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學時,全國人民正挨餓,口糧少得可憐,一天二兩七。連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也勒緊腰帶過日子。后來聽說,毛主席那時紅燒肉都吃不上了。
那年春天,青黃不接,飯都吃不上,發明了吃玉米皮,豆秸,當然那是通過精加工的東西。
可就是這么困難的時候,縣委要在我們公社召開“展覽糧食現場會”。公社書記把現場定在俺們大隊。俺大隊是公社駐地,當時的大隊食堂叫“千人食堂”,實際上超過了千人。連公社干部供銷社的人也在俺大隊食堂吃飯,他們有個小伙房,生活要好一些。
現場會展覽糧食,可苦了俺大隊社員們。大隊書記把任務壓給各小隊長,小隊長開社員的會,每戶要弄出兩口袋糧食,送到“千人食堂”里,籌備現場會。
別說弄兩口袋糧食,兩升咋弄去?難得母親唉聲嘆氣。父親不在家,他餓得逃到東北大森林里去了。可苦了母親,拉巴著俺姊妹們,孝敬著奶奶。
俺生產隊的隊長還是不錯的,他開倉放糧。允許社員們借生產隊倉庫的糧食種子。
糧食種子在俺們家鄉曾經有過非常極左、但又合理的口號,即“餓死爹娘不吃種糧”。看看糧種夠重要的吧。
母親打條借了2斤玉米,現場會開完即歸還隊里。隊長說:缺一兩罰10斤。這是100倍的罰則。麥季分配兌現。說心里話,隊長是怕糧種收不回來。
我放學回家,幫助母親整這兩口袋糧食。母親找出用過的舊袋子,破棉絮,裝到口袋里壓實,口上用塊布隔開,最上邊擺一層玉米粒。另外我家有一只大木桶,能頂一口袋指標。木桶里的內容好湊乎,里邊裝上干草,口上放一蓋墊,把蓋墊剪得跟木桶的內口徑相等,在蓋墊上擺上一層玉米粒。由于木桶口大,玉米粒必須一粒粒地平放,都扁扁的躺在蓋墊上才能擺一層兒。
小妹瘦得皮包骨頭,三根青筋挑著個頭,眼瞪得老大,看著金光閃閃的玉米粒,咽吐沫。饞得難受,都十多天沒吃過面星兒了。
我跟奶奶都看著這兩樁子糧食發呆。
我想,假如真變成兩樁玉米多好哇,就不用挨餓了。
母親從排列密的地方揀出幾顆玉米粒,給小妹兩粒、奶奶兩粒,給我兩粒。小妹隨即放到嘴里嚼起來。
母親一把把小妹妹拉到懷里,淚順著母親的臉流到小妹仰起的臉上……
我跟母親把兩樁糧食送到千人食堂,按要求放到指定的地方。那是俺們第五生產隊的展出地。兩樁糧食上貼上了我父親的名字。
展覽糧食的現場會之所以在俺大隊開,原因是俺公社的那個以搞女人而聞名全縣的公社書記,跟縣委吹氣吹的,說俺公社一萬五千人,現在還有75萬斤糧食,人均50斤,摻上菜吃兩個月不成問題。
開現場會那天,母親沒有叫我去上學,我在千人食堂遠遠地看著俺家的糧食。
全縣的公社書記、大隊長、縣委書記們排著長隊走進了千人食堂的大門。大家的臉色也不是怎么好看。
但是看見這滿院的一口袋一口袋的糧食還是興奮了一家伙兒,眼睛為之一亮……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伸手像買糧食的老農那樣把手插到口袋里,挑起來一把看成色。
大家像看皇帝的新裝的大臣們一樣,看著一樁樁皇帝似的糧食。
展覽過后,母親還隊里玉米種,冒著挨批挨罰的風險留了兩把玉米。用秤砣在捶布石上砸碎,熬了鍋玉米菜粥,那個香呦,至今難忘。
那天與會人員正參觀糧食的時候,從千人食堂東邊院里傳來集體的哭聲,是孫二孫三弟兄倆死了。大家已見怪不怪,知道又餓死了人,公社書記嚇了個臉黃,命大隊書記快去制止。展覽糧食的句號沒寫好,縣委把公社書記降到獸醫站,搞配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