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程到老了,忽然來了智慧。以前和生活貼的太近,反而什么也看不清。現(xiàn)在,他要站在自己的肩膀上,或者從自己聳起的肩胛骨上(他曾在鄉(xiāng)下干過不少活),朝著前面望過去。他想,那一定是很有意思的。
于是,在一次出差回來后,他說,哎呀,我的眼睛越來越不行了。按道理,一個人,年輕時得了近視眼,到了老年,會慢慢得到糾正。也就是說,人總得戴一回眼鏡,要么是凹的,要么是凸的,要么在少年,要么在老年。那時,他的一位大學老師就這么說過。為此,他用了大半輩子的時間在悄悄等著那一天的到來。年近五十的時候,他的這種心情更急迫了。他希望有一天酲來,忽然看清了28層高的經(jīng)濟大樓上的字母,和樓下馬路上姑娘們漂亮的臉蛋。說不定還能發(fā)現(xiàn)她們臉上嫵媚的雀斑哪。雀斑這個東西,就像面包上撒的一層芝麻,有的人喜歡,有的人不喜歡,有的人開始不喜歡后來習慣了也就喜歡。有的人說它是粥里的谷殼,也有人說它是面湯上幸福的油花。他不幸或幸運地屬于后者。他熱愛它們。和老伴剛“拍拖”(從他對新詞活學活用的程度來看,就知道他是人老心不老活到老學到老)的時候,就沒有看清現(xiàn)在的老伴當初的少女臉上的雀斑,他只看到她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調(diào)皮的神氣。他把它們當作了她臉上好看的茸毛或細密的汗珠。等他近距離地和她“第一次親密接觸”猛然發(fā)現(xiàn)它們時,已經(jīng)晚了,他已經(jīng)徹底地愛上她了,幾粒小小雀斑想要動搖他對她的愛無疑是蜉蝣(它是不是螞蟻)撼大樹。它們從草叢里竄出來本想嚇他一大跳,沒想到反被他牽回家去圈養(yǎng)了。所以有一段時間姑娘們找對象喜歡挑近視眼。和老伴生活了幾十年,別的收獲沒有,只是越來越喜歡雀斑。走在大街上,看到那些美麗的雀斑,他總?cè)滩蛔《嗫磶籽邸T谒磥恚粋€漂亮女人,臉上若沒有幾粒雀斑,那是不合格的,就像煎魚時沒放蔥花和姜末,就像一篇好文章沒打標點。
但他還是希望把眼鏡取下來。由于沒有障礙,雀斑們也許會顯得更加親切動人(遺憾的是,老伴臉上的雀斑越來越被年齡淹沒掉了)。眼鏡是多么可惡的東西啊,居然盤踞了他的眼睛幾十年。有一天,他在洗臉時照了照鏡子,吃了一驚。鏡子里的男人多么陌生啊,甚至還有點兒英俊。可這么多年來,眉宇間的軒昂英氣,全讓該死的眼鏡給擋住、給吃掉了。它像猛獸一樣,蹲在他的鼻梁上。既成全了他也在消滅著他。他喜歡那個有點兒陌生的自己。誰不希望忽然從自己里面跑出另一個自己來呢?就是老伴,在他們幾十年的夫妻生活中,也時而要摘下他的眼鏡,看看那另一個他。她一會兒摘下一會兒又給他戴上,如是者三。好像這樣她就擁有了不同的男人。他等了大半輩子,那一天始終沒有到來。他實在已經(jīng)很討厭眼鏡了。是它,擋住了另一個他不讓他出來。把他關在它的后面。那另一個他不免像個革命者似的戴著鐐銬在囚室里走來走去,時常沖外面舉了舉拳頭。為了使里面的他和外面的他盡量地減少距離,他不得不經(jīng)常擦洗鏡片。有的人,鏡片上站滿了灰塵,還有油煙、水漬和手印,但他們照樣戴起它,毫不在乎。他卻做不到這一點。他有潔癖。鏡片上有一點點灰塵,他也很難受。削水果時,炒菜時,吃熱氣騰騰的東西時,他都不戴眼鏡。他把它取下來,放在桌子上,冰箱上,沙發(fā)轉(zhuǎn)角上。睡覺時,則放在柜子上或床底下。放床底下是最好的一個方法,不容易壓壞或失手打掉。有一段時間,他喜歡把它放在枕頭邊。看書看累了,便隨手一放。但半夜手叉著床起來時,只聽撲的一聲,開始還沒反應過來,后來到處找眼鏡,擰轉(zhuǎn)臺燈一看,只見它早被壓成了兩段。
