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文物概念;術語;骨董;古玩
[摘要]目前通行的以《左傳·桓公二年》相關文辭為據,證明當時已將“文”與“物”兩字連用構成詞匯并特指一定概念的說法,可能并不準確,不同的句讀會存在不同的理解。“文物”一詞的形成目前大體可以追溯到漢代,而專門用其指代“古物”的概念則不早于唐代。宋代以來陸續(xù)又有“骨董”、“古董”和“古玩”等相似詞匯來表述相近的概念,但還是以古代的物品為主要對象。到現代中國,盡管民國所制定的《古物保存法》仍以“古物”表述“文物”的概念,但所包括的范圍已擴展到所謂的不可移動文物領域。大約到抗戰(zhàn)勝利后,“文物”一詞的使用逐漸成為主流,而文物的概念則在不斷發(fā)展、深化中擴大著內涵。
文物并非人類與生俱來的概念,而應當是人類社會發(fā)展到一定階段才能形成的意識。對既往事物的珍視可能會出于各種原因或意識,但只有當實物遺存所積淀的那些歷史痕跡或過程成為人們所認可和追求的特殊價值,文物的概念可能才能算真正的形成。
后世之人將前朝或古代遺物視作稀罕之物而刻意加以收羅、珍藏的現象,究竟起源于何時,歷史文獻缺乏明確的記載。而就近年來的考古發(fā)現看,這一習俗或事物很有可能早在史前階段就已經產生了。在新石器時代晚期,制作精美的玉器等在一些考古學文化集團中成為具有禮儀意義的器具,而這些得之不易且具有特殊意義的玉禮器很可能就在考古學文化的變革、延續(xù)和傳播中被后代的人們視作珍藏而繼續(xù)應用。
文物概念的產生雖然可以追溯到很早的史前,但專門用于指代“文物”概念詞匯的形成可能卻相對要晚許多。根據前人的考據,在今天可以檢索到的歷史文獻中,“文”與“物”兩個字連在一起使用,大約最早出現在被認為可能成書于東周時期的《春秋左氏傳》的傳文中。由于古代不使用標點分隔,所以以往有些學者據此認為這就是“文物”一詞的正式使用,并根據在文句中所表述的意義,認為在古代漢語中“文物”一詞最初為禮樂、典章制度的統(tǒng)稱。查《春秋左氏傳》文獻原文和援引后世學者的研究,在《左傳·桓公二年(公元前710年)》中所記述:“夫德,儉而有度、登降有數,文、物以紀之,聲、明以發(fā)之;以臨百官,百官于是乎戒懼而不敢易紀律”的文辭,是左丘明對春秋經文“夏四月,取郜大鼎于宋。戊申,納于大廟”作傳時,記述魯國大夫臧哀伯認為這一行為有違禮制而向魯桓公進諫時所講的一段話。按照比較權威的句讀,在這個文句中并非是用“文”與“物”兩字合組成一個詞組,并用以表述統(tǒng)一的概念。實際上這里所使用的“文、物”是分別表述“文”與“物”所各自指代的事物,而并非是“文物”的合稱。結合臧哀伯在此句之前所說到的“火、龍、黼、黻,昭其文也,五色比象,昭其物也”等內容,可以知道這里的“文”指的是紋飾,“物”則指表征,各自的涵義清晰,區(qū)別明確,并具有一定的對應或搭配關系,因此,盡管《左傳·桓公二年》文辭中的“文、物”與現代“文物”一詞所指代的事物多少會存在著一定的聯(lián)系,但還是屬于完全不同的概念,更不宜據此將其視作“文物”作為詞組的出現。
到了成書于南朝時期、范曄所著的《后漢書·南匈奴傳》中所記載的“乃詔有司,開北鄙,擇肥美之地,量水草以處之。馳中郎之使,盡法度以臨之。制衣裳,備文物,加璽紱之綬,正單于之名”,指的是對所謂文化落后的匈奴按照中原王朝的正統(tǒng)文化施以教化,改變其游牧好斗的習性,以除邊患。所以盡管文辭中的“文物”已大致可以理解是將“文”與“物”的合稱組合為詞組了,但當時詞意表述的基本還是沿襲先秦的概念,雖然可能也會出現了一些細微的變化,然而從根本上看,與后世“文物”的涵義還存在很大的差別,主要還是指體現文化或文明的制度和器具。實際上古漢語中“文物”詞組的這一涵義一直可以應用到近代之前的階段,在古文獻中,所謂“典章文物”、“衣冠文物”等經常出現,“文物”常被作為先進文化的指代,體現的主要還是社會主流文化的價值觀念。
