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人們都叫他花頭。
小的時候,害了一頭毒瘡。毒瘡一好,就留下了滿頭花斑。從此以后,他連名帶姓都被人拋到了九霄云外,最后只剩一個“花頭”,即代表他的頭,也代表他自己。本來,他并不在乎這些的,可貪玩的劣性不改,再加上好奇,就有了意外。那是一個正午,清風吹著,天上飄蕩著幾片漫無目標的云彩,陽光正淋漓盡致地渲染著秋天的氣息。此時他正和幾個同伴沒頭沒腦地在一起尋樂。就在這時,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或者根本就毫無原由,他就隨手在土里揀起了一片發(fā)亮的碎玻璃片。那是一片破壺膽的殘片,盡管周圍的一圈還保留著殘破時形成的鋒利,卻偏偏明亮得可愛。他有些不忍釋手,便小心翼翼地把玩起來。
誰知無意之間,他竟看見了殘片上映出的他的臉和頭。
那臉出奇地長,頭也出奇地長,尤其是頭上的那些花,本來都近似于圓形的,這時卻變成了長而窄的條狀,一條一條地擁擠在一起,并且隨著玻璃碎片的晃動,竟然忽肥忽瘦起來。他差點兒沒有惡心地吐出來。
從此以后,他便忌諱任何能反映物象的東西了。
到了二十幾歲,花頭意外地得到了一個增發(fā)的偏方。偏方實際上很簡單,是一個白頭老婆兒傳給他的。那也是一個秋天,正趕上挖洋芋的季節(jié)。那一年雨水充足,洋芋長得又胖又大,人人都說從沒見過洋芋長得這么好過。有一天趕集,花頭拉一架子車洋芋去賣,路上就遇到了那白頭老婆兒。白頭老婆兒一拐一拐地走著,風吹著她的白發(fā),絲絲縷縷的飛舞著。花頭看著不忍心,就讓她坐在了自己的架子車上。花頭問她住在什么地方?白頭老婆兒說住在后山。花頭想了半天也沒有想清后山在什么地方,想問,看看白頭老婆兒待理不理的,就沒有張嘴。誰知臨別,白頭老婆兒卻給他口授了一個偏方:她要他每天早晚用面糊兒糊在頭上,然后讓狗去舔他的面頭,一直舔到頭上長出頭發(fā)為止。說完,白頭老婆兒就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半天花頭才回過神,便努力把白頭老婆兒說過的話在心里回憶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會漏掉了那一個細節(jié)。
花頭相信白頭老婆兒的話是真的,不僅如此,他甚至認為這件事仿佛神人指點一般,大有玄機。想想碎玻璃片上那些擠在一起的花斑,花頭便下定了決心,要照著白頭老婆兒的話去做。
起初,面糊在頭上極不自在,狗就更不用說了,三番五次都不敢去舔。結(jié)果面糊幾次都干在了頭上,花頭不得不一片一片地剝下來,又一片一片地叫狗去吃。如此這般,花頭才好不容易讓狗把舌頭伸到了自己的頭上。然而花頭的心里卻象爬著一條毛毛蟲一樣難受。好在慢慢的,他和狗都習慣了,也自然了。狗后來形成了條件反射,一到時間,就在花頭的身前身后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有幾回花頭沒有糊上面糊,狗竟然也迫不及待地要上他的頭。花頭并不惱,干脆勾下頭來任狗去舔。然而狗并不是說哄就能哄的,幾次以后,狗不見實際內(nèi)容就只搖尾巴,并不自討沒趣。花頭只能邊罵邊在頭上糊面糊。不過這一切,都是花頭關(guān)了自家的院門后私自做的,外人一慨不知道。
果然,過了多半年天氣,花頭真覺得滿頭的花斑上毛茸茸有物了。
花頭便有些喜不自禁。
對于花頭來說,這是從未有過的體驗。于是每天晚上睡在炕上,他就不停地用手去撫摩,去證實,這樣翻來覆去一陣之后,他竟有了些莫名其妙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沖動。
于是,花頭便極想見識一下自己的“花頭”。
有了這個想法以后,花頭忽然感到從未有過的緊張和激動。他開始注意一切能反映物象的東西了。雖然花頭還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心理,然而某種欲望已經(jīng)開始強烈地撞擊著他,使得他不得不有所行動。當然,這樣的行動隱秘而節(jié)制,只有他自己才能明明白白地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比如吃腌菜,他便忘不了在菜罐兒的亮釉上照一照,他就覺得滿頭的花斑上真有了許多頭發(fā)。勾下頭在鐵锨上檫土,他會因為一點點土星,極力把頭湊過去,然后用眼睛細細地看映在鐵锨上的頭像。這時,花頭幾乎可以確信自己的頭確乎和以前有所不同了。
