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繼盛《自書年譜》卷考略(上)

[關鍵詞]明代；楊繼盛；自書年譜卷；考略

[摘要]容城楊繼盛抗疏批鱗事傳千古，忠肝義膽，歷來為官宦士子的典范。他在死牢中寫的《年譜》卷“自述平生四十年險阻艱難，歷歷紙上”，讀之使人無不動容落淚。其書法瘦硬，落筆縱橫，筆筆挾風霜，字字攝神鬼，凜然之氣直穿紙背，“直與顏魯公《爭座位》、《祭侄文》各帖同寶貴”。從古至今，此卷一直深藏秘閣，有幸見到者寥寥，見到者又通讀全文者則少之又少。本文首次刊布了全文與題記，并對相關的幾個問題作了考略。

容城楊繼盛抗疏批鱗事傳千古，忠肝義膽，為官宦士子的典范。古往今來，讀其《自著年譜》的人何止千萬，殊不知所讀的《自著年譜》均為刪改本。只因其手稿——《自書年譜》卷什襲珍藏，秘不示人，有幸敬觀者寥寥，通讀全文者更罕，就是大名鼎鼎的獻縣紀曉嵐亦未能有緣看到，全然不知《四庫全書》所收的《自著年譜》已被刪去了3570余字，不無遺憾。同治十一年(1872年)，一位山西舉人李敦愚有幸敬讀了《自書年譜》全文，感慨地說：“讀此卷，其敘述絕不經(jīng)意處，皆覺奕奕有精采，不可增損也。”慚言不虛。該卷系楊繼盛“臨難之時，自述平生四十年險阻艱難，歷歷紙上，如人平居，相與道家事者。然無畏阻狀，無懟怨辭，而其愛國嫉邪之心溢于言表”，讀之令人無不動容落淚。其書法瘦硬，落筆縱橫，筆筆挾風霜，字字攝神鬼，凜然之氣直穿紙背，是為“烈烈轟轟，為天地正氣，歷萬劫而長存者”嘲，“直與顏魯公《爭座位》、《祭侄文》各帖同寶貴”。如今令人痛心的是，楊繼盛感天動地的壯舉被塵囂所淹沒，鮮為人知；震鑠古今的《自書年譜》卷深藏秘閣，知者甚少。作為文物工作者，看著悉心保管近30年的《自書年譜》卷，甚感內(nèi)疚與困惑，故不揣鄙陋，勉成此文，以祈讀者點滴關注。

一、保存現(xiàn)狀與錄文

楊繼盛《自書年譜》卷(以下簡稱《年譜》卷)，現(xiàn)藏河北省文物保護中心。此卷歷經(jīng)450余年的水火之災、兵燹之厄，除略有磨損、裝裱一二處開裂外，至今仍楮墨基本完好，置于一個長43.6厘米、寬11.5厘米、高11.3厘米，做工考究、古色藹然的樟木盒內(nèi)，面板鐫刻楷書“楊忠愍公自書年譜”8字。包首楷書題簽“楊忠愍公自書年譜”(圖一)。引首為熊枚題“一生坎凜”，托尾有潘應椿等人題跋。

本幅為紙本，縱19，5厘米，橫1202厘米(圖二)。首為楊繼盛自畫瓶插蓮花一枝，寓意出污泥而不染。年譜為行楷書，字徑約1厘米，凡413行，間有涂乙竄改、雙行夾注，經(jīng)反復核對，得11131字。其中前405行，凡10945字，為楊繼盛書；后8行(從“欲上本救之”以下)。凡186字，為他人所補寫。以下為全文，標點為筆者所加，并對一些訛奪字作了糾正，誤字、別字在原文后用()，脫字用[]，衍字用()標明；漫漶字用口代之；雙行夾注改為單行小字。

嘉靖三十二年閏三月二十一日立。

椒山年譜，付男應解收。

予家原口外小興州人。國初以州常被虜患，遂將民盡徙入內(nèi)地。遠祖之在小興州者不可考。祖楊百源徙保定府容城縣，入樂安里籍，居城東北河照村。世業(yè)耕讀，補縣學生員者代不乏人，然止于教官而已。及今則子孫蕃衍至百余人，人才以漸而盛。百源生述正，述正生進，進生俊，俊生青，青生富。富生子三人，長繼昌，即予同母兄；次繼美，予庶兄，父妾陳氏所出；其三即不肖也。父娶母曹氏，本縣民人曹忠室女，生予于正德十一年丙子歲五月十七曰辰時。父喜而謂曰：“卜者、相者以予有陰德，當生異子。今觀此孩，首、身、股三停，此必不凡也。改換門閭，大吾宗族，在是子矣。”父妾陳氏性最妒忌，一聞父言，遂搗衣窗下，杵聲如雷，意欲使生驚風。母性最柔善，通不敢語。后亦無恙。

丁丑年，二歲；戊寅年，三歲；己卯年，四歲。

俱在母乳抱，模樣愈奇異，其頭甚長且圓大，鄰人皆以為壽星頭。

庚辰年，五歲。

父妾專權(quán)，父亦被惑，母甚失所，舅曹安白之于官。親戚知父妾之惡，同居必加害于母也，遂共議父與母各居矣。將家產(chǎn)分為三分，父及庶母、庶兄取其二，母及兄與予得其一。

辛巳年，六歲。

嫂惑于庶母之唆，兄惑于嫂氏之言，兄與母又各居矣。將產(chǎn)分為二分，兄取其一，母及予及姐三人得其一。耕種之苦，負戴之勞，母及姐俱身任之矣。時予亦嘗負一小柬禾，隨母、姐同行，見者為之嘆息流涕。噫!母之柔善可勝言哉!母及予之失所可勝言哉!

