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綠的玉米秸已經沒腰深了,劉四奶奶還挎個籃子拾麥子。從早到晚。每每碰到一群玩耍的孩子,劉四奶奶會對孩子們說,小孩子,拾麥麥。小孩子們哄笑著,玉米長高了,麥子發芽了,玉米長高了,麥子發芽了……一路鬧著遠去了。劉四奶奶凝望著孩子們跑遠的身影,搖著一頭花白的頭發,小孩子不知道麥子的好!不知道,不知道……像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兀自嘆息,然后慢慢地走向地邊,佝僂著身子找麥子。
劉四奶奶每年拾麥子,從麥收拾到盛夏。在襯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人們也就見怪不怪了,大人們見了劉四奶奶,很隨意地打聲招呼。拾麥子啊,奶奶。劉四奶奶往往是很認真地說,地里還有好多的麥子啊,發芽了可惜了。那神情似乎是說人人都應該拾麥子。地里落下一粒的麥子也是罪過一般。只是大家都忙自己的了,沒有人在乎她的話了,話說得多,了,也就不怪了。
劉四奶奶拾麥子是做枕頭用的,劉四奶奶把拾來的麥子毒日頭下曬干,用長長的棍子捶捶。揀了飽滿的麥子粒做成枕頭。那時村里的人都用谷子殼做枕頭,劉四奶奶的麥子枕頭也是稀奇的了。每年換個枕頭,裝的一定是新麥子。不過聽說劉四爺活著的時候就這樣了,即使在糧食最短缺的那個年代,劉四爺也會千方百計地做一個新鮮的麥子枕頭送給劉四奶奶,也許是因為每年有這樣的一個麥子枕頭,劉四奶奶才永遠地留在了這里。盡管四十多歲就守了寡,沒兒沒女的,卻是再也沒有走。
據說劉四奶奶是南方人,十三歲遭遇了兵荒馬亂,一家人開始了逃難生活,一路逃難到了北方。據說,她的父母病死路邊后。她和兄弟姐妹們就分道揚鑣。各奔東西。對劉四奶奶來說,離開親人后,說是一路逃難,不如說是一路嫁人,只是為了添飽肚子活命,當生存面臨著威脅,嫁人也就成了無關緊要的事,很隨便的事。似乎也是一個年僅十三歲的女孩子唯一能做的事,也真應了一句老話,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在那個天災人禍的時候,劉四奶奶僅僅為了吃飯就不停地嫁漢。聽村里的老年人說,當年劉四奶奶嫁人的唯一要求是要一個用三升麥子做的枕頭,有的人家答應了,可沒幾天還是把枕頭里的麥子吃掉了,從劉四奶奶的懷里生生奪了去。失去了麥子枕頭的劉四奶奶像失去了母親的孩子一樣的無助、痛苦,更像是一只被毀了巢的小鳥。不得不重新上路:像一只被風吹動的落葉一樣,沒有根,只能漂泊、流浪。一路不知道嫁了多少人家,也不曉得挨了多少打??刹]有一家能使她安定下來,她也沒有擺脫饑餓。仍在做著擁有三升麥子的夢,于是她無法停下流浪的腳步。
終于有一天,飄流到了劉四爺身邊。劉四爺家很窮,但他信守了他的承諾,即使去地里挖野菜,吃樹皮,也從沒有搶劉四奶奶的麥子枕頭,也從沒有抱怨過,好像那個枕頭里裝的并不是麥子,不是能添飽肚子、能使一家人喝幾頓熱面湯的麥子,至于劉四爺把那個枕頭里想象成什么,不得而知了。曾經在一年青黃不接的時候,倒是劉四奶奶良心發現了一般,主動倒出了枕頭里的麥子。也許是劉四爺的耐心、善心打動了她,像和煦的春風一樣溫暖了她,也融化了她那一顆早已冰冷的心。
劉四奶奶的麥子枕頭和村里沒出閣的姑娘們的枕頭一樣的漂亮,精致的繡花枕頭,嬌艷怒放的牡丹花,爭奇斗艷,富麗堂皇,靜靜地盛開在劉四奶奶的長長的土炕上,成了長長的土炕上一道亮麗的風景,每每眼睛觸及到那個顏色鮮亮的繡花枕頭的一剎那,那個繡花枕頭似乎突然光芒四射,耀人的眼,攝了人的心魄,頓時劉四奶奶的老房子也一下子鮮亮起來,把劉四奶奶一張慈祥的笑臉映得格外的燦爛,一切昏暗和貧窮也因這圣潔的光輝而變得神圣。
劉四爺永遠地走了,劉四奶奶卻永遠地留在了劉四爺曾經生活的地方,年年拾麥子,年年換個新鮮的麥子枕頭。
劉四奶奶和劉四爺之間有沒有愛情,青春年華的時候曾經這樣問,及到而立之年。反而不再這樣問,而又常常被他們感動,似乎他們從沒有離開。有時世間的事就是這樣,什么也不需要問有沒有,比如愛情。她會在你不經意的時候慢慢地降臨。并終生相伴,像一個神圣的使者,使你的,心安寧,而不再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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