初唐時期著名詩人駱賓王在《夕次舊吳》詩中所詠“文物俄遷謝,英靈有盛衰”句中的“文物”一詞,仍大體沿用著前代的概念。但同是在唐代,在詩人杜牧《題宣州開元寺水閣·閣下宛溪·夾溪居人》詩中“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澹云閑今古同”句中所說的“文物”,其概念已較前有了一些變化,所指的已是歷史以往的事物,與現代漢語詞匯中“文物”一詞的涵義可以說有些接近了。由文獻反映的情況分析,“文物”一詞所表達的概念經歷了由當代推及前代的過程,但并沒有成為對故朝遺物專指,所以同現代“文物”一詞的概念仍存在著較大的區(qū)別。
實際上從現存文獻來看,“文”與“物”搭配組成詞組、作為固定詞匯的“文物”一詞,在古代中國出現的頻率雖然也不算低,但似乎一直到明代之前,尚未形成一個專門固定的指稱。盡管唐代即出現以其代指前朝遺物(遺跡)的說法,但并沒有得到普遍的認同而得以流行應用。宋代以降,隨著金石學的發(fā)展,學界或社會把帶有銘刻、紋飾或具有一定歷史、藝術價值的青銅器、玉石器和石刻等古物統(tǒng)以“金石”一詞來系類,故而時有《金石錄》等著錄的面世,“金石”的稱謂也流行開來、延續(xù)下去。但究其流變,“金石”一詞及其系類主要還是在研究領域應用得更多,對于具體實物對象,社會上還是更多地使用傳統(tǒng)的“古物”稱謂。其后伴隨著對古代遺物的鑒賞、收藏和著錄、研究的廣泛流行,古代器物的收集和買賣也逐漸形成為行業(yè),將古代器物稱為古董、骨董、古玩的說法也開始流行起來,成為行業(yè)與社會普遍通行的詞匯。
將珍貴的古物稱為“骨董”的說法,目前比較通行的說法是初見于唐代開元年間張萱的《疑耀》一文,實際上這是一個未加詳考而廣為流傳的訛誤。唐代的張萱是著名畫家,曾于開元十一年(723年)任史館畫直,工人物畫,傳世的作品有《虢國夫人游春圖》等。而著《疑耀》的張萱是明代嶺南著名文人,托名李贄所著《疑耀》7卷是筆記類雜考,被收于《四庫全書》子部之中,所以將《疑耀》中的“骨董”一詞系于唐代,顯然是今人不察、以訛傳訛之誤。從檢索到的文獻來看,除去注音或表示形聲詞的用法外,表述古物概念的“骨董”一詞大約最早見于宋代,在匯輯著名學者朱熹與弟子問答語錄的《朱子語類》中曾有多次出現,此外在《宋詩鈔》、《夷堅志》等書中也有使用,如宋代韓駒《次韻何文縝種竹》詩就有“莫言衲子籃無底,盛取江南骨董歸”句,在南宋吳自牧的《夢粱錄》中更有“買賣七寶者謂之骨董行”的記載,所以當時“骨董”一詞可能已比較流行。
關于何以將珍貴的古物稱作“骨董”,有一種說法是所謂“骨”,取肉腐而骨存之意,意思是保存過去之精華。后來這一詞匯漸變?yōu)椤肮哦薄T诤荛L一個時期內,社會用語中的“古董”和“骨董”兩詞并行,并無太大的差別,只不過是人們不同的說法或不同職業(yè)集團(階層)的習慣而已。到清代乾隆以后,“骨(古)董”在使用頻率上逐漸被“古玩”一詞所超越,但仍在流行中。最初“古玩”一詞使用范圍主要流行于古物流通、商貿的領域,而在文人雅士的文字中,“骨(古)董”使用的可能還要更多一些,并一直沿襲到近代。一般說來,所謂“古玩”是“古代文玩”的簡稱,又包含著品鑒、把玩的旨趣,但細究起來,古玩和古董的詞義似乎并不完全等同,在實際應用中,有時“古玩”包含了“古物”和“文玩’’兩部分內容,而文玩則不必都限于古代或前朝,當代之精品也可以包括在其中,猶如今之文物商店也經營現代工藝品,榮寶齋也買賣當代書畫名家作品一樣,所以兩者可能還是存在一定差別的,只是時人并未刻意去區(qū)分。