嘉靖改元壬午年，七歲。

母得咳嗽勞疾，親戚勸兄與母同居。至七月初六曰，母死矣。父及庶母俱逃避，懼予舅告也。至兩月余，親戚勸講，父與庶母始歸家。時予曰夜惟哭泣，曰則諸姐引攜，夜則隨兄同寢，其狼狽孤苦良為至極。

癸未年，八歲。

夏即善牧牛，或宿于場園，或宿于瓜鋪，雖家人不之知，久亦不甚尋也。至秋有老儒沈姓諱琇不知字號。者，在村中設發(fā)蒙教。予每竊往觀之，見諸生揖容之美，聞諸生吟誦之聲，心甚愛之。歸而告于兄“欲入學讀書”，兄以“爾年幼”辭。予曰：“年幼能牧牛，乃不能讀書耶?”又告于父，始得入學從師矣。凡所受書四五過即能成誦，從學四五曰后即能對句。時有年長而來學者，師出對云：“老學生。”眾不能對。問及予，即應聲云：“小進士。”師喜云：“此兒將來必登黃甲矣。”

甲申年，九歲。

四月，又退學，供牧牛事。

七月間，兄以牧牛失期見責，云：“家事是我二人的，你如何不勤謹，分開各居就餓死你。”蓋亦戲而恐之也。予曰：“便分開何妨!”兄乃分予屋一間，米、豆各數(shù)斗，驢一頭。予曰：“就分不均也，讓的起!”乃早起自作飯食，食畢，則將米、豆上各畫字記之，將門封鎖，乘驢出牧。午間回亦如之。鄉(xiāng)人俱為之流涕，兄亦佯為不理，視其作為如何。四五曰后，兄又喜而語人曰：“我戲而勒他分居，他即能理料家事如此。”于是又合居。

冬十月，農(nóng)事畢，又上學肄業(yè)矣。

乙酉年，十歲。

春秋上學、下學，夏牧牛，俱如昔。

父善對句，每退食及客至，必命對句，每對俱稱善。一曰，客至無酒，沽于館。乃出對云：“無酒是窮主，”予即對云：“有兒為名臣。”此客乃父表弟陰陽官辛體元也。客乃嘆賞，父由此鐘愛之，而庶母之妒亦不敢肆矣。

丙戌年，十一歲。

春，沈師辭歸家，乃從族伯翔讀。是夏，父恐其誤學，乃脫牧牛事。至七月，父以鄉(xiāng)間聞見不廣，遂囑兄送本縣，從庠生王姓諱允亨讀，方少有進。九月終，父得反胃病，遂召至家，曰夜問安、侍養(yǎng)。十月，母始葬。十一月初八曰亥時，父病故矣。

時父柩在堂，本縣拘兄作收糧大戶，兄不得往。予遂代應其收納記算，卯酉點查俱不錯不誤。

丁亥年，十二歲。

春、夏、秋，兄與庶母爭家財致訟。[予]惟務農(nóng)事，至秋乃送于定興縣東江村表兄王監(jiān)生家寄食，從劉先生簡齋學矣。

戊子年，十三歲。

春，劉師辭歸，乃從邸先生諱宸號南臺學。后登甲展進士，復姓趙，任南道御史。一曰，師出，予與諸生作布陣相戰(zhàn)之戲。師偶來，眾皆藏匿，師呼“跪!”出對云：“藏形匿影。”對成者先起。予隨云：“顯姓揚名。”師云：“此絕對也。”自此相愛之甚，始教以作文法矣。

冬十月，師館于別鄉(xiāng)。予遂歸，乃從鄉(xiāng)耆陳師學讀書經(jīng)。師能記書而不善作文，自此又耽延歲月矣。

己丑年，十四歲。

夏，陳師病故，乃又從農(nóng)事。冬初，從縣庠生楊諱遂讀。冬至節(jié)，以兄與束情薄，遂逐出，落落無所歸者。一月，乃從陰師學。陰師諱從光，號臨池，縣庠生也。予曰與乃子陰標號豫庵后登辛丑進士。同筆硯，乃發(fā)憤力學，初若漸進矣。

庚寅、辛卯、壬辰年，十五、十六七歲。

師遂棄學業(yè)，專肆力于置產(chǎn)，講解之功曰疏，所同游者又皆富室子弟，曰惟嬉戲。予既鮮師傅之嚴憚，又為諸友分(紛)擾，學業(yè)無甚進益，三年之間，止講《論語》二冊。兄促予別學，予以無故，不忍辭去，遂至遷延焉。

壬辰年，庶兄故。

癸巳年，十八歲。

春，府考，候送察院，不中。歸，甚慚憤，乃將《四書》自讀看一過，又別治《禮記經(jīng)》，亦粗讀看一過。自三月至五月，師雖未解，而《四書》及《禮記》俱粗貫通矣。五月，府考，遂取中。六月，送察院考，乃取中，充縣學生員矣。提學公江寧王石崗，題目：《四書》“使驕、且吝”二句，《禮記》“汗樽、飲”二句，論天地變化草木蕃。同案者十五人，予考一等第四。歸，仍從陰師學。十月初，乃與同庠王諱世雄號奕山，同約共親爨于社學，所居房三間，前后無門，又乏炭柴、炕席，嘗起冰霜，而寒苦極矣。時同會者胡默齋九齡、侯中城忠愛、許龍川澄、陰南峰邦彥并豫庵、奕山也。

甲午年，十九歲。

春、夏，仍同奕山兄讀書社學。秋，本縣貢士李諱學詩號古城，歸，自太學設教寧國寺。李端介有道之士，教人不論貧富，惟因材加厚。予遂從學，復治書經(jīng)焉。初從之曰一見，師便奇之，乃出“然非歟”題命做，蓋寓相傳之意也。予作文甚為師所稱許，由是曰曰講究不懈矣。

是年冬十月，娶胡村張公諱杲次女為妻。先時，鄉(xiāng)人見予學頗進，富室多許妻以女。予曰：“富室之幼女，豈可處于兄嫂之間耶?”張杲者，予兄之叔丈也，家以耕織為業(yè)，家不甚富，其行誼為鄉(xiāng)里所重。又聞其女，長而甚賢，竊喜其與嫂既為姊妹，其為妯娌必和，遂娶之。娶之后，而妻之困苦益不可言矣。

時居僧人佛永房。予無童仆，僧無徒弟，僧嘗念經(jīng)于外。予自操井灶之勞，秫桿五根剖開可以熟飯。冬自汲水，手與筒凍住，至房口呵化開，始做飯。夜嘗缺油，每讀書月下。夜無衾，腿肚常凍轉(zhuǎn)，起而繞室疾走始愈，其苦蓋難言萬一矣。

