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古老的詞源學來看,漢字的“詩”由兩部分構成:“言”與“寺”。
言,語言,詞語,說話;寺,寺院,寺廟——神靈照臨之所,心靈修煉之地。
言加寺,即“詩”。因此,這可以說就是詩的一個基本定義:語言和心靈的相互結合,相互屬于。
這個定義(它當然不是簡單的公式),在我看來,構成了詩的內核,構成了古往今來所有人類詩歌的標準和秘密。
在那些偉大詩人的身上,都體現了這種語言和心靈的相互尋找、相互屬于。
在中國,杜甫。
在德國,荷爾德林。
在他們那里,這種語言和心靈的相互尋找,相互映發,構成了詩之命運。
在今天,也正是這種相互尋找,使我們有可能重新擁有了詩歌,擁有了對于我們個體存在最珍貴的東西。
1997年初秋至1998年早春,我在斯圖加特郊外Akademie Schloss Solitude住了半年,這在我的一生中都是一次難忘的經歷。我在那個山上古堡經歷了夏、秋、冬、春四季,那也是心靈的四季,艱難的四季。
在那里生活了一段時間后,有一天我忽然意識到,這里不正是托馬斯·曼的“魔山”嗎?的確,那不僅是一個特殊的空間,在那里我們也生活在一種特殊的時間里。對于這樣的“魔山”,中國有句古話:山上一日,世上千年。
這樣的“魔山”,離塵世遠一些,離神明近一些。但要真正接近神明,還必得經由內心的孤獨和艱苦修煉。
在那樣的山上生活,當然孤獨,那甚至是一種使人想要發瘋的孤獨。然而,能逃到哪里呢?這正是一個詩人的命運為他所準備的孤獨。請想想里爾克的這樣一句詩吧:“我是孤獨的但我孤獨的還不夠,為了來到你的面前”。
這里的“你”是誰?一個靈魂的對話者?詩神?黑暗中的上帝?
這就是語言和心靈的相互尋找,相互辨認了。
從那時我寫下的一些詩作中,就可見出這種內在的經歷。下面是《孤堡札記》的一些片斷:
一
森林的緘默迫使我們
從一條羊腸小路上退回來,
(練騎術的人從花園一側無聲地駛過)
正午的黑暗加深。
在這里你是時間的囚徒,
同時你又取消了時間。
早上的德式面包,中午的中式面條,
晚上的夢把你帶回到北京——
在那里騎者消失,
你恍然來到一個不再認識的國度,
言詞的黑暗太深。
二
一個修辭學意義上的詩人
將如何修辭?一陣陣香水味飄過之后,
在露天酒吧刀叉杯盞的碰撞中,
形成的并不是詩的音韻。
而你生來是個唱挽歌的人,為了
從古堡上空再次展開的秋天,
為預先失去的愛情;
為黃昏時一輛亮起金色燈火,到達、離去的公共汽車,
為再次前來找你的記憶……
五
帝國的版圖日漸收縮,
像從天上掉下來的一件衣服,
穿起來仍嫌過大。
為了贊美你需要學會諷刺。
為了滿天飛雪有一個馬廄就必須變黑。
為了杜甫你還必須是卡夫卡。
合上書本,或是撕下那些你寫下的
蒼白文字時,你會看到一個孩子
在懸巖的威脅下開始了他的路程,
而冬天也會跟著他向你走來。
十一
在起風的日子里我又想起你
杜甫!仍在萬里悲秋里做客,登高望北
或獨自飄搖在一只烏蓬船里……
起風了,我的詩人!你身體中的
那匹老馬是否正發出嗚咽?你的李白
和岑參又到哪里去了?
