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里面,最愛丁香。細碎的花瓣,素淡的顏色,宛若一個裊裊婷婷的從唐詩宋詞里走出來的溫婉女子。若只是溫婉,丁香斷不會成為我的最愛。丁香的獨特,在于香。
丁香的香,香得濃,香得烈,香得深,香得徹底,香得暴力,香得霸氣。
丁香的香,是一種不容拒絕、無力反抗、令人窒息的香。
這樣強大的香來自不忍盈盈一握的小身子骨兒,真是不可思議的事。這就如同外表溫婉的女子,卻有著剛烈的品性一樣。僅溫婉或只剛烈,都不夠味兒,只能算做尋常女子。唯二者完美結合,才堪稱世間奇女子,讓人心曠神怡,油然生出敬意。
我認識丁香,是在大學時。
黃昏時,經常會和戀人在長長的朔方路上散步,輕輕牽手,談天說地,走很多個來回,直到路燈亮起來。而街道兩旁開滿了丁香花,有白有紫。一路回來,衣裙上沾滿了丁香的香味,第二天依在,過幾天還有。
這樣的香,和熱戀的氣息交織在一起,和五瓣丁香的奇緣巧遇在一起,珍藏在內心深處,歷久彌香。而關于丁香的美麗傳說,聽過一次便刻在腦海,難以釋懷。
傳說古時候,有位英俊書生赴京趕考,途中投宿旅店,與店主之女一見傾心、私定終身,但遭到女子之父的反對。女子性情剛烈,遭父親斥責后,當即氣絕身亡。書生悲痛欲絕,也無心再取功名,與老人度日于悲傷之中。不久,女子的墳頭上長出了芬芳四溢的丁香樹。書生整日與丁香做伴。一日,書生見一白發老翁經過,便向老翁說起女子臨死前尚未對出的對聯一事。老翁指著墳上的丁香花說:“這就是下聯”。書生仍不解,老翁接著說:“氷冷酒,一點,兩點,三點;丁香花,百頭,千頭,萬頭。你的上聯“氷冷酒”,三字個的偏旁依次是一點水、二點水和三點水。姑娘變成的“丁香花”,三個字的前綴依次是百字頭、千字頭和萬(萬的繁體)字頭。前后對應,巧奪天工……” 于是,丁香花被后人視為愛情之花,而這幅“聯姻對”也稱“生死對”,一直流傳至今。
傳說很凄美。而我與傳說中的女子無關,在現實中卻用了一份如丁香一般的剛烈和果敢,爭取了一份自己的幸福,嫁給了一個連鉆戒都買不起的窮小子。而時間證明,我的選擇是完全正確的,也因此愈加深愛丁香,無法割舍。
結婚、生子,安定的生活,穩定的工作,不知不覺間,我真的就做了丁香一樣溫婉的小女人,忙碌著,幸福著,安安靜靜數著流年,平平淡淡面對紅塵,漸漸遠離了丁香的香,慢慢淡忘了丁香的烈。
十八年后,再遇丁香,心如四月裂帛。劈開如錦時光的卻不是香,而是丁香的名字:暴馬丁香。看到這個名字,是我離開東北時,朋友送的一份來自小興安嶺的深情——一盒暴馬丁香花蕾。
那一刻,記憶中的香如潮水涌來,一下子淹沒了我。我落淚了,為“暴馬丁香”這四個字流下了眼淚。多么貼切的定語啊!只有暴馬才配得上形容丁香,也有丁香才有暴馬一樣的烈香。多年來,自己深愛的不正是丁香溫婉外表中蘊含的,那種至情至性、敢愛敢恨、堅定執著的剛烈品性嗎?而自己渴望的理想人生,不也就是像丁香一樣不管不顧、竭盡全力地怒放嗎?
可是,這個深愛的“烈”字,何時悄然從自己的人生詞典中消失了呢?堆積在生活中的,只是舍棄、退讓、遷就、回避、隱忍、妥協等等。我感覺到自己有些陌生。
找回心性中的“烈”字,做一朵名副其實的暴馬丁香。目標有了,我卻不知從哪兒找起,才能找回自己的真性情。整日糾結在如何恢復自己的烈性和骨氣的問題中,反而生出了新的煩惱。
時光不可能倒流,我亦回不到從前。心已磨成溫香軟玉,哪里還能在圓融中找得到棱角?哪里還能在心里放養一匹烈馬,隨時策馬揚鞭、踏花馳騁?世間有百煉剛化作繞指柔的先例,卻還不曾聽說繞指柔能化作百煉剛的。
難道做一朵暴馬丁香,就這么難嗎?我囿于自設的牢籠,和自己較著勁。
“暴馬丁香,好奇特的名字啊!為什么叫暴馬丁香?”先生整理食品柜,拿著那盒暴馬丁香問我。
忽然憶起,那盒暴馬丁香花蕾珍藏在柜子里已有一年了,起初是舍不得品味,后來竟然忘記了打開。
“準確的意思,我查一下告訴你。”本來想按自己的理解,告訴先生答案。但又一想,也許,原意并不是自己所想的呢?于是,打開電腦查詢。
暴馬丁香又稱暴馬子、白丁香、冷丁香,是東北特有的珍稀樹種,耐高寒,生長速度極慢,但最高可達10米,全身均具藥用價值,木材還有保鮮特效。當年,楊貴妃最愛吃的荔枝,八百里加急從南方運到長安后,就是用暴馬丁香制成的“植物冰箱”進行存放的。
關于暴馬丁香的自然知識,還有很多。而令我震驚的卻是暴馬丁香的精神向度。暴馬丁香并非我所認知的烈馬丁香,而是中國西部的佛教圣樹,稱為“西海菩提樹”或“佛家吉祥樹”。菩提即智慧,佛即覺悟。菩提樹作為佛教圣樹,只適合栽種于熱帶、亞熱帶地區。于是,中國西部地區的很多寺廟選擇了葉子相似的暴馬丁香樹代替菩提樹,暴馬丁香樹也就成為了中國西部的佛教圣樹。佛教徒們常常面朝暴馬丁香樹祈禱膜拜。
原來,暴馬丁香,一樹一樹開著的都是菩提花啊。
我想起了一則禪宗公案,入世與出世之道,盡在兩首偈語之中——“身是菩提樹,心為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今夜,面對這一盒暴馬丁香花蕾,如同面對一棵蒼翠欲滴、清香四溢、沁人心脾的菩提樹,我雙手合十,笑意嫣然。
做一朵暴馬丁香依然是我的夢想。只是,要以一顆出世之心去做一朵入世的暴馬丁香。凡事,既全力以赴又順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