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女人

從善將蒸汽挪到慧心臉部上方，一邊修眉一邊壓低聲音說：“你老公在外面養了三個女人，我老公昨天晚上喝醉酒親口告訴我的?！?/p>

慧心撲哧一笑，撞到了從善的眉鉗，齜牙咧嘴笑著說：“口線，他又不是超人，玩得過來嘛!”

從善顯然預料到這樣的反應，將口罩拉緊一點，開始數落老公的沒用和兒子的不聽話，慧心打起精神敷衍她，心里其實煩得要命，要不是兩人老公是生意搭檔，她才不想來這里挨宰，最可惡的是從善這個惡毒的女人嘮嘮叨叨還不夠，還成天挑撥離間，根本見不得別人好。

賈慧心和于海波是大學同學，他一直是學校的風云人物，所有女生的夢中情人，而她除了脾氣好，簡直一無是處，當兩人宣布結婚，真是跌碎了一地的眼鏡。

大學畢業后，兩人陰差陽錯分到一個市，而且恰巧單位相鄰。因為工作清閑，無聊的時候兩人一起吃飯看電影，久而久之，成了別人眼中的一對，有一天他突然說：“慧心，聽說單位職工結了婚可以分到一套房子，要不咱們登記算了?”

當時慧心的想法很簡單，有自己的房子就不用跟那兩個大齡女職工擠，每天聽她們東家長西家短，晚歸還要忍受她們的刻薄話，那一刻，她真的冒出一種逃出生天的感覺，忙不迭點了頭，還催他馬上去。

因為這事，慧心被于海波笑話到現在，用他的話說，慧心一直急不可待等他開口求婚，他發令槍一響，就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向他撲去。

慧心沒有解釋，反正都是這樣的結局，什么過程有什么關系呢，何必鬧得他心里不痛快。

兩人結婚后果然分到一個小套房，一房一廳，只有二十多平方，很快，小兩口在這里迎來了他們生命中最重要的寶貝豆豆。

豆豆五歲前那幾年，是慧心這一生最快樂的時候，夫妻倆下了班就會搶著抱他，搶著跟他玩，等豆豆會走路，夫妻的戰爭變成帶他出去散步，不過到了最后都是兩個牽著他的小手并排走。

豆豆五歲時，單位效益一年不如一年，于海波先停薪留職和幾個朋友開電腦公司，忙得經常幾天都不見人影。他很快就賺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并且瞅準機會，開了市里的第一家超市。那時候市里多是本小利微的小雜貨店，賣的東西不全，他投入所有資金，盡量擴大品種，滿足最多數人的要求，超市很快就一炮打響，顧客蜂擁而至，到了周末幾乎連門都擠垮。

他們那時候買了另外一套一百五十多平方的房子，他是個細心人，買好偷偷裝修好才帶母子倆參觀，給他們一個驚喜。

走進房間，豆豆在光滑的木地板上滾來滾去，高興地叫：“爸爸，我以后每天都要睡地上!”兩人相視而笑，他把她擁到懷中，輕聲說：“老婆，謝謝你的支持，我一定要給你最好的一切!”

慧心一點也不懷疑他的話，他和很多傳統男人一樣，不會說甜言蜜語，更不懂說愛，但是慧心從生活的一點一滴中體會到，這樣的男人才能給人安全感。至于愛情，那是太奢侈的東西，只能存在于虛幻的世界里，是美好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遺憾。

當超市的生意火爆的時候，他仍沒有滿足，目光投到市里的整個零售市場，于是繼續在市里各小區附近開設連鎖店，當連鎖店開到第十家，他們家的別墅也裝修好了。

住進別墅，豆豆進了小學，慧心則辭職回家做專職太太，負責豆豆的學習和接送，因為他說過，以后他的一切都要交到豆豆手里，要慧心好好培養他。

生意的關系，慧心和他搭檔的老婆從善成了朋友，從善是開美容院的，見多識廣，很早就告訴慧心，于海波在外面有女人，從一個到兩個，最近竟然變成三個，不過慧心一直當笑話聽，他這么忙這么辛苦，怎么可能有時間去找女人，還找那么多個。再者，他對慧心還是很溫柔體貼，頂級燕窩等補品源源不斷往家里送，生怕她舍不得，經常親自下廚煲糖水煲湯監督她喝。

那天晚上，慧心忍無可忍，把從善說的那些話原原本本告訴于海波，他面色有些詭異，微笑著說：“慧心，以后有這些話你都當笑話好了，你相信我，我絕對不會拋棄這個家!”