這并不是說,他從此就得到了解脫。他的眼睛雖沒近視到離開它便寸步難行滿地亂摸的地步,但眼前的人和物都只是模糊的一團。他分不清這一團和那一團的區(qū)別,更別說那些美麗的雀斑了。他曾經(jīng)企圖盲目地摘下眼鏡,好不管不顧地瞎闖一氣,但很快,他發(fā)現(xiàn)這個方法行不通。因為他和周圍世界的聯(lián)系是那么地緊密。看到了他們,也就看到了自己。沒看到他們,也就不能看到自己。沒有他們,他也就要失蹤,無存在之必要。而且,他還要努力看到他們。然后和他們握手,寒暄,至少也應該隔著馬路點點頭或擺一擺手。他對自己的表現(xiàn)很滿意。他拍拍自己的腦袋,說你小子行啊!而沒有眼鏡,就好像劃船沒有槳。就好像他去照鏡子,它明明在眼前,可是里面什么也沒有。他不在鏡子里,他沒有了。他的手摸到了一具肉體,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但他卻無法看到他。他哪里去了?這是一件令人恐怖的事情。他面臨著一個沒有任何回聲的暗洞。他無法離開他們而存在。無法離開眼鏡而存在。它是他和這個世界最有效的聯(lián)系。它是路徑。是c:\或d :\。不然,他會像一個字符散失在巨大的硬盤中。舉目無親。流離失所。
于是他只有重新去配一副眼鏡。從讀中學至今,他已經(jīng)配了不下二十副眼鏡。那些殘胳膊斷腿,還留在那里,指望著什么時候能再為他效勞。但是哪一次也沒用上。配眼鏡的師傅說,這個已經(jīng)沒用了,或這個已經(jīng)過時了。如果他堅持自己的想法,他們便拒絕給他配。他們牛氣得很,知道像他這樣的人,離不開眼鏡就像魚兒離不開水。現(xiàn)在,它們堆在桌子的下格抽屜里,像是被人吃過了的蝦子,只剩下了蝦殼和蝦鉗。
他想,他要奮斗。據(jù)他所知,人奮斗到一定時候,是可以不要眼鏡的,是可以完全脫離眼鏡而存在的,是可以不要把遠處看得清清楚楚的。那時,他只要看著自己。看著自己,也就看到了別人。他不要看別人,別人也會看到他,甚至是早已看到了他,并用不同的方式盡可能地告訴他,他(她)已經(jīng)看到了他。他是鏡子,別人都要到他這兒來照一照。即使他歪曲了他們,他們也還是陪著笑臉。為此,他起早摸黑。兢兢業(yè)業(yè)。投機取巧。吹捧逢迎。忠心耿耿。絞盡腦汁。要想成為鏡子,得先找一面鏡子反復地照自己。照多了,也就把自己照出光彩來了。照出了光彩,自己也就成了鏡子。遺憾的是,機會總是與他交臂而過。他急火攻心也沒有用。賭咒發(fā)誓也沒有用。跌倒了爬起也沒有用。皓首窮經(jīng)也沒有用。最后,他檢查了一下自己,悲涼地發(fā)現(xiàn)只有倚老賣老一種辦法還可以用了。