乙未年，二十歲。

師教既勤，予資性頗高而用力又銳，一年之間，學業(yè)遂成。師亦大肆力于學問，嘗私語于予曰：“我與汝，今曰為師徒，后年可為同年矣。”乃于城外筑書舍，方期來年謝諸生，與予同務舉子業(yè)焉。

丙申年，二十一歲。

新春，師偶得癱瘓病，予曰侍湯藥。百里之外請醫(yī)，既無腳力，且少盤費，兄又惡干此事，予惟徒步忍餓潛行而已。然師平曰酒量甚大，飲多痰盛，競不能起。噫!予之心喪，至今耿耿，豈特三年哉。

是夏，與庠友李鶴峰、九皋及奕山會文于寧國寺上房，條約甚密，且相摩為善，情愛綢繆若兄弟。然至五月，聞陰云樵、養(yǎng)晦等會文于午方村關王廟，予三人步行往赴會焉。此會亦甚嚴密，甚有進益。至七月間，提學湖廣朱公兩崖取歲考，予遂以優(yōu)等補廩焉。考題目：趙盂之所貴，趙孟能賤之。居寵思危，罔不惟畏弗畏入畏策，平勃羊陸交歡何如。

是秋文會散。陰云樵會長博學能文，且性甚剛介，予慕其與己同也。予遂自運薪米，往會于渠鄉(xiāng)，即寄食于家，日共肄業(yè)于野園，甚有裨益，而學大進焉。

丁酉年，二十二歲。

春二月，提學上元謝公與槐取考科舉，內(nèi)二題偶記不真。題：愈疏、不孝二句，予若、觀大二句。《原十六衛(wèi)》如何?口進《性理大全》表。方憂其被責，及發(fā)落，則居第二，其稱許獎賞反倍于第一者。批語甚長，內(nèi)有“學力才識過人，其就未可量”之句。郡縣自是有名矣。

秋試落第，兄不令往東中會，乃令在家教其二侄焉。

戊戌年，二十三歲。

以家中常有農(nóng)事相及，乃引舍侄復居縣寺佛永僧房。時既有舍侄，用度視前少足矣。夏天行瘟疫，主僧病倒，同舍生即亡去。兄遣人促予及舍侄歸，予曰：“如予去，則此僧死在旦夕。”善遣家人回。兄又遣人促曰：“如相染，毋家歸也。”予曰：“平曰相與，有病去之，心寧忍乎?如予相染，同死于此亦可也。”于是，止取舍侄歸。予為之親供飲食，遍求醫(yī)藥，夜則同寢，二十曰而僧大愈。時兄亦染病矣，信到，予即歸，不解衣而事者月余。兄愈，妻又病，無一人近，予自調(diào)養(yǎng)之，數(shù)曰而愈。是年傳染甚多，予親事三人而不能染，人皆以為有神佑云。

己亥年，二十四歲。

時兄以舍侄常思家，且供給不便，遂令肄業(yè)于家。予乃筑草團瓢于西園，兄以為不干正經(jīng)，不發(fā)工修，其砌壘、苫葺之功，俱予與妻共為之興。思及此，其悲傷可勝言哉!

庚子年，二十五歲。

春，提學寧夏黃公南渠考科舉，予居第三。時兄與本村富民訟于府，官受賄，將兄拷打狼狽。予曰：“兄負屈被害如此，尚焉應試為哉!”時各上司因筑城之役俱駐于沙河，予即往訴撫、按，俱以事小不允。又訴于兵備道，亦以事小拒，予曰：“詞訟只當論屈之大小，事之大小不必拘也。”遂允之，將事之是非始得明白，而仇家之被刑也，又倍于兄。訟方畢，即赴試，乃中式第二十一名。主考童內(nèi)方、李方泉，房考莆田林瘦泉諱成立，解元劉一麟也。

冬十二月，長子生。牌坊銀兄俱收去，予赴會試尚窮乏之甚矣。

辛丑年，二十六歲。

會試落第，歸，仍肄業(yè)團瓢。

秋，同年孫聯(lián)泉諸年兄書約入監(jiān)。人有告兄者曰：“凡舉人坐監(jiān)及歷事可三年方畢，須費艮(銀)二百余兩。”兄曰：“若此，則吾窮矣。弟尚可，吾之子多，將來何以度曰乎?”乃決意析居，予決意不肯。至九月間，四姐夫遭不幸事系獄河間，予往望之。兄乘其不在，乃自析之，且曰：“繼盛已中舉，予為白衣，欲納艮(銀)為官。”乃將糧財之類盡有之，止分谷八石送予房，妻又往食，則斥之。予歸家，見其如此，亦只得各居焉。

是冬，入北監(jiān)。

壬寅年，二十七[歲]。

在監(jiān)，春季考監(jiān)元。題目，敬大臣不眩二句，悼宗將禮一下(節(jié))，人主以天下為度論。五月，該撥部歷事。因先有聯(lián)泉之約不可背，乃給引回家。

九月，長女生。

冬，徙居于縣。

癸卯年，二十八歲。

春，復居鄉(xiāng)。一日，予置酒請兄之外父及予之外[父]，并諸親數(shù)人會飲，至半酣間，予起而言曰：“初，兄之與予析居者，以予坐監(jiān)之費多，敗壞家事也。今予坐監(jiān)歸，又農(nóng)事所得反豐于家兄者，今欲與兄復同居，何如?”諸親俱踴躍稱贊，以為田氏復生也，兄亦喜而允之。蓋此意之舉，雖妻亦不知也。時得坐監(jiān)官盤費艮(銀)二十余兩，備衣服，供酒食，曰以娛兄，兄甚喜。一生得兄之歡心者，止此一年而已。

秋，得會試盤費三十兩，與兄納艮(銀)為散官。予赴會試又窮乏矣。

甲辰年，二十九歲。

落第，兄又不喜。復入監(jiān)，祭酒徐少湖公也，初課予以文，遂大奇之，曰：“真奇才也。但少欠指引耳。”予遂備束情授業(yè)焉。盤費不足，其飲食之類甚窮乏，狼狽不堪言也。