隨著西方近代考古學和博物行業(yè)的傳入,各種質地的古代遺存都受到了研究者廣泛的關注,由青銅器、碑刻等對象所形成的、用“金石”為概括和表述的稱謂已難以涵蓋研究歷史的實物遺存史料,而“古董”或“古玩”這類源起于古物收藏、流通行業(yè)的詞匯顯然更不適于在科學研究等領域來應用,所以當時著名的學者羅振玉就曾倡導以“古器物學”來取代“金石學”等傳統(tǒng)概念。雖然“古器物”所包括的內容比“金石”更廣泛,也更切合實際,但并沒有超越金石學多以古代的器具物品為研究的基本對象,而缺乏對古代遺跡關注的實質,因此并沒有流行開來。同時,隨著近代考古學在中國歷史研究領域的拓展,傳統(tǒng)的“古物”或“古器物”的概念也在不斷發(fā)展,范疇不斷擴大,而近現代科學所使用的語匯及概念同作為商業(yè)行為的古董行業(yè)存在著很大的差別,其中最重要的變化在于,一方面,對于價值的判斷不再單純是商業(yè)價值,而更注重科學價值;另一方面,關注的對象已擴大到古代的遺跡,也就是以往視作“古跡”或“舊跡”的所謂不可移動文物。
1930年,國民政府在南京頒布了《古物保存法》,這部法律可以說是有史以來中國國家層面上第一部有關文物保護的法律。清末以來知識界和社會對列強探險家對中國文物(文獻)的劫掠的抗爭和堅持國家文化主權,是該法律出臺的社會背景。就所表述的內容來看,該法開章就明確定義:“本法所謂古物指與考古學、歷史學、古生物學及其他文化有關之一切古物而言”,可以說在表述上已將相關的遺存盡收其中。但如果細究該法條款,不難看出其基本著眼點主要還是所謂的可移動文物。結合1928年國民政府公布的《名勝古跡古物保存條例》來看,當時還是對不可移動的“名勝古跡”和可移動的“古物”有著比較清晰的界定。在法規(guī)的層面,所謂“古物”,采用的是相對廣義的概念,也就是基本可以涵蓋一切古代遺存,而在通常有“古跡”與之相對應的情況下,表達的則應是主要屬于所謂可移動文物的狹義。在具體內涵上,《名勝古跡古物保存條例》中對“古物”的定義,除了我們今天理解的可移動文物之外,還包括了碑碣(含摩崖造像)和古樹(古植物)兩類,所以又不完全等同當代對可移動文物的界定。從《名勝古跡古物保存條例》到《古物保存法》,兩年間在法定保護對象界定方面的變化,最明顯的是將古生物遺存納入古物保護的范疇。這一變化應與當時周口店“北京人”的發(fā)掘和發(fā)現并產生巨大影響有關,同時也受到古生物標本一直是各類型博物館的重要收集、研究內容的影響,《古物保存法》這種將古生物標本納入文物保護法規(guī)體系的做法一直影響到了當代。
盡管當時的法規(guī)和機構仍多以“古物”為名義,但在操作層面實際并非僅僅針對所謂的可移動遺存而進行。如1931年7月由行政院公布的《古物保存法施行細則》的第15條就有:“凡名勝古跡古物,應永遠保存之”,明確了將不可移動古跡的保護置于國家法規(guī)體系之下;而1932年6月公布的《中央古物保管委員會組織條例》,也明確該機構的職責是“計劃全國古物古跡之保管研究及發(fā)掘事宜”。從當時中央古物保管委員會一些重要的工作來看,如1935年補助修繕古建筑、1936年決議修葺西安碑林和洛陽古跡以及由西安辦事處組織的培修黃陵等項工作,都是以地面古跡為對象;而1936年取締安陽殷墟盜掘古物、1941年轟動一時的對郭沫若等擅自發(fā)掘重慶江北漢墓的處理等,則是以地下古跡為對象,這些工作針對的都是所謂不可移動的遺存,說明對古跡的管理和保護已成為該機構的重要工作內容。
在國家法規(guī)采取以“古物”為古代遺存的基本稱謂的同時,“文物”一詞也開始在官方的一些活動中出現。如1936年,為開發(fā)西北擴大宣傳而在南京舉辦的“西北文物展覽會”及出版的目錄和特刊,都使用了“文物”一詞。1939年,在抗戰(zhàn)烽火中由中國共產黨領導組建的陜甘寧邊區(qū)政府在“為調查古物、文獻及古跡事”,發(fā)給各分區(qū)行政專員、各縣縣長的訓令中,也使用了“文物”一詞,但就文題看,當時對所謂的可移動和不可移動文物以及文獻還是有明確的區(qū)分,并沒有以“文物”之名而統(tǒng)之,同時在使用上還多出現“古(代)文物”、“歷史文物”等不同的表述方式。