于是他一下子從眼鏡里跳了出來。也從鏡子里跳出來了。他的目光一下子超越了眼鏡,不再小心翼翼地貼附在鏡片上,而是自由地在鏡片內(nèi)外來去。當然,這不等于他不戴眼鏡,而是說,他完全脫離了眼鏡或躲到了眼鏡后面。他愿看到別人就看到了,不愿看到就沒有看到。為了達到這一點,他耍了一些小小的花招。他說,哎呀,我的眼睛越來越近視得厲害了。大家說,莫不是有白內(nèi)障吧,應該到醫(yī)院里去檢查檢查。他注意到,有人在說到白內(nèi)障的時候,臉上蜿蜒出了一絲幸災樂禍的笑紋。他開始裝傻。他愁眉苦臉地說,已經(jīng)檢查過了,醫(yī)生說沒有問題啊。他不想讓那個人的笑紋蜿蜒得太久。那個人是隔壁辦公室的,一直想坐到他這個辦公室里來,取他而代之。大家裝模作樣地討論了一會兒,也就不了了之了。后來他俯著身子,去撿落在桌腳邊的一個什么東西,眼鏡就從鼻梁上一滑,在地上摔出了異樣的響聲。他蹲下來,瞎著眼在地上摸索,最后是完全趴到了地上,手被摔破的鏡片劃出了血。他像條狗一樣,高高地蹶著屁股,一抬頭,額上是密集的皺紋,多年的眼鏡生涯使他的眼珠變小,眼白增多,看上去是那么的陌生,幾乎是一點光芒也沒有了。他找不到眼鏡,就好像饑餓的小狗找不到母狗。他找眼鏡的樣子大家都看了心疼。假如他再不停止找眼鏡,大家都會產(chǎn)生負罪感,都會被他逼瘋的。大家說,老程,求求你,別找了。最后,他們幾乎是強制著,派了兩個年輕小伙,把他送到醫(yī)護室,去包扎受傷的手。又攙扶著他去街頭配眼鏡。老程開始還賴在地上,仿佛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就好像把正在吃奶的孩子從娘懷里拉開一樣。大家不由得想道,老程對眼鏡的感情是多么的深啊。但在兩個年輕人架著他去配眼鏡的時候,老程忽然猶豫起來。他想,一個人老了,為了一己之私,居然欺騙了兩個年輕人,這怎么要得呢?他幾乎被這個想法折磨得可憐巴巴,馬上要承認自己的欺騙行為了。他要跟他們說對不起,請他們原諒。但是又一想,小不忍則亂大謀啊,他不能因為自己的軟弱而露出馬腳。他都優(yōu)柔寡斷了一輩子了,現(xiàn)在,他要學著心狠一點。于是,他不停地嘀咕著,聽之任之地由著兩個年輕人架著他到這到那。
正是這時,令人驚奇的事情出現(xiàn)了。老程看到他從自己身上分離了出去。他把身子交給了兩個年輕人,而自己,像個孩子一樣跑出了很遠。那個他一點也不老,仿佛剛剛大學畢業(yè),正攥著一張通知書到單位上去報到。又像是去約會初戀的情人,胸前撞著一頭蹦蹦跳著的小鹿。把情書投遞出去之后(其實是晚自習前偷偷塞進一個女同學的抽屜),他就像看一場球賽一樣激動人心地等待著角逐的結(jié)果。他像是一只小鳥,在人群里旁若無人地穿梭,一會兒飛上,一會兒竄下,一會兒在后,一會兒在前。輕功十分了得。他仿佛時時在眼前,又仿佛一下子不見了蹤影。他這里看看,那里瞧瞧,撥撥這個,弄弄那個。他想,那個自己是多么地快活啊。
總之,大家都知道,老程同志在他進入老年的時候,沒有像許多人那樣把近視眼鏡摘掉,相反,他的近視是越來越深越來越嚴重了。任何高度數(shù)的眼鏡對他的視力都沒什么幫助。他和眼鏡外面的東西很難再有親密而清晰的聯(lián)系了。也就是說,他已經(jīng)視而不能見。走在大街上,他兩眼向前,目不斜視。他的臉上有一種被滄桑浸泡出來的哀傷。大家有目共睹,即使是過馬路的時候,他也是這樣。他跟你對面相遇,你看見了他,他沒看見你。不管你是誰,他都沒看見你。他看不見你。你跟他點頭,他沒有反應。你不跟他點頭,他也沒反應。他像是被人從背后蒙住眼睛推著往前走。你就是朝他扔石子,他也不知道你是誰了。