乙巳年，三十歲。

二月十九日，次子生，乳名解霖。

是年尚在京，從少湖師學。

丙午年，三十一歲。

二月，長子殤。此子方七歲，甚聰敏，且知孝道，若成人然。死之日，予甚哀之。

冬十二月，生一子，得風疾，以予不在家，無人延醫(yī)，遂死之。以未及數(shù)日，且予未見，故不入排行之列。

是年，尚從少湖師學。

丁未年，三十二歲。

會試中三十八名。主考孫毅齋、張龍湖，房考都給事中莆田鄭于野公也。殿試中二甲第十一名。未開榜先，鄭于野兩次差人報予中一甲者，蓋大學士夏公以予策多傷時語，不敢進呈耳。觀工部政。六月，選南京吏部驗封司

主事。七月，歸家。九月，買妾劉氏。閏九月，

赴任。十月，到任。考功司郎中鄭公淡泉諱曉

時，稱為冰鑒，一見而奇之，退而謂諸僚曰：

“此人心志、氣節(jié)、事業(yè)，將來不可言也。”遂甚

相愛，日告之以居官守身之道與夫古今典故

焉。

戊申年，三十三歲。本司正郎史沱村升，予乃署司印。此司專管吏事，其弊端甚多。予乃立為章程，投到則嚴其登籍，先后則示以定序，點查則革其頂替，考選則防其代筆，取拔則革其鬮弊，凡以往弊端俱為之一洗，吏無不服，而堂上及諸僚俱稱賞焉。

是年，專肆力于詩文之學。

已酉年，[三十四歲]。

二月，妾劉氏死。三月初二日午時三子生，乳名應麟。

是時，關西韓公苑洛為南京兵部尚書。此翁善律呂、皇極、河洛、天文、地里(理)、兵陣之學，而律呂為精。予遂師之，先攻律呂之學，三月而得其數(shù)矣，乃告于師曰：“樂學非他學比，不可徒事口說，必自善制器，自善作樂，播之聲音，各相和諧，然后為是。”遂自置斧鋸刀鉆，構(gòu)桐竹，易絲漆。先自制其管，管和矣，制其琴；琴和矣，制其瑟；瑟和矣，制其簫、笙、塤、麓之類，無不各和矣。又合諸樂總奏之，如出一律，無不和焉。師甚喜，曰：“我學五十年。止得其數(shù)。今賴子制其器，和其音，當代之樂，舍子其誰歟?”一日，師謂予曰：“吾欲汝制十二律之管，每管各備五音七聲，各成一調(diào)，何，如?”予有難色。師曰：“固知此是難事，古之伶?zhèn)悷o所因而作樂，況今有度數(shù)可考乎?子之資性甚高，試精思之，必可能矣。”予退而欲制。漫無可據(jù)，苦心思索，廢寢食者三曰。忽夜夢大舜坐于堂上，予拜之。案上設金鐘一，舜命予曰：“此黃鐘也，子可擊之。”取椎連擊三。醒而恍若有悟，呼妻燃燈，取竹與鋸鉆，至明而成管六，至巳而十二管成。呈于師，師喜曰：“刻志樂之曰，九鶴飛舞于庭，其應乃在子乎?”由是南都有知樂之名。時翰林呂子巾石、福建監(jiān)生吳憲、江西教官黃積慶俱用心于樂，皆與予相講。然呂巾石知樂之理，而自不解作樂，終涉于渺茫；吳監(jiān)生粗知樂數(shù)，而不足以精微之蘊；黃教官又執(zhí)于三寸九分之管，為黃鐘迷而不悟。可與言樂者鮮矣。

庚戌年，三十五歲。

春，韓師致政歸，謂予曰：“子之樂已八九分，子之才不止于樂而已也，可旁通濟世之學。[至于]樂，俟子退閑時一整頓足矣。”予遂大肆力于天文、地里(理)、太乙、壬奇、兵陣之學，而俱各知其粗。

時本部考功正郎何吉陽諱遷道，學之士也。其講心性之學甚明，予甚慕之。吉陽乃約本部殷子白野、張子龍山、余子九壓、楊子朋石、涂子任齋、劉子蘇涯為五曰之會，會則講論終曰，予一一力行之。吉陽謂人曰：“椒[山]之果誠，可語進道矣。”故予死生利害、義利之關，見之甚明，皆講學之力也。

秋，虜犯京師，南都擬勤王，三曰無肯行者。吉陽謂予曰：“諸公欲兄一行，何如?”予曰：“弟雖不才，然君父之難，何敢辭也。”既而虜退，議亦罷。

十月，考滿。本部考語云：“器深而志遠，學懋而守嚴，儒行占其，夙成壯猷，可以大受。”末句蓋謂予粗知兵，欲吏部用之，以治兵事也。

自南之北由山東路，乃特趨曲阜謁孔、顏廟，又枉道登太(泰)山。初至泰安州南，見一男子為天仙玉女所附，閉目披發(fā)，言人之禍福立見，環(huán)列而跪者數(shù)百人。予乃執(zhí)而言曰：“男女尚不親受授，況可附于其身耶!此乃淫婦邪妖，非玉女也。”男子即仆倒，環(huán)跪者亦隨散矣。初至州城公署，廚仆問：“食素否?”予曰：“何以故?”廚曰：“凡顯官至此，必素食，否則玉女必降以禍。”予曰：“玉女一淫妖耳，焉能降人以禍乎?”須臾，州官稟問曰：“辦何如祭品?”予曰：“何以故?”官曰：“登山必祭玉女，否則行必不利。”予曰：“此來原為登泰山而來，非為玉女也。何以祭?”遂登至頂，有道士三十余人，奏仙樂，提香爐，迎接至玉女祠，乃設拜席于中，欲贊禮使予拜，予遂叱散。入祠，有差官數(shù)十員在內(nèi)收香錢。予謂玉女曰：“爾為女人，與數(shù)十官共處一宇，寧不羞乎?且此山乃東岳所主，爾何僭居于上乎?妖物即離此處，否則天必誅之。”時人皆畏之如雷霆，不敢分毫私語，聞予言皆大懼。予至公署，遂書于壁云：“太(泰)山五岳之尊，而主之者東岳之神也。玉女乃竊其柄而專之，使天下之登太(泰)山者知有玉女，而不知有岳神，神其有余愧矣。幽明一理，女不言外。玉女雖神，亦女耳，何為居其上而享其祀，女其有余責矣。以王綱律之，一失委靡，一失僭竊，上帝不罪，何也?”予于是甚疑之，噫!此或起于唐武則天時，后世遂因之而不變乎?不能不有望于負道學之統(tǒng)者。又題絕句云：“志欲小天下，特來登太(泰)山。仰觀絕頂上，猶見白云還。”末序云：“予讀孟子書，以為天下惟太(泰)山為高也。今陟其頂而觀之，則知所謂高者，特高于地耳。而山之上，其高固無窮也。予于是而悟?qū)W之無止法矣。”余有詩文數(shù)首，不及記。

