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嫁到鄉下是妹妹自己的選擇。那個叫做劉晨的鄉下小男孩,不知使了什么魔法,把如花似玉的妹妹弄得五迷三道、神魂顛倒,非嫁給他不可。
那個叫做劉晨的小男孩我見過,高二放假,妹妹把他領到家,說劉晨離家遠,把行李寄存到這兒,免得來回背。爸媽都上班去了,我大學畢業正待在家里。小伙子模樣不錯。圓臉,高鼻,大眼,粗硬的寸發根根直立。針一樣豎著。只是臉太黑,像是剛從煤窯里上來。
行李放好,妹妹把劉晨叫進她的閨房,咕咕噥噥說了會話才走。我問妹妹,談上了?妹妹輕淡地一笑,說,草木皆兵!和媽一個腔調,哪有上高中談戀愛的。妹妹說時平靜如水,不帶一點慌張。這妮子就是這種脾氣,天塌下來也能安坐不動,讓你看著真假難辨。
妹妹和劉展是如何走到一起的,不得而知。我問過妹妹,她不說。我想,也許是雙雙高考落榜,同病相憐一時沖動。也許是在校時已經談上。高考沖刺壓力大,尋求刺激減壓也未可知。
1981年5月的一天,妹妹對全家宣布了她要嫁給劉晨的決定。爸從沙發上一蹦三尺高,說,你要敢嫁到鄉下,我就不認你這個女兒!媽說,你也20歲的人了,咋那么不懂事呢,不憨不傻,不瘸不瞎,為啥非要嫁到鄉下去?你以為背著太陽鋤地、割麥是啥好滋味?我說,小姝——妹妹叫小姝——常言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你這一步邁出去,再回頭可就難了。她說。我為什么要回頭?你怎么知道我要回頭?
我理解爸媽,不管怎么說,爸爸是機關干部,媽媽是小學教師,妹妹又是花一樣的美人,上門說親的不斷線,爸媽都以孩子還小推掉了。現在,卻要嫁到鄉下去,讓他們臉往哪兒擱?那時候,人們把戶口看得很重,自身沒問題,一個城鎮姑娘為什么要嫁到鄉下?
妹妹毅然披上嫁衣,嫁給了鄉下小子劉晨。
結婚那天,接親的婚車是一輛擦得锃亮的四輪拖拉機,前杠上綁條紅綢子,車頭上扎了朵紅艷艷的紙花。拖拉機停在我家巷子口,劉晨沒有上樓,站在巷口探頭探腦,等著我妹妹。
妹妹仍是平常那身衣服,洗得干干凈凈,熨得平平展展,倒也合身合體,整潔利落。小妮子站在父母臥室門口,大約是想和爸媽說聲再見,畢竟是結婚離家,想聽一聲老人的祝福。可我爸就是不出來,坐在臥室里一根接一根抽煙,嘴上起了一圈燎泡。我媽也沒出來,我媽本來要出來的,姑娘出嫁,馬上成了別家的媳婦,好多話要囑咐的。媽剛要開門。我爸一個眼神甩過來,媽便不動了。妹妹在客廳站了足有20分鐘,就那么定定的、木木地站著。當期待成為泡影之后,妹妹嬸著爸媽的臥室鞠了三個躬,毅然出了家門。妹妹走得很慢很慢,像灌了兩腿鉛。聽到門鎖咯叭的響聲,我媽我爸同時顫了一下,眼淚刷地下來了。
我把妹妹送下樓。外面飄著小雪花,輕輕柔柔的,把大地涂抹成輕淡的白色。
婚后,妹妹隔段時間都要回來一趟,帶點新鮮豆角。水嫩南瓜,沾著露水珠的菠菜。來了,在我家對面小賣部打個電話,要我下樓拿。我要拉她回家,她不去,說,算了,氣著爸怎么辦?
看樣子,妹妹的日子并不寬裕,可她沉穩,平靜,笑容里有一種安貧苦素的滿足。她說,日子嘛,自己覺著好便是好,像穿鞋,合不合腳自己最清楚。
那年春節,我媽做了糖醋魚,端到桌上,媽說,小妹最喜歡吃這個。爸便把筷子放下了,愣愣地坐著發呆。媽說,你吃魚呀。爸說,吃吃。可他沒動筷子。媽說,好好的我提那死妮子干啥,惹你不高興。爸說,咋會怨你呢,咋會怨你呢。
沒多久,我爸突然得了一場怪病,腿軟手麻,渾身上下沒一點力氣。醫院查過,查不出來什么病。妹妹心急火燎地來了,大冬天急出一頭汗。她坐在爸的床邊,握住爸的手,來來回回搓。我爸的淚一嘟嚕一串流下來,前襟都滴濕了。爸問妹妹:怪爸不?妹妹搖搖頭,說不怪,當父母的沒有坑自家兒女的,你還不是怕我到鄉下吃苦受罪。
妹妹一再要求,要接我爸到她家住,說是換個環境會好點。兩個月后,我去看爸,妹妹正坐在院子里給爸搓腳,一雙腳搓得通紅,爸笑著直喊癢,像個孩子。爸說,我說大姝,你可沒你妹妹孝順啊。我說是,可你差點把貼心小棉襖扔了呢。身子好了,咱回城去?爸往后仄仄身子,說,回什么回呀,我住到小妹這兒不走了。
妹妹還是那樣子,慢條斯理,寵辱不驚,淡淡一笑,說,我把咱爸霸下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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