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五日,北京,最低氣溫零下六度。這樣的氣溫,也許對北京市民來說,不算很冷。但從南方來的我,仍感到風似刀子,冰冷刺骨。只是當我默念那個人的名字時,便覺有溫暖的火苗在胸腔中燃著,令我的血液流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按作家蘇北先生指引的路線圖,乘地鐵,坐公交,再打的士,一路西行,終于,西山出現在我的眼前。可是此山卻無一點黛色,倒是路兩邊蓬蓬的野草在寒風中搖曳著喧嘩著,顯現出旺盛的生命力。我知道,它們努力向上的體內有一股力量,雖然看不見,但我卻感覺得到。就像那個人的文字,總是吸引著我,吸引著我等不到春暖花開,坐了一夜的火車,千里迢迢地趕過來。
一條路,一座院墻,墻上四個字:福田公墓。往前走,不見一個人影,空中不時傳來喜鵲的鳴叫聲。聽著自己寂寞的腳步,我的心里不是悲涼,而是有著隱隱的歡喜。繼續往前走,一排排林立的墓碑涌過來。卻步環顧,發現公墓的最前方立著個大石塊,近看,原來是介紹福田公墓的說明文字。
福田公墓,位于北京市石景山區西黃村鄉福田寺村東,始建于一九三零年,因距福田寺較近,故取名福田公墓。這里安葬、安放著眾多已故的愛國民主人士、著名教育家、科學家、文學家、藝術家、高級知識界人士及部分革命烈士的遺體和骨灰。
放眼望去,墓地有大有小,有奢華有質樸,有雕飾有光潔。這里鮮見蒼松翠柏等植物,墓地與墓地之間,栽的是低矮的樹木。看那樹型,應是桃樹吧。光禿禿的枝干上不見一枚樹葉,惟有橫向的樹枝兀自伸展在天空下。是等待,是期求?是隱藏,是回憶?樹注視著我,我注視著樹,卻是兩相無言不著一字。
墓道的兩側,每逢十字路口就有一塊立著的牌子,上面標注著名人之墓的位置,以便祭掃的人們尋找。其中有俞平伯、王國維、錢三強,姚雪垠、汪曾祺,康同璧母女,以及余叔巖、楊寶森等。原以為這些名人墓地應該十分顯眼,很容易就能找到它們。但我在里面轉了多時,也未找到幾個。因為它們全都深藏在高高低低的墓群中,不按等級排列,也沒有尊卑高低。
著名作家姚雪垠與其夫人的墓地,黑色大理石修建,因位于公墓的路邊,最先進入我的視線。佇立片刻,繼續向北。在來的路牌上,我看到這幾個字:汪曾祺,現代劇作家。心跳,莫名地就加了快。可是,前后轉了幾圈,愣是沒看見那個人的墓碑。難道他不歡迎我嗎?難道我謁拜他的心不夠虔誠嗎?靈魂的入口處,為什么就不能對我敞開呢?
一瞬間,委屈漫上心頭。再想想,他的文字是散淡的,平實的。他說:“我喜歡疏朗清淡的風格,不喜歡繁復濃重的風格,對畫,對文學,都如此。”那么,他的墓地,也一定是簡潔的不起眼的了。又想起那年在鳳凰,為了尋沈從文的墓地,也是走了遠路才找見了。他是沈從文的弟子,想必也應有老師的脾性吧,只不過,一個葬在山上,一個埋在地下而已。想到這里,心便釋然了,于是一個墓碑一個墓碑地挨著看過去。終于,一塊大石頭出現了,上面刻著:
高郵汪曾祺
長樂施松卿
汪曾祺先生的墓地很狹小,與前排及左右墓地的距離僅夠一人側身,若是胖子,斷斷通不過。我想,倘能將先生的墓地遷回家鄉高郵,一定會被當地政府修得體體面面的,哪似這般又擠又小呢。據說曾有人提過這個建議,但先生的兒子卻說“他不夠格”,不知此話從何講起。
又想起剛看到的一些墓地,逝者名不經傳,只因其家人有錢,墓地占地面積不但大,且造得豪華奢侈,內心很是悲哀。想不到這個極樂世界,也充滿了銅臭味,誰有錢誰便是大爺。好在,世人心中自有一稈秤,盡管先生的墓地狹窄,但他的光芒卻是遮蓋不住的,任何時候,“心靈的祭拜遠勝于物質上的祭拜。”
先生的墓碑前很整潔,不見一朵花一片葉。正面,鐫刻著先生及夫人的生卒年月,背面則一片空白。正是午間時分,因前面的碑石比它高,先生的墓碑中間有一團陰影。不過,陰影的四周覆蓋著一圈冬陽,令拜謁的人心生暖意。
緩緩地,我對著墓碑拜了幾拜,將小花籃恭敬地輕放在碑石上,說:先生,我來看您了,感謝您的文字指引著我。是的,每每郁悶,或覺得筆下枯澀,我便會從書櫥中翻出先生的書,隨便打開一頁,看上幾行,浮躁的心即刻安靜下來,“我們有過各種創傷,但我們今天應該快活”,真的呢!
不知站了多久,或許很長,或許很短,冥冥中,我看見先生的手中夾著一支煙,注視著我的雙眸閃著狡黠的光芒,接著就有一股氣流,裹夾著神奇的力量,穿過墓碑直抵我的掌心。
我明了,我與先生,從此——不再遙遠。
責任編輯 維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