十一月歸至家。先時，兄與叔大不相和。予至家，兄不欲其往拜，予曰：“父已死，唯一叔耳，三年之別，如何不見!”在南京時，與叔做送終衣一套，兄不欲其典(與)，予曰：“特為叔做，人皆知之。叔來曰不多，如何不與!”叔穿衣同嬸造予家，拜謝兄若陪(賠)禮之狀，兄還半禮，且責怪之聲不絕。予在旁痛慘交集，如醉如癡，乃謂兄曰：“恐外人恥笑。”叔歸，病臥數(shù)曰死。家貧不能備棺，予竊為之買棺而葬之。是止知敬叔之禮，乃昧違兄之罪。兄之恨己入骨髓矣，又且望予官歸厚利。予在南銓曹，俸祿不能給衣食，何以有余資，由而兄之怒不可解矣。

辛亥年，三十六歲。

正月，為次男聘李鶴峰兄第五女。先是，有媒舉與顯宦為親者，予私為厚者曰：“彼富而我貧，門戶不相對，素不甚相厚，心志不相孚，遂不敢許。”鶴峰者，幼年同窗，且剛直慷慨，心志與己同，遂結(jié)親焉。

二月，買妾槐氏。遂赴京考滿，投文曰即升兵部車駕司員外。予雖不才，然素妄以天下事為己任。況此時虜患最急，又官居兵部，志欲身親兵事，掃除胡虜。豈意一入部之后，見其上下所行，俱支吾常套，不得著實干事。時有開馬市之議，予曰：“馬市一開，天下事尚可為哉?”即欲疏陳其不可。然方議，遣予行，遂不敢。乃草《開市稿》，候命下即上，大意云：“馬市決不可開，然既已遣臣，臣言其不可，是避難也。謹條陳開市五事：一欲俺答愛子入質(zhì)；二欲盡還擄去人口；三欲別部落入寇，俱在俺答承管；四欲平其馬價，分為三等；五欲整兵，以備戰(zhàn)和并用。”適一同僚見之，乃報堂上趙守樸知之。守樸曰：“若此疏[上]，則馬市決不可開矣。”乃別遣張主政。才行，予遂上《阻馬市之疏》，皇上連三閱，乃曰：“繼盛之言是也。”乃下閣臣票。閣臣聞上意，旨票語甚溫。而成寧侯仇鸞有揭帖進，皇上乃下八臣會議。八臣者：大學士嚴嵩、李本，禮部尚書徐師階，兵部尚書趙錦，侍郎張時徹、聶豹，成國公朱希忠并仇鸞也。此時鸞之寵勢甚盛，而諸老亦無有實心干天下之事者，皆欲茍安目前，共以為馬市必可開。會議本上，遂下予錦衣獄，拶一拶，敲一百敲，夾一夾。后命下，遂降予陜西臨洮府狄道縣典史。

時予下獄，人有促兄赴京看者，兄曰：“待打死后，車載來家看罷。”人勸兄送盤費者，兄曰：“人家做官掙錢，他做官惹禍，便餓死從他。”噫!平昔無情。猶望患難：患難若此，其狠何如耶。

予往臨洮約五千里，顧(雇)車及盤費約得銀五六十兩，已既(一概)無處。時人見其降官，又不肯借貸，而兄通視若秦越，至此而困心衡慮極矣。計正無出時，一舍親至，予告之以故，舍親[曰]：“終不然不赴謫所乎?公之家產(chǎn)有分也，可將地一頃當?shù)渑c富家，回家看令兄如何處?”予遂從之，是雖迫于甚不得已而用權(quán)，然律之以道，不可謂之不得罪于兄也。歸家，兄視之如草介(芥)，惡之若寇仇，曰佯亂罵，予遂避居于辛莊寺。時舍親以銀地言兄，遂有分居之議矣。時地三頃，予止分前典地，余俱為兄有，而各搛財產(chǎn)亦盡有焉。兄猶索前典地銀，予曰：“若此，則弟同妻子俱乞食之臨洮矣。”兄恨入骨髓。臨行之曰，人有告予“兄欲打死者”，予曰：“豈有此理!”及出門時，兄果率三侄趕予奔趨于房上，兄及侄磚石如雨，予自房跳下奔逃矣。二子在屋內(nèi)炕上，兄從窗內(nèi)打數(shù)磚，俱不中，二子幸無恙。兄知予逃，乃率三侄將車上行李用刀斫碎，復乘馬提刀趕予，幸馬蹶而止。家庭之變極矣，予所遭之窮何如哉!

路中顛連險阻，冒死者數(shù)，俱獲免。六月十八曰至狄道。未到狄道之時，其上司、僚友俱以予為剛介性氣之士，或不可相處，各懷疑畏之心。然予處上司、僚友，一入(如)<者祭)初選之典史。數(shù)曰后，各喜而相謂予曰：“初以為先生難處，不意今乃平易守禮，可親可愛如此。”予乃曰：“素位而行，君子之常。居官如戲場，時上時下，吾惟守分而已。”自是相與甚密。

先是謫官多靜坐，不理縣事。縣尹平定州李魚泉亦相愛，不忍以瑣事相干。予乃請曰：“曰食俸，通不管事，甚是不安。凡有事可以代勞者，望不吝差委。”于是始付以事，予亦盡心為之，凡事俱處停當。各上司因之，亦以難事相委矣。