慧心縮在他懷里，堅定地說：“我當然相信你，要是你都變了心，這個世界上就沒有好男人了!”

豆豆讀一年級的時候，有次晚上發高燒，慧心打電話給他，還沒等慧心說話，他含糊地回答說有事情要做就把電話掛了，再打過去就已關機?；坌膸Ф苟箒淼结t院，在門口看見一輛熟悉的車子，來不及納悶，趕緊把豆豆抱下來，抬頭一看，赫然看到他扶著一個年輕嬌媚的女子從車上走下來?；坌拇舸舻乜粗蹲×耍杆侔雅尤M車里，帶著僵硬的笑容走向慧心，含含糊糊地說：“一個員工剛巧病了，我送她上醫院，豆豆怎么啦?”

慧心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兩人就這樣面對面站著，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把豆豆接了過去，冷冷地說：“還不快去看病，豆豆有個閃失怎么辦?”

慧心醒悟過來，一路小跑跟著他進了醫院，等看完病出來，他把豆豆抱到車上，慧心看著那車窗里女子的影子，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憋得滿臉通紅，淚水奪眶而出。

他一直沒有出聲，良久，揮揮手說：“你先回去，我等下忙完再回去看看豆豆!”

那一刻，慧心竟然對他的本事由衷生出敬佩，要怎樣強大的內心和怎么厚的臉皮，才能無視母子倆的存在，指揮若定。她只能確定一個事實，他的愛連同她的幸福，只是自己一廂情愿的假象。

慧心回到家，一直守在豆豆身邊，看他燒退了才安心一點，一看時間已經是半夜一點多，意識終于一點點回歸，突然想通了他為什么屢次晚歸，真相如此不堪，令她恨不得就此變成黐線，萬事不理。

慧心和客廳的壁鐘面對面坐著，心頭空空蕩蕩，直到兩點的時候他才開車回來，果然還是跟以前一樣準時，真是好笑。

當車聲傳來，慧心突然不知所措，心一陣陣揪緊，好像自己倒成了一個賊，正被人狂追猛打。門開了，慧心下意識地起身，用平時一樣的口氣說：“累不累，我去給你放洗澡水?！?/p>

他呆愣在門口，好像準備了一肚子的話說不出口。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帶著笑容換好鞋子，徑直走到慧心面前，用比平日溫柔十倍的聲音說：“老婆，都告訴你多少次了，早點睡，不要等我，你就是不聽。豆豆怎么樣了，燒退了嗎?”

慧心悄然吁了口氣，囁嚅著說：“燒退了，現在睡著了。”

他吻吻慧心的眼睛，柔聲說：“辛苦你了，你瞧你都累成了熊貓，走，我去看看豆豆就睡覺吧!”

躺到床上，他攬過慧心的肩膀，手伸進她的睡衣，她一陣厭惡，推開他的手，翻身背朝他，淚水又涌出來。

他從身后抱住她，輕吻著她的脖頸，用從未有過的溫柔聲音說：“老婆，別哭，你相信我，我只是在外面玩玩，永遠不會拋棄你!”

他頓了頓，語氣強硬了幾分，說：“男人都喜歡新鮮感，我也是，可是我是很有原則的人，女人可以有無數，老婆永遠只有一個，你是跟我生兒育女的女人，我不會讓她們要我的孩子，也不會跟她們真的發生感情，你相信我，我永遠不會拋棄你!”

慧心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很快就嘗到鮮血的味道。

第二天，豆豆好了，慧心把他送到學校，無所適從之下只得去從善那里做美容，從善一來就和慧心拉起家常，說著說著，慧心滿腹心事好像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淚漣漣地說：“我現在才知道，我老公竟然在外面有女人，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辦……”

聽慧心絮絮叨叨說完，從善狠狠批判了她一陣，終于舍得安慰她，“嫂子，你別往心里去，男人哪個不偷腥的，他既然還顧家，就當看不見算了，要不你也可以讓自己變得漂亮些來挽回他的心，我們這里推出一套美體系列，你用了保證不錯，等你的皮膚變得像以前那樣嫩滑，他肯定就不會到外面亂搞?！?/p>

慧心自然用了她推薦的美體套裝，足足泡了半天才做完。做好去沖涼，慧心鉆到最里面一格左看右看，果真覺得身上的皮膚好很多。沖完涼正在穿衣服，她聽到外面那美體師的聲音，“老板今天真走運，從于太身上撈了不少吧?”