老程覺得一下子自由了。其實眼睛是多么多余的東西啊,人用眼睛看,把一針一線都看得那么清楚,也就為眼睛所累了。自從有了眼睛這個東西,人就被它牽住了,不自由了。人的大半輩子,其實都是在為眼睛效勞。為它們當牛做馬。從這個意義上說,只有失明者才是在真正地飛翔。他們不卑不亢,無所畏懼。他們因為失去而得到。
很長一段時間,老程都保持了那種一分為二的狀態(tài)。那是一種非常美妙的感覺。他看到自己怎樣起床,怎樣穿襪子,怎樣漱口洗臉。然后安步當車地去上班。不管天氣怎么變化,他都是那個節(jié)奏。下雨了,別人都在跑,他也不跑。有一個笑話是怎么說的,說是天下大雨,大家都在跑,可是有一個人偏偏不跑,別人問他,你怎么不跑,他說,前也是雨,后也是雨,跑又什么用呢?人有雨跑得快么?那時他也和許多人一樣笑那個人傻。可是現(xiàn)在想來,那個人一點也不傻,他的目光特別的有穿透力。他其實是個哲學家。簡直是大將風度,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宰相肚里能撐船。跟他相比,他的涵養(yǎng)還差得遠。他漠不關心地看著忙亂的自己,像看一幅漫畫。他朝漫畫的自己做了個鬼臉。有人跟他打招呼。那個人在左邊,他卻一個勁地看著右邊。他沒有看到那個人。他甚至沒有聽到那個人在叫他。于是他茫然地回轉(zhuǎn)頭,繼續(xù)往前走。他看到自己上了樓梯。他跟在自己身后,看到自己差點在樓梯上絆了一下。或許不是自己不小心摔倒,而是他乘自己不注意的時候推了自己一把。看著自己有些狼狽的樣子,他不由得在后面幸災樂禍地笑起來。在辦公室門口,他忽然搶到了自己的前面。本來,他想跟大家打個招呼,但是,由于自己擋在前面,他看不見大家。他看見自己高大的背影投射在辦公室的墻上。開始他還膽戰(zhàn)心驚呢。要一個平時謹慎小心的人忽然麻起膽子裝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好像叫一個慣于在平地走路的人忽然去走鋼絲。他很擔心自己一不小心會跌下來,摔得斷筋斷骨。鋼絲離地面太高了,它若隱若現(xiàn)。看的時候,它是在那里的,而當他伸出腳去,它卻忽然沒有了。一想到是在騙人,他就十分地心虛了。他這人,干不得壞事。很多人干壞事干得天衣無縫,但他不行。他只好不做聲。沉默是最好的掩飾。它像鐵錨一樣沉在水里,讓他鎮(zhèn)靜下來。他什么人也不理(包括自己在內(nèi)),徑自在辦公桌前坐下。翻書看報,作筆記。現(xiàn)在,他也不愛惜自己的眼鏡了,把它隨地亂放。以前,喝開水的時候要取下來,天熱了有汗也要取下來。眼鏡在鼻梁上滑來滑去,是比一把鋸還難受的。他的口袋里,辦公室抽屜里,都有專門用來揩眼鏡的手帕。既要揩掉上面的灰塵,也要揩掉上面的油污和汗?jié)n。他的鼻根上,有銅銹的痕跡。它深深地植進了他的皮膚。那還是他年輕的時候,戴金屬鏡架造成的惡果。有人說,金屬鏡架會顯得人風華正茂。那時他的確是風華正茂啊。而現(xiàn)在,他要破罐子破摔,他的眼鏡也要破罐子破摔了。現(xiàn)在,他很少揩它們了。讓灰塵在鏡片上做窩,下蛋,一代一代地繁衍它們的后代吧。他發(fā)現(xiàn),不揩眼鏡,真的是更好了。因為不揩,不用擔心灰塵落上去,因為常揩,總是擔心灰塵會落上去。這就是真理。
