二天,我跑進了風城當?shù)氐囊患覉笊纭I玳L正在看報,我小心而彬彬有禮地問道:“你們需要編輯嗎?”
“不需要?!鄙玳L說。
“記者呢?”
“不需要?!?/p>
“排字工人呢?”
“不需要!我們什么都不缺!”
這一切和加利福尼亞大學生的遭遇是如此的相似,我要等的就是這句話??吹缴玳L正在一步一步掉進我預先設下的陷阱,我覺得機會來了。我馬上從我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塊和那個大學生一樣精致的廣告牌。上面寫著一模一樣的廣告詞:額滿暫不雇用。然后一字一頓地說:“那你們一定需要這個了!”我滿意極了。我覺得機遇正在垂青于我。
社長看到我拿出了一個牌子,他湊了過來,我覺得有戲。他戴起眼鏡,臉幾乎貼近了廣告牌,慢慢念出聲來:“額滿暫不雇用?!?/p>
我恭敬而驕傲地站在那里。等待著社長從他的嘴里蹦出一句我想要的話來:“嘿,好小子!如果你愿意,明天請到我的廣告發(fā)行部來工作?!?/p>
出乎我的意料,社長火了,他一把抓住廣告牌就把它扔出了外面,然后罵道:“他媽的!你傻逼嗎?你聽不懂我說的話嗎?我們什么也不需要,你馬上給我滾!”話還沒說完,他就把我連推帶提給轟了出來。
我聽到我的耳邊充滿了陣陣的笑聲,冷笑,嘲笑,恥笑……我感到我的人格我的尊嚴正在一點一點消融。
作家趙美萍在她的長篇紀實小說《我的苦難,我的大學》里面有過一句話:一個又窮又笨的人,他是沒有尊嚴的。
我在想:同樣的程序,同樣的言辭,還有同樣的內容,卻有不一樣的結果,這究竟是因為什么?
許久,我才醒悟過來:這里是在中國,而不是美利堅合眾國。
經濟危機還在持續(xù)。
10
兩個月后,我沒有找到工作;三個月后,我沒有找到工作;五個月后、八個月后,我依然沒有找到工作……
家里的信一封一封地寄了過來,他們催我趕緊寄一些錢回去,我大學四年所貸的兩萬多塊錢都還沒有還。銀行要登門討債了。
我開始吸煙、酗酒,整夜整夜地泡吧,還無緣無故地亂發(fā)脾氣。雨芳對我忍無可忍了,我們的戰(zhàn)斗不斷升級。終于有一次吵架時。我動手打了她,把她的臉都打腫了??墒牵蛲旰笪揖秃蠡诹?。我跪在那里一個勁一個勁地求她原諒。
有一天,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雨芳不見了。茶杯是冷的,鍋底是冷的,發(fā)夾是冷的,我著急了。廚房里、院子里,朋友家、同學家,該找的地方我都找遍了,依然找不到。我發(fā)瘋似的狂奔在大街小巷……
雨芳再也沒有回來過。
聽說他跟一個男人跑了,那個男人大她十多歲,人家有錢。
她后來給我寫了一封信,她說,不是因為我打她她才要離開我,而是因為她厭倦了這樣的生活,她不想低人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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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于在碼頭找到了一份工作,是搞搬運的,月薪800塊,包一餐。即使是這樣,但我已經知足了。我很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
因為我干活干得很賣力,又是碼頭上工人中惟一一個擁有大學本科文憑的,所以我很快得到了老板的賞識。他叫我當起了這個由二十五人組成的搬運隊的隊長,他還破例給我加了薪。這似乎是這幾年來第一次讓我有了“生活有了奔頭”的感覺。
不久,同學們自發(fā)搞起了一次同學聚會,我也參加了。一見面,大家就互相向對方傾訴自己的苦衷,咒罵這個世界經濟的不景氣。我才發(fā)現(xiàn),他們當中不是還沒有找到工作的,就是還在干著臨時工的,有個別同學甚至下了煤場去挖煤。大家都夸我混得最好,工作穩(wěn)定不說,還當起了領導。
那晚,大家都喝多了。有幾個男同學不知道為什么就和服務員吵了起來,最后他們把那家飯店的玻璃給砸了。我理所當然賠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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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風城發(fā)生了瘟疫,死了很多人,其中有一些就是我認識的和認識我的。
全城發(fā)生了恐慌。
剛開始,還有大量的醫(yī)生進進出出,給我們看病,發(fā)放藥品。官員更是到處發(fā)表講話。漸漸的,官員就少了,醫(yī)生少了。后來就沒有了。我們斷了電,斷了水,還有食物。
聽一些人說,國際衛(wèi)生組織來了人,他們研究后發(fā)現(xiàn)風城的瘟疫是一種全新而瘋狂的病毒,其擴散能力和殺傷能力為史上僅有,目前全球范圍還沒有有效的藥物可以控制。它有擴散并危害全球的趨勢。國際衛(wèi)生組織方面的專家說,為了不危害人類的繼續(xù)生存,必須忍痛割愛。惟一的辦法就是與這座城市徹底隔絕,讓其自生自滅,以斷絕病毒擴散。
后來就封城了,任何人任何動物都不得進出。
再后來,地圖上沒有了風城。
我是在后半夜爬上一輛裝滿糞便的車逃出來的—他們要拿糞便去做實驗。
聽說我是風城三百四十六萬人中唯一的一個幸存者。他們后來發(fā)現(xiàn)少了我,還貼出告示,打賞四處要搜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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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捧起《活著》,是很多年后的事了。記得第一次讀到這本小說是在高中,當時淚流滿面,覺得把富貴寫得如此不幸,作者真是太狠了。從此我便記住了這部小說和一個叫余華的人。而再次閱讀卻有了全新的體會,覺得徐家少爺不過是后隨他父親把他家產業(yè)由牛變成了羊,把羊變成了鵝后。他就再順手把鵝變成了雞而已。很多人還玩雞玩成了蛋呢。
當年我回到了故鄉(xiāng)。
回到久別的故鄉(xiāng),是在南方的深秋,記憶中還依稀飄有小雪。聽老人們說。這是未曾有過的。
村子里沒有太大的變化,門前的小河還是按時斷了流水,被山羊啃光了的后山依然發(fā)不出一支新綠。只是村頭老槐樹下又增添了一堆新土,新土下面埋葬的是我兒時的伙伴。
村里的人們仍在忙忙碌碌。偶爾也會走過一些善男信女,他們也開始了打罵。
有錢人家門前的燈籠陸陸續(xù)續(xù)被掛了起來,寒意越來越濃了。
責任編輯/萱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