從善壓低聲音笑著說：“那當然，這黐線女人有的是錢，不哄她哄誰去!你說她蠢不蠢吧，每個人都知道于海波有好幾個女人，就是她不知道，還可憐巴巴告訴我什么‘我現在才知道老公在外面有女人’，說她藕線還真是抬舉她!”

兩人還在說著什么，可是慧心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

慧心脫下衣服，又進了沖涼房，打開水從頭澆下。永帶著滾燙的淚慢慢流過慧心的身體，溫柔得像新婚時他的輕撫，這樣的生活，絕望得讓人想笑，笑也只能無聲。

回到家，慧心終于做出決定，給他打了電話，親自下廚做好飯等他回來。他今天回得特別早，一進來就嚷起來，“老婆，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想破頭都想不起來了，你還是提醒我一下吧!”

豆豆撲到他懷里，大聲笑著說：“爸爸，媽媽連我都不說，怎么會告訴你。”

慧心微笑著走向他，如往常那樣遞杯水給他，“你先吃飯吧，等吃完我再告訴你!”

見到慧心一臉的笑容，他頓時放心了，高興地坐下來，不住嘖嘖稱嘆，“老婆，還是你做的菜好吃，外面那些東西真的是垃圾，以后我得經常回來吃飯!”

豆豆趕快附和，“媽媽做的菜比麥當勞的還好吃!”

他戳戳豆豆的額頭，“麥當勞，別鬧了，垃圾食品!”

他們笑笑鬧鬧吃完，保姆收拾好，慧心一本正經地說：“于海波，我今天是有件事情想跟你說，你如果不愛我，就讓我走好了，我自己一個人也能生活下去!”

他目瞪口呆看著她，她轉過臉對豆豆說：“豆豆，你也知道你們班里很多同學的父母都離婚了，要是輪到你，你應該也能接受吧!”

豆豆嘴巴一癟，撲到慧心懷里，聲音有些哽咽，“媽媽，我能接受，我不想你走，也不想爸爸走!”

他把一個杯子砸到慧心腳邊，怒喝著說：“你不要跟我鬧，你有什么委屈就說出來，我又不是不要你，你以為憑你三十幾歲的人在外面還有飯吃么，你也不想想你跟社會脫節多久了，現在外面二十多歲年輕漂亮的大學生多的是，你還想去跟她們搶飯吃，你搶得過嗎!”

慧心張了張嘴，卻什么也說不出來，豆豆認真地對慧心說：“媽媽，你們不要離婚好不好，爸爸去找女朋友，你也去找男朋友，我們班里的同學都這么說的……”

他大喝一聲，“豆豆，閉嘴!只要有我在的一天，你媽就別想找其他男人!”

豆豆被他嚇哭了，慧心連忙哄孩子，他氣呼呼地在屋子里踱著，突然沖到慧心面前，猙獰地笑著說：“你不要再打這個主意，你要走，我有辦法讓你凈身出戶，從此流落街頭。我已經說過不會拋棄你，你跟我一天，我就給你一天的吃穿，要是你想從這個家里走出去，我半毛錢都不會給你!”

他進了房間，把門砰地關上，慧心把孩子哄好才進房間，他猛地沖上來抱住慧心，溫柔地說：“老婆，我知道你很生氣，可也不至于到鬧離婚的程度嘛，我向你發誓，我對你永不會變心，你讓我在外面玩玩有什么關系呢!”