好玩的事情接踵而至了。以前,他從未發(fā)現(xiàn)過它們。現(xiàn)在,因為他的視力的幾近于無,它們?nèi)济髂繌埬懙馗÷冻鰜砹恕_@是一個悖論,然而它也是真理。它們像是《格列佛游記》中的小人兒一樣,在他的眼前作精彩的演出。老程看得不亦樂乎。首先,他看到他桌子對面的小李和小吳公然在辦公室里調(diào)情。小吳(女)起先還膽怯地看了老程一眼,見他絲毫沒有反應,膽子才慢慢大起來。小吳的膽小讓老程有些感動。她還是有些在乎他的啊。他幾乎脫口而出,說沒什么,我什么都沒看見。他差點犯傻了。為了表明他的確沒有看到,他不得不把眼睛空洞無物地繼續(xù)盯著他們那個方向。假如他趕快把眼睛掉回頭,那會打草驚蛇,引起他們的警覺的。這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老程并不想窺探人家的隱私。惟一能說服自己的理由是,這不能怪他,要怪,只能怪他們自己,也太不注意場合了。是他們把隱私送到他的眼前,他也就不講客氣了。他們用眼睛勾來勾去。他們的眼皮一眨一眨的,飛快地說著老程聽不懂的話。女人的眼皮更伶俐,像在飛快地吃著瓜子,吐出來的瓜子殼整整齊齊的。很多次,女人把瓜子殼香噴噴地吐到了小李的臉上。后來眼睛不夠用,就用起了肩膀。他們的肩膀一躲一躲的,像是兩只兔子,繞著桌子捉迷藏。肩膀居然可以用來調(diào)情,而且調(diào)得那么有味道,老程還是頭一次看到。看看,現(xiàn)在的年輕人對肢體語言的開發(fā)到了一個多么高的境界啊,他那點可憐的“雀斑論”與之相比不啻于小巫見大巫。老程取下眼鏡。這兩個家伙,原來還有這么一手。他嘲笑了越來。誰知這一下,真的是打草驚蛇了,那兩個人安靜下來。仿佛剛才是眼鏡蒙住了老程的眼睛。現(xiàn)在,蒙住他眼睛的東西忽然被取下來了。
很少有人注意到,老程穿起了工作服。即袖口緊衣擺也緊的那種。當然很多人把它叫做蝙蝠衫。但他情愿把它叫做工作服。他又不是小青年。很久以來,他已經(jīng)是一個穩(wěn)重的人了。他穿過中山裝,穿過西服,穿過皮夾克,現(xiàn)在,他要穿工作服了。這是一種全新的感覺。它使老程顯得年輕。他變得越來越喜歡上班。他坐在那里,像瞎子,又像是聾子。這像是他小時候玩的捉迷藏的游戲。他捂住自己的眼睛喊道:躲好了嗎?躲好了嗎?一邊卻偷偷把手張開一條縫。又像是第一次看百葉窗時的情景。他能看到外面,外面卻看不到他。這是多么的令人驚奇和有趣啊。
老程在百葉窗里的另一個收獲是,真實地知道了領導對他的看法。而以前,要獲知這一點是很難的。要知道,高明的領導是從不讓下屬知道他對他們的真實看法的。他要讓他們對自己的把握在若有若無之間。這樣才有神秘感和權力感。才容易樹立威信,讓大家團結(jié)在自己的周圍。以前,領導總是說,老程啊,你的苦衷我知道,但這個事情哪是我一個人說了算呢,局里每次開會,我都提到你了,不管怎么說,你是元老,是我們單位的有功之臣,不會委屈你太久的,聽說過一段時間,會增加名額,那時,如果上面再不考慮你,我也要辭職了。如果下次依然沒有老程的份,領導又會說如何如何。現(xiàn)在他總算聽懂領導的話了。領導說(做出一副很難受的樣子),哎呀老程,這個事責任在我(自我檢舉,拉近距離),本來,上面是考慮到了你的,但是,你不知道,另一個單位有一個人,都快退休了(嫁禍于人),上面做我的思想工作(抬出擋箭牌),我一心軟(都是善良惹的禍),就答應了。老程啊,要怪你就怪我吧(再次引咎,痛定思痛),我知道,你肚子里有火(貼心貼肺),可我也是有苦說不出啊(以情動人,哀兵必勝),上面明顯還是偏向那邊的(再次將目標轉(zhuǎn)移),我愛莫能助,胳膊擰不過大腿啊(再不理解,就是你沒有良心了)!
