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影
老街北端有座橋,橋名吉利。南面說有三多橋,可我記事起,就沒有見過橋。吉利、三多,都是很通俗的名字。可它們的前身卻都不簡單。吉利橋宋朝稱為織里橋,老街也因此得名:織里橋南街。三多橋,宋《平江圖》上標稱:杉瀆橋。當初吳王夫差為博西施歡心,舉全國之力營造館娃宮,來自各地的木材通過水運抵達靈巖山腳下,堵塞了河流。古鎮木瀆因此得名。杉瀆也同此意。杉瀆橋附近達官顯貴宅第眾多,建材的主體杉樹原木堵在古城河道里,是件很講得通的事情。
我,七歲,就能夠獨自“駕駛”二舅水果店里的三輪車。最威風的事情,就是從高高的吉利橋上俯沖而下,那速度和那感覺,直到第一次乘飛機從天而降時才再次回來了。這還不是最刺激。把好龍頭,自己繞到車身后,將車一推……,就在無人駕駛的三輪車飛速而下的時候,我模仿鐵道游擊隊員的技術,緊趕幾步,從后面翻上車子,再小心地一步一步依次把住車架、握住坐墊、緊握龍頭,完成一套“雜技動作”。常常引得小伙伴驚呼,心里過癮賽過吃糖。一次,天線弄里橫沖出一輛自行車,我剛握住龍頭,一驚之下,緊按剎車,車頓時原地打轉,有翻車的跡象。我連忙左腳撐地,不料力道不足,腳被卷進輪子。車翻、人倒、左腳血肉模糊。——就這樣,我悲情地告別了三輪車駕駛生涯。
老街上(甚至整個蘇州城)當時最神秘的地方,叫“司監”。明清在老街設司獄司衙,清末,設江蘇按察司獄及蘇州府監。老街的名稱也從織里橋南街改為司前街。民國時期作為地方監獄,最大的特點是改建為十字形新式監房。解放后做過蘇州市監獄。司監,我的記憶中兩扇大門永遠緊閉。上面字體端正嚴肅:蘇州市公安局看守所。“司監開門了!”一聲呼叫,伙伴們像過節一樣,蜂擁到司監對過的天線弄里,踮腳、爬墻、搭人梯。幸運的話,犯人游街的全過程盡收眼底。一旦發現某一著名人物或者熟悉人士五花大綁,人們總會激動得發現一些細節:皮帶抽掉了!穿的是布鞋,但是沒有襪子!哦,腦后彈出這么大的“反骨”,怪不得要吃槍子!住了這么多年,我都沒有見識過“十字監房”的廬山真面目。前年,我進入“司監”,但那里已經分成幾個部分,前面是公安局的經偵支隊,后面“十字監房”改建為蘇州警察博物館和蘇州禁毒展覽館。在新建的辦公樓里辦完公事,坐車離開的一霎那,感覺少辦了件事。后來閑下心,才想起原來沒有請公安局的朋友帶著參觀一下“十字監房”。
緊挨著“十字監房”的是有名的“朱家園”。因北宋的朱勔而得名。這個知識是后來我才知道的。奸臣事事不傳代,這就是蘇州人的特點。相反,梁紅玉擊鼓退金兵,犒勞士兵的“點心”由來,就通過評彈、評話代代相傳。蔡京、朱勔為宋徽宗采辦“花石綱”而立下“奇功”。說奇,那是因為朱勔曾經將一塊高達數丈的巨石運到東京。為了運此石,“載以巨艦,役夫數千人,所經州縣,有拆水門、橋梁,鑿城垣以過者”,歷時數月才運抵。其間力役、費用當然都是蘇州百姓“買單”。此石后來賜名“神運昭功石”,立在萬歲山頂,被封為“盤固侯”。朱勔也因此被擢升為威遠節度使。于是他開始營建“同樂園”,據稱園林之大,湖石之奇,堪稱江南第一。但是,奸臣的下場定然悲慘。“同樂園”被毀后,了無蹤跡,只留下一個地名:朱家園。那是一個土墩,聽外公講,民國時期,槍斃犯人多在那里。就多了一個別稱:小校場。
還是看看普通百姓吧。離“司監”不遠,有家箍桶店。箍桶匠絡腮胡子、環眼大嗓門。第一次看《三國演義》時,我曾經將張飛對號為箍桶匠。他有兩個女兒,自然都對這門手藝漠不關心。箍桶匠干活一定要吸煙,而且不扔煙蒂,“飛馬”牌一根一根接上。我最迷他的小刨子,在他手里上下、左右、弧線,翻飛不止。刨花真的像花一樣,在我眼前綻放開來,同時撲鼻而來的是木香。他最忌諱用釘子,稱“洋釘”是外來之物,正宗箍桶匠人根本用不著。但是,舶來品越來越多,馬桶、浴桶、腳桶等漸漸遠離老街百姓生活。我印象中的箍桶匠總是眉毛緊鎖,煙抽得巴巴直響。
張長興
老街北口拐彎角上有家面館,老人們都叫“張長興”,我們也懶得去看掛在店門口的招牌,直接叫舊名了。
革委會的招待所正好在張長興的斜對過,每到開會日子,面館里飄出的香味,半條街都聞得到。我們剛剛吃過泡飯加醬菜的晚飯,一受刺激,從肚子開始,直到味蕾,都運動了起來。外公好像也有點撐不住了。悄悄放下畫筆,在書桌抽屜的日記本里小心翼翼地抽出幾張糧票,塞到我手中:“問你外婆要兩角錢,到張長興下四兩陽春面來。”
那年代最重要的是糧票,錢再多也買不到吃的。我三步并作兩步走在老街濕漉漉的石板街上,手拿鋼精鍋子,想著外公出門前的關照:“四兩面,二兩二兩地下!”