茅屋破了,你索性投身于天地的無窮里。
你把漢語帶入了一個永久的暮年。
你所到之處,把所有詩人變成你的孩子。
你到我這里來吧——酒與燭火備下,
我將不與你爭執,也不與你談論
砍頭的利斧或桂冠。
你已漂泊了千年,你到我這里來吧——
你的夢中山河和老妻
都已在荒草下安歇……
十二
漸漸地,在大理石臺階上眺望星空
與在古堡的地窖里出沒的,
已不是同一個人。在這里轉身
向西或向東
經歷著飛雪與日落的人,
已知道怎樣化恐懼為平靜。
黑暗的中世紀,仍擁有它不朽的兵器。
愛神,被削去臉和雙乳
仍被供奉在那里,為人類的絕望作證。
而你,在結束與一位金發女孩的羅曼史后發現,
原來她是從一幅畫中向你走來。
哦漸漸地,夏天轉向了另外的國度,
而橡樹在雪后顯出黑色。
十四
在我寫完這首詩后,冬天
就會順著林中大道徑直向我走來,
冰碴的刀鋒也將從夏日的花園里滲出。
大雪封山之前,
人們還會紛紛離去。
但是那尊石像仍會留下,偶爾的黃昏,
也會涂亮古堡的最后一扇窗戶。
如果你仍會做夢,你夢到的會是一匹馬,
艱難地陷在半山腰的積雪里;
如果你發信,它將永不到達;
如果你想呼喊——為人類的孤獨,雪
就會更大、更黑地降下來……
十五
這是無數個冬天中的一個,
這是冬天中的冬天。
你寫到雪,雪就要落下,
你迎接什么,什么就會到來。
這是滯留者的歌,一會兒就要響起,
這些是詞,已充分吸收了降雪前的黑暗;
這是在樓梯上嗡嗡作響的吸塵器,一會兒
就會移入你昏暗的室內,
這將是另一首詩:伐木者在死后醒來。
這已是我分辨不清的馬廄,正從古堡那邊
的草地向我靠近,
這些是無辜的過冬的畜牲,
在聚來的昏暗中,在我的內心里
它們已緊緊地偎在了一起……
在這樣的詩中,就貫穿著“語言和心靈的相互尋找”。
的確,在個人的孤獨、絕望中,在穿過古堡上空秋天的大氣流中,在嚴冬的飛雪中,有某種東西前來找你了。它,就是“心靈”。它有時是杜甫的心靈,有時是里爾克的或策蘭的心靈(我曾在那里翻譯過策蘭的詩)。但無論是誰的心靈,無論這心靈講的是德語或是漢語,在我看來,它們最終都出自同一個心靈。
它來自我們記憶的源頭,來自人類詩歌和文明的光輝過去,而又不時地出現在我們眼前。這就是人類靈魂世界的奧秘了。
一個詩人的寫作,在根本上就是為了與這個“心靈”結合在一起,就是為了把自己“嫁接”到偉大的生命之樹上,就是與它建立一種如馬丁·布伯所說的“我與你”的最親密、內在的關系。
當這樣的一位“你”出現、到來,當你自己不無驚異地發現他“具有你自己的眼睛”——在那一瞬,兩個詩人化為了同一個詩人。
在山上古堡的那些日子里,當我一次次在黃昏的森林中散步,當我回到房間后轉入在詞語中跋涉,當我忘記一切不分晝夜地寫作或翻譯,從某種意義上,就是“為了來到你的面前”,或者說,就是“為了使你出現在我的面前”。
對這一切,策蘭寫給巴赫曼的那句話,用在這里也完全合適:“存在,是的,我們可以。存在——為了相互存在!”
這就是1997年初秋至1998年早春,發生在那個山上古堡的“故事”。而在今天,當我回到這個混亂的世界上來,我從生活中,從大眾媒體、消費文化——時代的“主旋律”中,甚至是從當今的眾多“詩歌”中,我更多看到的,卻是語言和心靈的相互分離。這種加速度的相互分離,正是導致“詩歌之死”的根本原因。
很多時候,我們不得不生活在一種“缺席”中,生活在一個沒有靈魂的世界上。這成為我們痛苦的根源。
那么,為什么還要寫詩?這里也就有了一個答案:為了不使自己的心靈荒涼,為了那“不在者之在”,為了再次來到“你”的面前……
是的,想到“詩”這個古老的漢字,想到在那個遙遠古堡度過的日子,我就隱隱聽到了這種呼喚。
最后,我還要提到以上詩中“愛神,被削去臉和雙乳……”這個細節,這并非我的虛構,在Schloss Solitude古堡寂靜、清涼的門廊過道里,就有這么一尊被削去了半邊臉和雙乳的大理石雕像。去年2月,我在德國期間重訪了Schloss Solitude,我看見它仍擺在那里。
我想,它會被永遠供奉在那里,為人類的渴望和絕望作證。
責任編輯 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