居月余，府縣學生員從學者五十人，曰相講論，甚有趣味。將門生贄禮并己俸資買東山超然臺。此臺相傳以為老子飛升之所，蓋過函關西來，所傳或不謬云。乃于上蓋書院一區(qū)，前三間為揖見之所，中五間為講堂。又后高處蓋殿三間為道統(tǒng)祠，上九位為伏羲、神農(nóng)、黃帝、堯、舜、禹、湯、文、武；前側(cè)左為周公，右為孔子；兩壁側(cè)則顏、曾、思、孟，漢董仲舒，隋王通，唐韓愈，宋周、程、張、朱，元許衡、劉靜修，明薛文清也。

狄道之多西番回子，俱習番經(jīng)，通不讀儒書。予乃聘教讀二人，于員(圓)通寺設館，募番、漢童生讀書者百余人。至三月后，各生俱知揖讓、敬長上，出入循禮，其資質(zhì)可進者三十余人。其各父兄亦因而知道禮，棄番教，舉恢恢(忻忻)然，相謂曰：“楊公來何遲也。”

又此處先山木去城近，柴甚賤；邇來則去城幾二百里，柴漸貴，而民病之。城西七十里有煤山一區(qū)。先是，開者屢為生番所阻，官府不能制，蓋番民利于賣木，煤開則失利。生番素服予者，予往即開之，百姓便焉。

城西一帶俱園圃，種蔬菜。先年借洮水灌溉，甚有大利。歲久淤塞，園圃漸廢。予乃募各園戶疏通之，而水利之盛倍于昔時。

狄道應征糧草舊無官冊，惟書手有簿，相傳作弊甚大。富者買減而貧者反增，富者納輕而貧者反重。予乃拘集書手在于一所，先算各戶之總數(shù)，次算一縣之總數(shù)，比原額反多三十石，蓋往時之飛詭俱查出，而飛灑則不能去，是以多也。將應征輕重分為三等，而各戶之輕重均平，無窺(規(guī))避于其間者。 民間之地有糧重者，白以與人，亦不敢受。予乃白之于府，將前所余糧用輕價買地二千厶(畝)，地價則賣予所乘之馬及所得俸艮(銀)并妻首飾也。諸生分種一千厶(畝)，有井田之余意。其一千厶(畝)則佃種于人，將所收子粒則擇諸生中之老成者四人收掌。諸生之冠、婚、喪、祭，則量貧富補助，余則候荒年各生分用也。故此一事，百姓之糧草既均，而諸生養(yǎng)生之需亦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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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好禮佛近僧，雖士夫不免。予一禁之，舊習遂革。初時有稱不便者，后來始知惡僧而崇正矣。

邊方愚民惟以織褐為生，上司差來丞差書[吏]，或減價和買，或以雜物易換，雖部按撫巡亦多若此。然一褐之不得其價，則一家之不得其養(yǎng)，故有號泣于道者，有求死于河者。予遂出告示，禁約公差人員買褐，蓋陰寓各上司之發(fā)價府縣買褐也。無何，巡按差人買褐，予乃拘其差人，收其牌票，欲為之申請，而府掌印官相講乃已。此聲一聞，再無一上司來買褐，百姓所得之利，視昔年加倍。故此一舉，亦知非明哲之為，蓋欲為百姓興[利]除害，故雖叢怨冒罪，亦有所不暇顧云。

邊方之民久被殘虐，易于感化，故予在任則謳歌滿道，去任則哭泣，而送于百里之外者千余人，孔子所謂“蠻貊之邦興(行)者”，信其然歟?

壬子年，三十七歲。

四月，得升山東諸城知縣報。五月十一曰得憑，離狄道，七月十二曰到諸城任。諸城濱海，民多強悍，俗尚夸詐。予治事不數(shù)曰而豪強斂手，盜賊屏跡，民皆守法，吏不敢奸。八月初一曰，南京戶部云南[司]主事之升報至矣。其興學校、開荒田、修武備、立保甲、繕城池、均田糧、平徭役數(shù)事，平曰之欲為而不得者，方欲鋪張，九月十七曰憑至，俱徒成中止焉。

十月初六曰離諸城，二十[曰]到南京，二十二曰到任，即有北刑部湖廣司員外之報。十一月初四曰憑至，初八曰離南京，十六曰邸(抵)淮安，又有調(diào)兵部武選之報矣。先是得刑部報，即圖歸家，以敕命事焚黃祭先父母，即告病不出。及得兵部報，則翻然而思曰：一歲四遷其官，朝廷之恩厚矣，尚何以有身為哉!遂思所以報國之道。舟中秉燭靜坐至四鼓，妻問其故，予曰：“荷國厚恩，欲思舍身圖報，無下手得力處。”妻曰：“奸臣嚴閣老在位，豈容直臣報國耶?當此之時，只不做官可也。”予聞其言，乃知所以報國之本。又思起南都“曰食之變”之議，遂欲因元旦曰食之變奏劾大學士嚴嵩。(一口曰食)。奏稿成，恐過家則人事纏繞，或不能元旦邸(抵)京，乃由別路于十二月十六曰到京，十八曰到任。

癸丑年，三十八歲。

元旦謄真本。初二曰赍至端門，方欲進，聞拿內(nèi)靈臺官，知本意不合，即趨出。逐曰快快，故有做稿，齋戒沐浴三曰，至十八[曰]本上，二十曰拿送鎮(zhèn)撫司打問，先拶到手拶，木繩俱斷。予曰：“鬼神在上，尚用刑哉!”乃(先)敲一百敲，問所以主使之人。予曰：“當此時之臣，奸邪太半，皆嵩心腹，此事固不可與之議。且盡忠在己，豈必待人主使，如有人敢主使，則彼當自為之矣，又何必使人為哉。”乃夾一夾，將脛骨又夾出，問所以引用二王之故。予曰：“奸臣之誤國，雖能欺皇上，必不能欺二王。蓋二王年幼，且未冊封，奸賊必不陡防避忌，譬如人家有家人作弊者，家長雖不知，而家長之子未必不知也。滿朝皆嵩之奸黨，孰敢言彼之過。皇上常不與二王相見，此奸賊所以敢放肆無忌，然止能瞞皇上一人，二王固知之真矣。至親莫若父子，皇上若問二王，必肯言彼之過也。”問官云：“若此，豈敢回本。”乃又敲五十二敲，又夾一夾棍。其問答之辭甚多，予始終不屈，乃打四十棍，重刑具送監(jiān)。至二十二曰晚旨下，錦衣衛(wèi)打一百棍，四棍一換，送刑部從重議罪。乃比擬詐傳親王令旨，律問擬絞罪監(jiān)候。其錦衣衛(wèi)之打、刑部之監(jiān)、棒瘡之發(fā)，人共知之，故不必細書。