每個走過張長興門口的人,都不由自主回頭看櫥窗,里面擺著切好的一只只冷盆。我最喜歡看醬鴨冷盆,腰圓盤里躺著一份濃油赤醬的“刀面”,就是鴨胸脯肉用刀切成整齊小塊。鴨的頭、腳、翅膀等在蘇幫菜中上不得桌面,常常廉價處理給關系戶。二舅在水果店工作,就用起斑點的蘋果和梨換來一大包。
我一直不敢想象一整只醬鴨放在面前的幸福。后來,一位同學當上了廚師,問我醬鴨身上最好吃的部位在哪里。我想都沒想就說是“刀面”。他輕蔑地看了我一眼,告訴我廚師嘗醬鴨味道的時候往往把鴨舌吃掉,一來不顯山露水,二來如果味道進入鴨舌,說明火候到了。于是我開始觀察宴會桌上端來的醬鴨、鹽水鴨、香酥鴨,乖乖,十有八九舌頭是飛掉的。肯定飛到廚師的肚子里了,我暗自好笑。
張長興的醬鴨很有名,我只能看著那些會議代表吃。店里燈光昏暗,煙味、酒味、香味、汗臭味交雜在一起,比大眾浴室的氣味更混沌,更復雜,更刺激,使人莫名興奮。這已經不是純粹的面店了,已經被改造成為人民大眾服務的小館子了。或許因為老張在,面還繼續下著。
我先去柜臺買面籌,兩個二兩陽春面。這是外公的儒雅說法,買籌的直接說“陽春個魂!兩腕二兩光面!”我拿著兩根長長的竹簽籌,等待收籌的老張。老張也住在老街上,是有名的評彈迷,按現在的話講叫票友。據說解放前一直與外公混在一起胡鬧。原因很簡單,一個家里開著面店,一個家里開著旗傘店。老宅拆遷的時候,我看到一塊不知哪里冒出來的“旗傘執事”匾,被兩個民工扛走了。
老張慢騰騰地過來收竹簽,似乎嘴里還哼著什么調。他的眼總是瞇著,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特別看不起鄉里來招待所開會的農村干部,有一次在他跟前,我似乎聽見他嘀咕了一句話:“吃刀面勒,阿配哦?”接著對我眨了眨左眼,一臉壞笑。收面籌的時候,別人有什么要求大聲說給他聽,似乎他從來不記,只是機械地僵硬地工作著。但是當年輕服務員將面托過來,他卻分得清清爽爽。你是三兩寬湯重青;他是三兩緊湯硬面;她是二兩拌面。這個鋼精鍋嘛,二兩兩兩碗,寬湯、重青、重油、多面。鋼精鍋的要求,我用不著提。老張知道我端回去后,要一大家人分面的,所以外公四兩要分兩碗下,關鍵在于面多。我們一個個營養不良,需要他祖傳的湯水加一大匙剛剛熬出來的排骨油滋養。
我從窗口里看他將鋼精鍋放在熱氣騰騰的面鍋邊上,然后關照下面的小伙子這碗放什么,那碗怎么下。不滿意起來,他會親自下幾碗。當然,老張對外公的事情也是從來不馬虎的。龍須面一大把灑在大鍋里,不停地用長筷來回翻卷,加入少許冷水,趁這當口,從老湯鍋里將湯料舀在每只碗里,再加上一小匙排骨油。這油帶著排骨的細屑,焦香撲鼻。面快浮上時,只見老張用面筷挑起二兩面,長長的竹爪籬接住后,在空中來回甩出幾個弧形,面團得很緊,水分控干了。連續兩爪籬,我的鋼精鍋就差不多滿了。
老張笑瞇瞇地端到我手里之前,抓起一大把大蒜葉撒在面上。面呢只露出一個“鯽魚背”,以至于我后來看到冰山,就想到老張下的陽春面。這是老張的作品,每次我端回家,外公負責分面的時候,忍不住要說:“可惜了老張的手藝啊!”經過十分鐘的路程,老張的面被挑進我們碗里,與剛出湯時相差無幾,難怪外公贊嘆。有幾次老張不在,面拿回家就成了“爛糊面”。
二舅在吃面的時候,喜歡顯示他的社會關系。他說老張現在吃不開,陽春面也沒有花頭。張長興的店主任他非常熟悉。我想大概那個家伙喜歡吃爛蘋果吧。他的言論理所當然遭到外公的痛批,所以他發出狠話,一定要讓我們吃一頓張長興的菜肴。不知道是他的面子不夠大,還是張長興主任換人了,總之我們沒有吃到大餐。不過二舅也不算食言,他“打包”了一只三鮮湯回來。當外婆把熱好的湯端出來的時候,我仿佛回到了氣味復雜、聲音噪雜的張長興。一口湯喝下去,油得心里明亮起來,胃口就在這腕湯面前徹底放開。直到現在,我仍然喜歡吃“湯泡飯”。
張長興與老宅一批上拆遷的。老張與外公在亂哄哄的老街上相遇,又分手。一個住到城西,一個住到了城南。直到兩位老人過世了,好像都沒有再見過面。
責任編輯 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