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土
王喜旺來叫我去吃飯,我說昨日下午說好了,下課我就直接過來。他笑笑說請人吃飯,咋能隨便說句就算了。到了他家大門外,就聽見院里鈴鐺做響,就像又聽到了學校上課的鈴聲。我看了王喜旺一眼,王喜旺說家里正在謝土哩。進了院子,就看見一位道袍、道帽的陰陽跪在院心,邊搖著陰陽鈴,邊撒五谷糧食,口中念念有詞。于是雞飛狗跳的追逐著爭食,院子里就一派熱鬧。
“一散東方甲乙木,代代子孫食皇祿;二散西方庚辛金,代代子孫斗量金;三散南方丙丁火,代代子孫早登科;四散北方壬癸水,代代子孫大富貴;五散中央戊己土,代代子孫壽比彭祖。”這是在謝“東西南北中”五方神圣,同時也是在向五方神圣提出要求哩。
看到我,陰陽停下手中活計,和我打過招呼,我們互相點了煙,就像干一樣農活,煙癮了,在地頭蹴下來吃上兩口煙,再下地干活去一樣,吃了一根煙,他又繼續(xù)念經去了。陰陽我認識,劉麻子故去,念經、出殯用的就是他的陰陽班底,八個陰陽,做起法事來,念、唱、舞、打,就像一臺戲,好不氣派、壯觀。陰陽其實也是個農民,平日種地,誰家有了喪葬之類的法事,便騎著摩托捎著經卷紙活、鼓鈴鐃镲之類的器具來了。和許多陰陽不同的是他念起經來,口齒清晰,一般人能聽清楚內容,許多陰陽念經嗚哩嗚啦,聽不仔細。
王喜旺說咱偏屋里坐吧,正屋里設了經堂。我說院里坐坐吧。王喜旺看看陰陽說他經念得好,腦子里裝的東西多,這方圓名聲大哩。
4月28日,是王喜旺今年的日子里黑暗的一天。他家折了財,喂了半年的肉豬摔死了,一頭二百多斤重的豬少說也賣個千百塊錢,對上莊人來說死一頭可就是折了大財。
確切地說豬是從場沿上滾落下去,被栽在豬圈門口墻根的一根杏木樁戮死了。那杏木樁開著一個叉,就像城里青年人動不動喊一聲“耶”做出的那個V字形手勢。上莊的豬圈和許多鄉(xiāng)村的豬圈不同,許多村的豬圈都在院子里,人畜共居,一進院子就一股豬窩氣。上莊的豬圈卻在大門外推莊院時形成的臺子下面。不過上莊人喂豬是在院中,從豬圈里將豬趕出來,在院中喂過,又將豬趕回圈中。因此,走進上莊人家,你不會聞到豬圈的氣息。上莊人家一年喂養(yǎng)一頭豬,到臘月小年前后宰了,全部腌制在缸里。這肉四五口之家是要吃一年的。上莊人很少到鎮(zhèn)去砍肉的。宰大豬的時間就是捉小豬的時間,這頭豬是王喜旺去年臘月捉的,小年前后宰了大豬,當日捉回了小豬,已經喂過半年,有二百多斤重了。二百多斤重的豬跌落在那“叉”上面,直接戮了個穿心而過。
王喜旺本就是個屠夫,五六百斤的大豬他一把攥住后腿都跑不脫,收拾死豬就更游刃有余。這個個頭足有一米八粗手大腳的漢子,拾掇起一頭豬顯得那樣的細膩、靈巧、流暢。他沒有進城打工就是因為他有這手藝,今日到高臺鎮(zhèn)上去宰豬,是個手藝人。我曾經問過他的收入,他說比種地強。
王喜旺臉上灰灰的,邊剔肉邊說:“活該哩,遲早的事。”
我說:“什么活該,趁早的事?”我以為他在罵豬。
王喜旺說他家一年沒謝土了。我說謝土?王喜旺說就是給土神爺念經,孝敬他老人家。我說年年都得念?他說當然年年都得念經了,你說你一年種在土里吃在土里,走在土里,睡在土里,屙在土里,尿在土里,擤團鼻涕,啐口痰,干啥離得開土?就是拉泡屎揩溝子還用個土疙瘩哩,你不謝土孝敬孝敬他老人家行不?換了是個人人都不高興,更別說神靈了。
王喜旺說不是不打算念,是想到娘的三年忌日秋上就到了。人亡故了,三年經是必然要念的,過了三年就是十年一念了,這都是必須守的規(guī)矩,至于,其它時候念與不念,全在于后輩兒孫有心沒心了。看看還有幾個月就到娘的三年了,就想著等給娘念經時連土一并謝了,單獨念麻煩,再說請陰陽也是一筆開支,家里動個葷腥也不容易。因此,就沒有及時謝土。
“結果,就出事了。”王喜旺說。
我說:“不見得。”
王喜旺看看我說不見得?你想想,這頭豬從一尺長點豬娃子捉回來,喂一個月的時間就知道了,你來打開圈,就跟著你去院子吃食,吃完食,你前頭走著,它后頭跟著,又回到圈里去。已經六個月了,都這么跟來跟去。可昨天早上就日怪得很,喂過食,就是不愿意進圈,趕都趕不進去圈,東跑西顛的,像吃了瘋藥。我狠狠抽了幾鞭桿,它就一頭扎過去,結果從坡上滾落下去,戮在了那杏木樁上了。你說它咋就偏偏不進圈?