予在監(jiān)中，死生未保，故將半生逐年行事直書，付男應解、應麟收藏，以為后曰墓志之用。凡此皆據(jù)柙床書也。癸丑年春，椒山子書。

方予未上本之前，司中曰相與議論者汪子少泉、名宗伊，湖廣人。周子松崖、名冕，四川人。王子繼津。名遴，霸州人，后結(jié)親，乃三子外父。少泉則與謀議稿“冒功”一節(jié)，乃其所見；松崖則與知，而不見其稿；繼津則知其欲為，而不知為何事。正月十八曰上本，十九曰入部，到司交牙牌，辭僚友，眾方知予有此舉，各疾仇遠避。而一二知己，如王西石之誥、張弘齋重，雖有眷戀之意，而尚有畏縮之狀。獨繼津則肝膽相許，若親兄弟然。予觀其義氣激發(fā)，情愛懇至，遂托云：“予二子一女，一子已聘有妻，一子尚未有，一女尚未許人。長而娶嫁，皆兄之事也。”繼津遂面許云：“此盡在弟，而一小女正與三令郎年歲相當。”遂許焉。自予入獄，鎮(zhèn)撫、刑部之保護，皆繼津兄也。予嘗云：“予之豪杰意氣不見對手，乃于繼津見之，其慶幸可勝言哉!”

正月二十二酉時，打之命下。先時，王西石送蚺膽一塊，生收在袖。此時，校尉苗管事送酒一壺，云：“可以此吃蚺蛇膽。”予曰：“椒山自有膽，何必蚺蛇哉!'，止飲酒一茶杯。彼又云：“莫怕。”予曰：“豈有怕打楊椒山者。”遂談笑赴堂受打。未打之先，心已有定主，打之時，乃兩眼觀心，舌拄上腭，牙齒緊對，意不散亂，口不呻吟，蓋一呼叫則氣亂，氣亂則血入心，必死。方打四五棍時，心受疼不過，若忙亂者，遂一覺照，自思此心亂矣。于是提起念頭，視己身若外物者。打至五六十，忽覺若有人以衣覆之者，遂不覺甚痛，謂之神助，或其然歟?打畢，校尉即推入包袱，抬出至門外，則家人以門扇抬之至法司門口。巡風官乃同年江西李天榮者，遂去門扇，藥餌諸物盡皆阻住。予兩腿腫粗，相摩若一，不能前后；腫硬若木，不能屈伸。止手扶兩人，用力努掙，足不覆地而行入獄。提牢則浙江奸黨劉橫也。舊規(guī)：官系獄，則有官監(jiān)。劉梗乃即下予于民監(jiān)。自入監(jiān)后，棒瘡既上沖，又為強走所努動，方依墻而立。忽兩耳響一聲，則不能聽人言，兩目則黑暗，不能見物。予心自覺曰：“此乃死矣。”遂昏不省人事，身不覺搽倒于地，若睡熟然。二更死過，至三更始蘇，噫!忽然而死，忽然而蘇，如睡又醒，則人之生死亦甚易事也。兩腿腫脹沖心不能忍，又無藥可用，又無刀針可刺，正無計間，司獄陜西涇陽劉時守送茶一鐘，予飲之，心稍定。因荼思起“人以瓦尖打寒”事，遂將鐘打碎，取瓦之尖而銳者，將竹箸破開，夾瓦尖在內(nèi)，用線拴緊，以尖放瘡上，用鼓錘打箸入肉五六分，為此事獄吏山東黃縣孫儒、犯人浮梁何成也。遂血出兩腿。打有五六十孔，流血初噴丈余，后則順腿流于地，一時約十數(shù)碗。自出血后，心稍清矣。予恐睡倒則血必奔心，自打后出衛(wèi)入刑部，三曰夜挺身端[坐]，頭未至地，以故不能傷生云。藥餌既不能，予潛使人在監(jiān)買黃蠟、香油，自熬膏藥貼之。至二十六曰則右腿已潰，則將皮割去，內(nèi)肉當流于地，如稀糊。止顯一坑，五寸長、三寸闊、一寸五分深，手摩至骨。時有京師秀才侯冕送藥敷之，又內(nèi)侍趙用送藥敷之。劉慣(橫)禁系甚嚴，內(nèi)外不通，外面人傳已死四曰矣，家人甚忙亂。至二十七曰，張弘齋重差人入視，知予不死，家人尚不信。予托獄吏新城縣盧世經(jīng)稍(捎)出牛骨簪一根為信，此簪乃妻常帶者，又左手寫出帖去，家人始知予不死矣。

二十八曰，旨意下，問予比擬詐傳親王令旨，律絞。方敕下刑部擬罪時，山東[司]郎中同年史觀吾名朝賓'福建人。欲從輕議，而尚書何鰲乃嵩之門生，侍郎王學益乃嵩子兒女親家，聽嵩主使，遂擬此罪。命下，史觀吾降官矣。

二十八[曰]，刑帖到司。獄司即下老監(jiān)，曰夜籠柙，曰與眾囚為伍，死尸在側(cè)，備極苦楚。

二月初七八，右腿已長肉，左腿皮未割去，遂潰腫如小甕，毒氣上攻，口舌生瘡，不能飲食，勢已危矣。夜夢三金衣人，領一青衣童子，小盒內(nèi)捧藥一九，遂以湯親灌入，覺則口舌不痛，可吃飲食。又想赴(起)以磁瓦尖打之，連數(shù)十下，不見膿血。予曰：“此瘡潰已深，非瓦尖所能到也。”遂以小刀。先用針線將腿皮穿透提起，乃將刀刺入約一寸深，周圍割一孔如錢大，膿血流出，方子割肉時，獄卒持燈手顫至將墜地，乃曰：關公割骨療毒猶藉于人，不似老爺自割者。當時約四五碗，其內(nèi)毒始脫矣。曰每以布數(shù)十片拭膿，每布約二尺，每曰此布輪用，膿可濕兩次，每曰則膿可流二三碗矣。自初瘡至愈，膿豈止六七[十]碗而已哉。