盡管如此,花頭還是沒有把自己的目標立刻和一面鏡子掛起勾來。花頭認為如果此時此刻直接就讓自己走進一面鏡子,怎么說還是有些不妥。不過花頭至少可以夢想著有一天能讓自己在一面鏡子里看一看自己了,而能有這樣的夢想,對花頭來說,幾乎是一種奢望。一想到這些,花頭的眼前就豁然一下亮堂了起來。
終于有一天,花頭得到了一面缺了半塊的小圓鏡。花頭以為這簡直可以算作是天意了。因為這半塊小圓鏡來得非常自然,連一點強求的成分都沒有。而這正是花頭所需要的,惟其如此,花頭才認為他想得到的東西是命中該有的,否則,他擔心有可能會是竹藍打水一場空。
缺了半塊的小圓鏡其實是鄰居家的孩子反射陽光耍的,不小心丟了。花頭看見了,便悄悄地揀起來。花頭并不想將這缺了半塊的小圓鏡據(jù)為己有,但現(xiàn)在他必須借助它使自己長久以來的一個心愿得以滿足。花頭此時想得很清楚,這半塊小圓鏡不過是一個匆匆過客,和自己的緣分最多也就半天時間。過了這半天時間,他無論如何都要將它送回原處。而在這半天的時間里,鄰居家的孩子或許根本就用不著這件玩物,因此他可以心安理得的擁有并享受它。花頭于是讓自己握著小圓鏡的手盡量縮進袖筒里,他仿佛得到了什么寶貝,有了無法說清的興奮。盡管這時周圍連一個人都沒有,不過花頭還是沒有讓自己顯得從容一些,只見他急急忙忙地跑回家里,鉆進小屋,隨手上了屋門,只把小窗打開。他的這一連串的動作,連守在大門邊上的狗也有些摸不著頭腦。然而花頭已經(jīng)顧不上這一切了,在黑咕噥咚的小屋里,他從袖筒里取出了那面小鏡。不過就在此時,他卻沒有勇氣把視線投到鏡面上去了。
現(xiàn)在,花頭站在了一個十字路口上,他從沒有想到這一次的選擇會如此艱難。他明顯地有些不知所措了,在不知所措中,花頭把小圓鏡緊緊地捏在手里,生怕露出一點光明來。這樣過了好一陣兒,他想到了什么似地一陣亂翻,終于翻出了一頂他秋冬時節(jié)常戴的氈帽。這是一頂很舊的氈帽,沒有帽檐,樣子象鋼盔一樣,上面落滿了補丁。花頭將氈帽戴在了頭上。氈帽的帽窩兒很深,把緊靠著脖子的一圈兒花斑也遮得嚴嚴實實的。這一下,花頭長出了一口氣,似乎可以放心了。
只見他將小圓鏡極小心地移到自己面前,戴著氈帽的他于是清清楚楚地映在了鏡面上。
這一次完全不象花頭記憶中的那一次,他的頭不再長而扁了。臉面反映在鏡子里,竟是那么清晰,甚至連皮膚上長汗毛的小窩兒也看得真真切切。花頭有點吃驚,就聽見自己的呼吸開始加粗,接著一縷不可名狀的擔憂便襲上心頭,任氈帽扣在頭上,手卻始終不敢去動一下。花頭便站著,呆呆地捏著鏡子,有好幾次,他似乎下了狠心要取下氈帽來,可手上始終象垂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就是抬不起來。過了很久,花頭捏著小圓鏡的那只手,也不知不覺地垂了下來,而且更緊地捏著那半塊小圓鏡了。
終于,花頭決定要放棄自己的努力了。因為花頭隱隱約約覺得自己似乎正在冒險,并且要命的是,冒這樣的險會不會有什么意義他一時全然想不清楚。這時候,花頭忽然感到自己象是已經(jīng)走了很長的一段路了,身心顯得疲憊而無力。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現(xiàn)在,他的嘴一陣一陣地發(fā)干,花頭試著攪動了一下舌頭,結(jié)果舌頭也有些發(fā)干。花頭轉(zhuǎn)過身,從水缸里舀了一碗水,大口地喝了下去。隨著一股清涼順勢而下,花頭平靜了許多。小屋里不象剛才那么漆黑一片了,花頭環(huán)顧四周,終于象又回到了自己的生活當中。這時,花頭聽見狗在外面摳動門板的聲音,他便趕緊把門打開。狗并沒有馬上進來,而是蹲在門外,迷惑不解地看著他。這讓花頭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仿佛自己做錯了什么事情一樣。花頭在狗頭上撫摩了一下,這個動作即表示對狗的安慰,也表示他們之間的默契將一如既往地存在下去。
隨即,花頭跨過門坎,很快就到了剛才揀起小鏡的地方。
四圍仍然沒有一個人,仿佛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花頭便迅速地把小圓鏡放回到了原處。
在回來的路上,花頭感覺輕松了許多。
2010年7月10日
重寫于關(guān)山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