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看來,小說《鏡中花》中,那面背面有著顧盼生姿的美少女在眉目傳情的鏡子就是一朵在小說中悄然綻放的柯爾律治之花。博爾赫斯曾不厭其煩地提到柯爾律治之花,它是指柯爾律治作的一個注釋。它是這樣敘述的:
如果一個人在夢里穿越了天堂,并且收到一枝鮮花作為他曾經到過那里的物證;如果他他夢醒時鮮花還手中……那么,又會怎樣?
博爾赫斯又興致勃勃地引出另外兩部作品進行深入的論述。一是威爾斯所寫的小說《時間機器》,一是亨利-詹姆斯的未竟之作《過去的感覺》,這樣他完成了他文學評論名篇——《柯爾律治之花》。
現在我將引出兩個閱讀生涯中所遭遇的例子,以達到我個人謙卑的目的:印證偉大的博爾赫斯。其一是大家所熟知的作品。《西游記》第三十七回《鬼王夜謁唐三藏悟空神化引嬰兒》中說到唐僧住在寶林寺禪堂,有一鬼深夜來訪,乃是烏雞國國王的鬼魂。他向唐僧細細地講述他被妖魔殘害的經過,希望高僧為他報仇雪恨,并送他金廂白玉圭一塊,作為憑證以取得家人的信任和協助。一陣風刮過,國王不見了。唐僧醒了,這才知道剛才的一切不過是個夢而已。但他發現手中正攥著那塊金廂白玉圭。第二部我要說的作品是一篇唐人傳奇——《三夢記》。其中一夢是講宰相劉幽求夜晚路過佛堂,見有數十名女子環繞共食,其妻也在其中,語笑不止。他想進去看個究竟但無門可入。劉幽求只好“擲瓦擊之”,擊中了器具,器具破裂迸碎,人群走散。他入院察看,結果什么也沒有發現。后至家中,其妻說,她剛才與數十人游一佛堂,共食語笑,“有人自外以瓦礫投之,杯盤狼藉,因而遂覺”。現實的瓦礫擊碎了劉夫人的好夢。夢與現實神奇地交織到一起!
在《鏡中花》中,當答案揭曉的時候,讀者才明白:鄉下窮單身漢沈嘉馳經歷了一個午睡,在睡夢中,他過上了闊公子的生活、遭遇了神秘的女子、與三個無賴的糾纏、以及與叫郎敬一的情敵兼哲人的交往,那些愛情與追擊,那些生活與幻象,一切不過是鏡中花。夢中的那個神秘女子,就他手邊的一面鏡子,鏡子反面則是一幅高度清晰的畫面——一位顧盼生姿的美少女在眉目傳情,正他夢中苦苦追求的情人。三個無賴就是三只把他鬧醒的老鼠。當然還有一張畫,夢中出現的油畫場景,正是沈嘉馳房間門口正對著的鄉村風景。更有意思的揭示是郎敬一也就是沈嘉馳,這使得這篇小說在互文性、多義性和不確定性的領域里大大拓展了文本的空間。
結尾時,作者這樣寫道:“看著自家門前的風景,他突然想起剛才在夢里見到過這樣一幅畫。這時,他便一下子被弄糊涂了,不知道此時的自己究竟是一個闊公子做夢進入了畫中的世界,還是一個窮小子剛才在夢中見到過這樣一幅畫。”這顯然來自莊生夢蝶的典故。
在文學氣質上,我斗膽地把這篇小說的主要結構方式與偉大的博爾赫斯聯系起來,并不是要對這篇小說進行評判,而是我明白:閱讀是愉悅的,一種與其他文學作品相互應證的品質誘使我走在這條趣味盎然的小道上。
在完成個人的謙卑目的之后,我們還要回到《鏡中花》上來。從粗暴的評論術語上講,《鏡中花》屬于結構主義文學的范疇。一方面,從形式上說,來自于作者嚴謹的整體文本結構方式;另一方面,來自于作者的方法論,正如理論家關于結構主義著名的論斷所說的那樣,“結構主義不是一門哲學,而是一種方法論。”在方法論上,作者深諳敘事結構的技巧,他幾乎把自己的主要才思都運用到結構完美的故事上來了。
也許在寫作時,作者從未如此設想,借用薩特的話說“存在先于本質”,作者的一切構思和文學行為也許壓根是另外一回事兒。但這并不影響我作如是解讀,即便是誤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