我遞給王喜旺一根煙說你把他打疼了,正常哩,豬也有心情不好的時候?
王喜旺說豬還有心情不好的時候?咱上莊人都覺得豬是世界上最享福的,好吃好喝一輩子,還不用下苦,它還有啥心情不好的?再說他一出月就騸了,也沒那事的想法。
我笑笑。王喜旺搖搖頭說就說那杏木樁吧,園子里的杏樹是我在路上揀的一棵樹苗,栽下幾年了,活得旺生生的,可前不久忽然就死了。你說為啥忽然就死了呢?挖了后,騸光了樹梢,就剩下樹身,像個叉,干個啥都行,可偏偏我就把它栽到豬圈門墻根,天下的豬沒有不拱墻的,知道它大了會拱墻,捉回來的時候,就給它鼻唇上鉆個孔,戴了鼻環(huán)。可我還給墻根栽了杏木樁,以前我為啥就沒栽根木頭呢?你說奇巧不奇巧?
“這一切都說明了啥?”王喜旺說。
我說:“這一切能說明啥?”
王喜旺說說明啥?這還看不出來?這事有說法里,土神爺給咱信號哩。
王喜旺臉黑得像鍋底,長吁出一口氣說:“唉,死了一頭豬這還算是輕的,沒傷著人,傷著牛、騾子這些大牲口,就是萬幸了。”說完王喜旺臉上有了笑意,說也不算折財哩,只不過過年吃的肉咱早吃了幾月,再捉個豬娃喂上,到年底也夠刀了,一年吃兩豬,這日子過得。他笑得很燦爛了。又說土神爺照顧咱哩,要是給個豬瘟,不要說吃肉,埋都得挖幾丈深哩。
王喜旺把豬拾掇的肉是肉,骨是骨,腸是腸,肚是肚,交給女人去腌制,然后對說我得去張家山一趟,請張陰陽來謝土。明天中午在我家吃飯,你就別做了。我說下課了就直接過來。
吃飯時節(jié),村長也來了,王喜旺七碟八碗往上端的時候,村長對我說這娃日子過得細算哩,一頓桌客土也謝了,把你待承了,把我待承了,一舉三得哩。又說過得細算的人,日子里就沒難事。
吃飯的時候,村長對張陰陽說明兒你給我家謝土,土神爺就像個娃娃,惦記著哩。問我城里人謝土不?我搖搖頭說不謝,聽都沒聽過。老村長就說土得謝啊,城里人再日能,也離不開土,樓再高不還是建在土上,謝土是天經地義的事。我點點頭。我點點頭想,謝土其實是一種感恩過程。吃過飯出了王喜旺家大門,玲玲的娘風風火火地進來了,說張陰陽,明天給我家也謝個土吧,這兩天閑著,我家的土還是去年謝的。張陰陽說后天吧,明天給村長家謝哩。
回到城里我查搜了一下關于“謝土”,“謝土”在我國早就有,明代李贄在《移住上院邊廈告文》中就寫道:“今尚未塑佛,未敢入居正室,且亦未敢謝土。”我想到了村長說的話:謝土是天經地義的事。
叫勁
燕麥掌真像一個巴掌,掌心果然是一片好灘地,上莊人把這里叫天心地膽,種啥成啥。五谷糧食的不同顏色在這夏初使整個河灘像一幅油畫。金黃的油菜、銀灰的豌豆、碧綠的小麥、粉白的蕎麥以及淺綠的山野,雪白的羊群,水藍的天空,山野里,崖頭上,溝坡里,有樹,東一棵西一棵的,就像誰把放羊趕牛的鞭桿順手插在地里,遇了一場透雨,活成了樹。樹下總是能看到歇涼的人,有地里干活來歇緩的,有放羊的老人,有行路的過客,山風清澈,并不張揚,像個山姑一樣風情而內斂掠過,頓覺渾身的溽熱減退,真是讓人心曠神怡。
天空總是有鷹,像一個運動員一次又一次沖擊著新的高度,坐在山坡上,看著兩只鷹一上一下地飛,鴿群在天空展開銀灰色的翅膀集體旋轉,你就會禁不住大吼了幾聲。那溝那谷那壑那嶺就是擴聲筒,聲音就穿山越嶺地遠了,遠了。往下看,村子很古老,就像出土的古老城堡,古色古香的。依著山多數是窯洞,也有零零星星的幾棟房子,就像宮殿點綴著。
星期六、星期天,我會挎著照相機到山野里來,拍攝一些意想不到的景象。