順便說一句,老程并沒有追名逐利的意思。但是在一個單位呆了那么久,貢獻也做了那么多,許多比他后來的、碌碌無為之輩都上去了,而他,還一直原地踏步,怎么說得過去呢?他不過是想要個說法罷了。他甚至想好了,等領導宣布的時候,他馬上會主動提出,放棄他已經(jīng)得到的榮譽。
那時,他對領導不但不會懷疑,而且還處處為領導著想。老程不是無組織無紀律的人。他懂得一個單位沒有一個核心領導是不行的。他從不懷疑領導對他的真心。有人說他看人不準,可怎樣才是看人準呢?難道一定要把人看壞才叫準么?他不聽他們的風言風語。他是不肯冤枉一個好人的。不然他會心里不安。你看,每次布置任務,領導都要特意關照一下老程,問他有沒有困難。當然,老程每次都沒有。就是有,老程也要把它克服掉。發(fā)什么東西,領導也總是先問,老程有么?老程沒有,先把我的給他。老同志嘛。每次上班,從老程桌邊過,也要特意停下來,跟他打個招呼。上次摔了眼鏡,就是領導要兩個年輕人攙著他去配鏡的。老程啊老程,領導是好領導,你不要怪他,要怪,你就怪上面,或者怪你自己。是你的命不好。這樣,老程心中雖有怨言,但是并不消極怠工。所以在躲到眼鏡后面去的開始一段時間里,老程沒有去注意他的領導。就好像上課搞小動作,還是不讓老師知道為好。但他沒料到老師也在搞小動作。老師講課是假,搞小動作是真。老師說,同學們,我們上到哪兒了?同學們說,上到了64頁。老師并不理會或在乎同學們的回答。老師又說,同學們,這一段的主要內(nèi)容是什么?同學們七嘴八舌地說開了。老師依然不理會或在乎同學們的回答,只是自顧自地把答案寫在黑板上。老師說,答案只有這一個,其它的都是錯誤的。老師說,我說的就是正確的。我說的怎么會錯呢?如果統(tǒng)考,這道題沒有得分,老師說,那不是我的錯,而是教科書印錯了。但教科書是什么樣子,同學們從來不知道。老師藏掖得最緊的,永遠是教科書和練習冊的答案。沒有了這些,老師怎么還是老師呢?老師說,你在干什么呢?老師的手在他背上撫摸著。正是炎熱的夏季,老師的手卻帶給了他陣陣清涼。事后他才知道,老師抹了他一背菜油。事情是這樣的,老師剛從廚房里來,手上不小心沾了菜油。老師身上沒有帶紙,便想出了這么一個好辦法。為了洗掉那些菜油,他用了很長時間。他洗著洗著,洗出了淚水。老師說,聽說你買了很多連環(huán)畫,借給我看一看。他到寢室的箱子里拿出了厚厚一疊。過了一段時間,老師還沒有還給他。他去問,老師說,等一段時間吧,我還沒看完呢。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很著急。那些連環(huán)畫是他的命。是他小時候惟一的幻想的窗口。他再去問。老師火了。老師說,你怎么沒有一點自知之明?你以為我堂堂一個老師,真的會看你那些破連環(huán)畫么?告訴你,我已經(jīng)把它們沒收了,沒收,你懂么?從此,他永遠失去了那些心愛的連環(huán)畫。老師是多么的厲害啊,對付他們這些天真未鑿的家伙綽綽有余。老師說,這節(jié)課,大家寫總結(jié)。老師說,這一次,我們要換一種寫法,以前,大家每次都把自己寫成了雷鋒,這怎么行呢?怎么能每個人都是雷鋒呢?這不科學。今天,我們要把自己做過的壞事寫下來,寫的越多越好,證明對自己的認識越深刻,品德也就越高尚。相反,如果滿紙都是好事,那說明你不誠懇,驕傲自滿,虛假上報。你以為你說好就好了嗎?開始。
老程對領導產(chǎn)生懷疑出于一個很小的細節(jié)。那天,他像往常一樣坐在那里喝茶看報(他并不是一個官僚,而是這段時間,實在無事可做),對面的小李和小吳依然在眉目傳情。領導忽然從里間辦公室走出,走到老程背后,用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倆過去。小吳和小李就躡足過去了。幾個人在里間嘀嘀咕咕。過了一會,只見小吳和小李面有喜色地回到座位上。小李還朝他做了個鬼臉。老程有些疑惑。他提前幾分鐘下了班,坐在對面的一個茶座里喝茶。果然,沒過多久,就見他們?nèi)齻€人鬼鬼祟祟地每人拎著一包東西出來了。東西很沉,小吳拎得都有些吃力了,而小李,也分不開身來幫她。他們?nèi)齻€人打了兩個的。領導和小李朝東(領導自然不用付的士費),小吳朝西。那正是他們各自回家的方向。