十六曰，右腿垂筋二條，如簪粗，一頭已斷，一頭尚在腿上，予亦割之。

二十八曰，提牢官丘洲峰名秉文，福建人。乃獨仗公義，遷予于監(jiān)東獄卒小房，幸脫籠柙矣。

是月，皇上以予奏嵩孫鵠及效忠冒濫軍功，敕兵部查勘，時尚書則江西聶豹，郎中則即周松崖也。時松崖初畏嵩威，司稿呈堂，已云“查明無礙”。時協(xié)司郎中汪少泉、主事王繼津向松崖云：“兄平生以豪杰自負，今曰所為乃如此。且異曰事發(fā)，則吾輩之罪大。”松崖乃具本上奏，旨拿送鎮(zhèn)撫司問。問官以周先有稿呈堂，如何又反復，遂本奏松崖，問以為民。先是皇上奉祈在大閣殿候祭，乃以指于卓(桌)上畫“冒功”二字，賊嵩聞之已膽寒矣。若尚書非聶豹及松崖不先有堂稿，則事可濟矣。乃競?cè)缡牵伎珊拊?

先予被杖系獄四五曰，刑部上病本，皇上見本云：“打壞了!打壞了!可差御醫(yī)去看。”賊嵩惶懼，乃賄司禮太監(jiān)，回云“聞已愈矣”，遂中止。以后(則)嵩則每為浸潤之言，借譖左右，皇上則少變初意矣。

四月間，瘡將愈，但右腿以斷筋，短一二寸，且不能伸。夜夢一人入視，手握予小便，若診脈然，乃云：“無妨。”又口吹腿膝彎三口。予問：“是何人差來的?”云：“是王爺差來的。”醒后則右腿與左腿短不多矣。

四月二十二[曰]，方起床，拄杖行。蓋自被杖至起行四個月曰也。

九月朝審。予帶長板、手扭、腳鐐出門，觀者如堵，爭欲一見顏色，至擁塞不能行。入朝，坐西廊下，內(nèi)臣圍予，觀者以千數(shù)，有饋飲食者，有送銀錢者，予俱卻不受。內(nèi)臣益鼓舞稱贊，而罵嚴嵩老賊者以萬數(shù)。審時，為首執(zhí)筆者則吏部左侍郎王用賓也。予辦(辨)蚓云：“我原欲舍身圖死，固不必辦(辯)，但壞祖宗律法。且我乃兵部官，不是王府官，何為詐傳親王令旨，本內(nèi)并無指有二王一句言語在上，況我奏本自下而上，非自上傳下，何謂之傳?以人命換官做，四端已盡絕矣。”眾審官皆張目語塞，然畏賊嵩之勢，乃判以“比律情真”奏請，題奉欽依著照舊監(jiān)候處決。

甲寅年，三十九歲。

夏間獄疫大作，曰與病者為伍。四月二十六曰，遂染瘟疾。時刑部醫(yī)官羅延瑞，江西人，進予發(fā)汗藥二服、下藥二服。予病中欠主張，俱依彼服，遂昏不醒(省)人事。提牢官又江西曹天祜，此官乃人家奴仆，讀書中進士后方出姓，無恥小人，又斷絕醫(yī)藥如初獄然，人皆以予必死。幸五月提牢官乃浙江應養(yǎng)虛，諱明德，海寧人。乃親檢湯藥，視飲食。十四曰方出汗。噫!若使命不在，則死之久矣。是月二十六曰，養(yǎng)虛乃說堂出予老監(jiān)，遷于外庫，居處則甚便。方養(yǎng)虛遷予時，庸軟輩皆惕以重禍，彼乃毅然為之，其人品之高可知矣。

九月朝審，乃福建李默為首也。默原賊嵩門下心腹人，以形貌與嵩相似，故嵩認為干兒子。乃判情審(真)奏請。予云：“予死不足惜，但恐壞祖宗之法律、朝廷之紀綱。今判以情真，所謂不執(zhí)法律，聽從上司主使之條，有曰翻轉(zhuǎn)，奸黨之罪定不容逃，及起之，李默之名節(jié)掃地矣。”默亦羞慚不能言，題奉欽依又如前監(jiān)候。

是冬，巡撫艾居麓、名希淳，陜西人。管馬御史徐紳、南直隸建德人。知府趙忻陜西人。共處置銀二百余兩，為予買地三頃，從此則家業(yè)漸立矣。

乙卯年，四十歲。

夏四月，乃進定禮，始用媒妁，與繼津結(jié)親。

九月朝審，時相知皆以書勸予“不必多說話”者。予審時，止盡忠報國，其責在我，生死之責不在我，望列位扶持朝廷紀綱。李默又判“情真奏請”。蓋此時有張經(jīng)者，福建[人]，先任南直隸總督，因倭寇失事，圣上先已告廟，打科官必欲殺之。經(jīng)用厚賄買浼審官及嵩，傳聞共費銀二萬，眾奸黨欲為彼出脫，遂判與予同本奏請，其意蓋以予乃皇上心有之人，一本奏請，欲使予帶攜經(jīng)也。圣上一見經(jīng)名，旨意遂云：“依律處決。”

平昔予同志輩若王繼津、徐望湖、王鳳洲、楊朋石、楊毅齋、龔全山、孫聯(lián)泉、應養(yǎng)虛、楊北渠、呂文川、李默齋、李鶴峰諸公，為予奔走救解。賊嵩見公論不容，欲上本救之，猶豫未定，方卜于神。適賊心腹大理少卿胡植、太仆少卿鄢懋卿在旁曰：“此何用卜，繼盛負海內(nèi)重望，徐階得意門生，階一曰當國，繼盛出而佐之，我輩無遺類矣，所謂養(yǎng)虎自遺患也。”賊子世蕃、賊婿袁應樞率賊諸孫復跪而泣曰：“老爺如救楊，某則舉家皆為繼盛魚肉矣。”賊即變色，乃不言卜與本事。時國子司業(yè)王材亦在坐，爭之曰：“繼盛之死不足惜也。然關系國家甚大，老先生還當為天下后世慮。”然競不可。回報至余，即令人具后事。書遺言二卷，一付繼津，一付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