從一條壕溝里穿過去,爬上一個坡,是一個山垇。山垇里有一座墳院,有十幾棵高大的柳樹,墨綠墨綠的,上面落滿了麻雀,嘰嘰喳喳的。那是劉家的墳院。墳院里有一座淺黃色的新墳很醒目,墳堆上面壓著白紙,插著的喪棒上還有白紙櫻子在飄拂。燒過舊物的灰燼一處一處的還很鮮明,亡人的枕頭被撕開倒了的蕎皮還沒有完全被風帶走。我想起這是劉麻子的墳頭,一個月前去世的,活了七十九歲,兒女們覺得很遺憾,咋也該活過八十這個整數。從劉麻子躺到地上到入土為安,我看到了送埋一個人的隆重與悲壯。劉麻子的后代在上莊是有出息的,都在城里,用上莊人說的話日子過得火焰一樣。劉麻子的葬禮當然簡單不了,光是陰陽就請了十二個,七晝夜的經念得山呼谷應的。
我聽到斷斷續(xù)續(xù)說話的聲音,正午的荒野誰還會在這里?上莊人正午不出門,更不會到這山野里來,鬼打墻、踏迷魂草的事都是發(fā)生在正午的荒野。
“你老松再日能,能日能過日子?”
“人吃土地一輩子,土地只吃人一口。”
“狗日的人再日能也日能不過日子,日子能把你送到土里頭哩。”
“你老松日能么,你不說你狗日的比我能活么?你活過我了么?”
“老狗日,日子能說明白一切呢。”
話是一句一句說出來的,仔細聽聽,是一個人的聲音在說。
太陽太毒辣了,我的眼睛有些糊麻麻的,我揉揉眼睛,仔細看了看,在一堆灰燼處看出一個人來,是朱五。倘若不是他冒出一口煙來,我還真就嚇了一大跳。他蹴在那里,就一個人,旁邊的樹上綁著一只羊。
“有本事從土里出來呀,你出來跟我喊跟我罵呀,我應承你娃哩!”
遠處有人“朱五”、“朱五”地叫。我抬眼一看,是老村長,從梁背后走了過來。
老村長走了過去,說:“朱五,你狗日還是個人么?他都埋進土里了,你還不放過他,不怕他出來捏死你。”
劉麻子說:“有本事出來呀!出來呀!我等著他來掐死我哩。”
老村長說:“回球你的家,都成了棺材瓤子了,還耍歪使橫。”
劉麻子說:“他狗日的歪了一輩子,到頭來還不是這樣。”
老村長說:“誰不是這樣?你將來不是這樣?就像拉了一輩子套的犟驢,都這把年紀了還不卸套,死了死了,一死百了。”
朱五走了,罵罵咧咧地牽著那只羊走了。
坐老榆樹下,一人點了一根煙,老村長說:“兩個老東西叫了一輩子勁,就像是日子里兩頭拉著同一張犁的牛啊,狗日的,慣了,有一天一個不拉了了,他們還不習慣哩。以前熱鬧著哩,過上一段時日,坐在山頭上說罵仗也行,說抬杠也行,總有那么一起子。”
“過日子得有人和你叫勁,沒人和你叫勁,日子能湊合就湊合過了,餓不死,撐張皮就行,可一有人和你叫勁,日子就有了比對了,就不能湊合了,你看上莊,朱五、劉四喜兩門人日子過得火焰一樣,比得上的有幾家?”
“叫上勁了,日子就有過頭了,朱五的兒子已經高中畢業(yè),考了兩年大學沒考上,都認命了,媳婦也占下了,日子都已經定下了,眼看就要過門,劉麻子當兵回來的兒子給安排工作了,進了縣委開小車,朱五就把婚事撤了,逼兒子去復讀。你還別說,又復讀了一年,兒子還就考上了。”
“劉麻子開車的兒子把自己開成了干部,弟兄姊妹帶進城兩三個,朱五的兒子讀了大學,又讀了博士,也把弟兄姊妹帶出去幾個。現(xiàn)在兩個人叫勁變成了兩家子叫勁了。”
老村長長長吁出一口氣來,說:“朱五怕是活不了幾天了。”
我說:“他還精神著哩。”
老村長卻搖搖頭說:“就像兩堵頂上勁兒的墻,一堵忽然塌了,一堵還能站多長時間?你看他現(xiàn)在跟一個死人還較勁哩。”
我問老村長:“您和誰叫過勁?”
老村長說:“親家,不說了,過去的事了。”
暑假滿了,我來到上莊,劉麻子已經過世三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