而且,老程很快發(fā)現(xiàn),自從那次分東西后,小李和小吳對他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在路上碰到了,不再跟他打招呼了。大概他們在想,反正老程是看不到自己的,還不如省一宗事呢。小吳躲躲閃閃的,和老程徑直擦肩而過的時候,還有些臉紅。老程看到小吳的臉紅,不由得十分感動。說到底,他還是一個脆弱的人啊,很難忍受別人對他的冷落。他其實很在乎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的地位。霎那間,老程甚至后悔了自己的惡作劇。他對自己說,誰叫你裝瘋賣傻,你這是咎由自取。這樣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后果是,有一次,他差點露出馬腳。那一天,隔壁辦公室的小張在街上碰到了他。他們隔了好遠。然而在小張剛想張嘴喊他的時候,他差點先喊了他。他好不容易才把已經(jīng)跑出來的聲音緊緊按住在嘴巴上。
很奇怪,往常熱鬧非凡的辦公室,一時間鴉雀無聲。從他們尖厲靈敏的眼神來看,大概是希望他的耳朵也出點問題才好吧。他們用行動和眼神代替了語言。當然,精明的領導也并不那么容易被欺騙,他是在對他作了一番考察和驗證后,才放下心來的。一次,領導拿來一張表格,當著老程的面,在對面的桌上,把他老程的名字換成了小李的名字。那是年度評優(yōu)的。兩個人的名字都寫得很大。領導一邊改還一邊故意用手遮著。改完了,又裝著無心的樣子把表格放在離老程最近的地方。涂改的痕跡很明顯,就像烏云遮不住太陽。但是老程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甚至老程還移開報紙,看了那張表格一眼。但他仍若無其事。這一下,領導放心了。離開的時候,他繞到老程的桌子邊,大笑著拍了拍老程的肩膀,說老程啊,然后就搖搖擺擺地回到里間去了。老程暗暗出了一身冷汗,心想幸虧自己剛才穩(wěn)住了陣腳。從此,領導對老程的真實態(tài)度就越來越水落石出了。再和老程對面相碰的時候,他不再猶豫,而是斜著瞟了老程一眼,徑直走過去了。當然大多數(shù)時候,他是瞟也不會瞟的。有一次,老程看到領導在和另一個人公然對著他指指點點。
老程想,其實這樣也很好,可以不參與許多事,少去許多人事的糾纏。眼鏡像是一個堡壘,他躲在里面自得其樂。進可以攻防可以守。他不但知道了別人對他的真實看法,也知道了別人的許多秘密。因為人們無視他的存在,所以,在他面前也就表現(xiàn)得更加真實和露骨。人啊,說什么大隱隱于市,其實只要隱于眼鏡就可以了。
但是有一個地方,老程始終是不敢去試一試的,那就是家里。他想,老伴跟了他這么多年,難道是真心真意的么?她會不會有所怨言?兒女對他,會不會陽奉陰違呢?好幾次,他又冒出了奇怪的試一試的念頭。但是,他不敢。他怕真的會出現(xiàn)那樣的情況。他想他需要這個世界上,至少還有一個地方,對他是柔軟的,滿懷溫情的。哪怕它是虛假的。他怕失去它。那是他的殘照,他的最后一抹希望。那么,就讓它永遠成為一個謎吧。
老程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有一種窺視的癖好。他在窺視中得到快樂,也在窺視中報復。他冷眼旁觀著周圍的一切,對它們發(fā)出了不露聲色的嘲笑。他的眼鏡既是屏障,也是顯微鏡。而且這一種窺視比其它的窺視方法要便捷得多。他在他們身上取材,涂片,然后看著他們像草履蟲一樣蠕動。如果一天不這樣干,他會憋得難受。于是終于有一天,老程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對眼鏡產(chǎn)生了徹底性的依賴。