他的吻輕輕落下，好似燒灼慧心的皮膚，慧心努力找回一絲神智，想推開他，他已經壓下來，熟門熟路地撫摸她的身體。

他的手指十分溫柔，像要撫慰一個絕望的靈魂，慧心腦子頓時一片混沌，終于醒悟，這種溫柔，是救命的稻草，她根本無力阻擋，即使明知是假象。她突然想變成真的藕線，或者就此死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仍然在外面亂來，慧心再也不管他，也根本管不住他?；坌囊淹耆幱诼槟緺顟B，卻不敢走出這里，他說得出做得到，一定會讓她一無所有，就算為了豆豆，她也沒有勇氣拼個魚死網破。

倒是豆豆越來越懂事，有天竟然拿出一個存折，煞有介事地說：“媽媽，我看你還真笨，連私房錢都不知道存，我已經給你存了不少錢，你要是真的不開心就出去旅游吧!”

慧心猛地抱住他，悔恨于這些天對他的忽視，并且深深感謝上天的恩賜。這時，手機響了，豆豆小心翼翼找出手機交到慧心手里，慧心一聽，不禁在心頭冷笑，所謂風水輪流轉，從善那么彪悍的，女人，不也沒辦法管住自己的老公。

從善哭了好久，抽抽搭搭說：“慧心，你說我到底要怎么辦?”

慧心難以克制某種快感，撲哧笑出聲來，走進浴室咬牙切齒說了一句，隨即關掉手機。

她早就厭煩了一切，這種落井下石的朋友，不要也罷!

晚上，慧心正在看電視，于海波垂頭喪氣地回來，慧心連忙給他放好熱水澡，等他洗完才打聽出了什么事。

他搖頭說：“沒什么事，我今天累了，早點睡吧!”

慧心偎依著他躺下，他真的很快就睡著了，她一點睡意都沒有，看著他的眉眼，想起第一次見他時的情景，感慨萬分。不知道為什么，明明空調開得很凍，他額頭還在冒汗，她輕手輕腳起身，找毛巾給他擦汗，剛碰到他的額頭，他大叫一聲：“誰?”從床上翻身而起，緊張地瞪著她。

看見她手里的毛巾，地摸摸一腦門的汗，接過毛巾擦了擦，突然撲到她懷中大哭起來，“老婆，你知道嗎，我的搭檔死了，被他老婆殺死了，他在外面養女人，他老婆氣不過，把他用鋼絲勒死，然后把他兒子也一起殺了，他老婆自己吞安眠藥死在他們中間，你知道嗎，我剛去看了現場，滿地都是血啊，他一張臉慘白，嘴巴還張著……”

他一直強大到了驕橫的地步，這是第一次，他在慧心面前哭得像個受驚的孩子。

慧心心中仿佛有什么沉沉落下，摸著他的頭發柔聲說：“不要哭，老公，忘記他們吧!”

他突然把慧心死死抱進懷中，哽咽著說：“老婆，我怕有一天你也會這樣對我，我一次次傷你的心，一次次找女人，老婆，我真的害怕我們家也會變成這樣?！?/p>

慧心長嘆，“黐線，我怎么會做出這種事呢，你是我的老公，再有什么不對也改變不了，豆豆是我的寶貝，我怎么舍得殺你們!”

慧心輕輕吻去他的淚，沒想到越吻越多，原來是自己的淚和他的匯到一起，成了小小溪流。

很久很久之后，慧心走進浴室，放了滿滿一桶水，把手機扔了進去。

出來時，他近乎瘋狂地抱住慧心，似要抓住救命稻草，他們吻得如癡如醉，像第一次探索唇齒相觸的奧秘，他突然停下來，深深看進慧心的眼底，一本正經地說：“老婆，我們的生活太寂寞了，再生一個吧，我一直想要一個女孩子，像你這么漂亮可愛，乖巧懂事!”

慧心用力點頭，他嘿嘿笑著說：“擇日不如撞日，我記得今天就是危險期?！?/p>

激情過后，兩人相擁著沉沉睡去，慧心猛然回想起往事，小時候她不去搶，是因為知道自己搶不過人家。她個子小力氣小，打不過他們，而且她是獨生女，家里條件比較好，那些小伙伴每家都是一大堆孩子，平時根本沒什么好吃好玩的，只有靠搶。

初見于海波是在火車站，慧心提著行李下火車，他也剛好下來，就是因為慧心暈頭轉向地跟著他走，慧心才找到新生接待站。

慧心不知道他有沒有回頭，可是慧心像是個藕線女人，一直都在他身后。

原載《山花》2010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