“文物”一詞比較普遍地使用,所指稱的對象也從單純的古代器物擴大到古遺址、古建筑等古跡以至整個歷史文化遺存的現象,大約還是在抗日戰(zhàn)爭取得勝利之后。1946年10月,由當時上海市立博物館研究室主編的以文物發(fā)現、保護和博物館活動為基本對象的《文物周刊》在由上海出版的《中央日報》正式刊出,并連續(xù)刊發(fā)了80期,成為當時有關文物的最重要陣地,也表明“文物”一詞的使用及概念已得到了基本認可和普及。1947年,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膠東文物管理委員會成立,它是山東解放區(qū)民主政府成立的第一個文物保護管理機構,所管理的范疇就包括古跡、古物和文獻圖書。1948年,東北行政委員會根據《中國土地法大綱》,在哈爾濱成立了東北文物管理委員會,同時頒布了《東北解放區(qū)文物古跡保管辦法》和《文物獎勵規(guī)則》法令,在表明了即使在戰(zhàn)爭年代中國共產黨也十分注重文物保護的同時,也反映了文物詞匯和概念應用的普及。而1948年梁思成先生發(fā)表著名的《北平文物必須整理與保存》一文,所針對的對象已然是以古跡、古建筑為核心了。至此,“文物”一詞的概念和涵義與現在已基本相同,但也要看到仍存在著和“古跡”并列的情況,而通常在單獨使用“文物”的情形下,就已經包括了不可移動的古跡在其中了。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后,繼續(xù)使用“文物”一詞稱謂歷史文化遺存,并將年代范圍放得更寬,特別是對于近現代革命活動遺留的遺存和紀念性實物更為注重,以至再使用“古物、古跡”的指稱已無法涵蓋內容的實質,所以“文物”的指稱和概念得以基本固定下來。而在所謂可移動文物領域,以往通行的“古玩”一詞,由于在新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中容易同“玩物喪志”聯(lián)系起來,所以也遭到了抵制和摒棄,逐漸由“文物”所取代,這樣在實際應用中,“文物”一詞所指代的概念往往就表現出狹義或廣義的區(qū)別,直至今天這一現象也仍在延續(xù)。
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以后,由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以及后來的國務院所頒布的一系列有關保護文物的法律規(guī)章,都沿用了“文物”一詞。直到1982年11月19日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十五次會議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才把“文物”一詞及其所指代的內容用國家法律的形式固定下來。其范圍實際上包括了可移動的和不可移動的一切歷史文化的物質遺存,在年代上已不僅限于古代,而是包括了近、現代,直至當代。
盡管“文物”一詞的使用在我國已十分普及,但受到社會制度或行政體系管理存在一定差別的影響,在不同區(qū)域對文物的理解或表述仍存在著一定的差別或變化。例如在我國香港地區(qū),管理文物的機構名之為“古物古跡事務辦”,仍帶有較多民國時期用語的色彩。在臺灣地區(qū)也存在類似的現象。
實際上,即使在中國大陸地區(qū),對于“文物”一詞的使用也存在著一些微妙的變化和根據涉及對象差別或表述的場合而具體對象具體分析的現象。如本世紀初由具有政府色彩的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中國國家委員會在美國蓋蒂研究所和澳大利亞遺產委員會協(xié)助下編制的《中國文物古跡保護準則》,就使用著“文物古跡”的名稱來指代所謂的不可移動文物,與國家通行的法律語言仍存在著一定的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