小李和小吳的曖昧關系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在辦公桌上打下流手勢的地步。小李做一個手勢,小吳也做了一個手勢。他們的腳在下面也有所響應,一個還把手放到下面支援去了,好比當年的知青插隊。這一次,另一個表示了堅決的反對。好像他的手是個歹徒。他急著表白,他的手不是歹徒,而是傳花授粉的使者。兩只手相視一笑,然后又在誰上誰下的問題上爭論不休。后來,小吳的手說,假如他們正在偷情的時候,她丈夫回來了,怎么辦呢?小吳用右手代表她的丈夫。她的右手突然推門而入,左手猛然驚慌地張開和推開,四處找不到衣服。小李的右手則做了一個跳窗的動作。但是小吳把窗子封住了,意思是你不能扔下我不管。小李的右手猶豫了一下,忽然目露兇光。他躡足站在門背后,拿起一根鐵棍(圓珠筆代替),朝著邁步而入的小吳丈夫兜頭砸去,小吳的右手猝不及防,搖晃了一下,用手指著,說你你你,慢慢倒下了。小吳的左手滿臉驚駭?shù)氐雇藘刹剑劬Φ傻煤艽蟆P±畹氖譅恐p雙出走。小李的手充滿了一個俠客般的自豪。小吳的右手從桌面上消失,左手恢復了先前的幸福。
過了一會兒,小李的手又偷偷摸摸地來了。它朝向了另外的地方,表示僅有一個小吳是不夠的,他還要有別的女人。小吳的手生氣地回轉(zhuǎn)身,低著頭抹眼淚。小李不為所動。他的手在桌邊伸頭縮頸,正在和另外的女人打情罵俏。小李的手風流倜儻,跳得一手好探戈。小李的手和別的女人在探戈里動脈痙攣,欲仙欲死。小吳的手射出了嫉妒的火花。但是,它馬上又充滿了蜜意和柔情。它是那么的白皙而修長。她說,她不在乎他的那些了。她與他再度溫存。在激烈的交纏過后,她趁著他熟睡,毫不猶豫地把他的已經(jīng)降溫下垂的第十一根手指剪掉了。
每天,老程就這樣看得有滋有味。好幾次,他差點笑出了聲。甚至有一次,小吳春光乍泄,在對面大大方方地系松脫的胸罩的帶子。他幾乎看到了小吳淡黑的乳暈和有些昂然的乳頭。在以后的時間里,老程盼望著這樣的機會重現(xiàn)。正是這時,老程悚然一驚。他想,我是不是變態(tài)了?意識到這一點,老程很悲涼。他本希望自己成為一個超脫的人,結(jié)果卻成了一個墮落的人。他咒罵著自己,你這個卑鄙的家伙,下流坯,變態(tài)狂!現(xiàn)在,他覺得他的眼鏡是一個深淵。是無底黑洞。他沒救了,正在往下掉。他兩手扒住坑沿,艱難地往上爬。他的腳在下面努著力。屁股也努著力。他的身子引力向上。但是,他仍控制不住地心的引力。他無法控制自己窺視的欲望。他的眼睛已經(jīng)脫離了他的神經(jīng)的約束。它們?nèi)缑擁\之馬。他騎在奪路狂奔的馬上,既無法控制也無法跳下,惟有緊緊抓住它的鬃毛,抱住馬頸。他高度緊張,精疲力竭。巨大的顛簸弄得他頭昏腦脹。他想他快要死了。
對著鏡子,他摘下眼鏡,最后一次看了他的眼睛,然后用兩根縫衣針扎了進去。
責任編輯 衣麗麗
作者簡介:
陳然,1968年生。江西湖口人。在全國數(shù)十家刊物發(fā)表小說二百多萬字。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集《幸福的輪子》(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長篇小說《2003年的日常生活》等。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新華文摘》《作品與爭鳴》等轉(zhuǎn)載。現(xiàn)供職于江西省文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