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任公與徐志摩的交誼

梁任公是中國近代學術界的風云人物，他的文字縱橫恣肆如汪洋大海，對于讀者深具煽動性，別有一股魔力，迄今為止，其學術論著如《清代學術概論》、《中國歷史研究法》及補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近代之學風的地理分布》等，無論就史學與文學而言，均具有極高之參考價值；盡管近人多譏其博而不精，然而就同一類型之著述，平心而論，沒有人寫得比他更有文采、更有思想、更能引起讀者內心的震撼與共鳴，即此，梁任公可以不朽矣。無怪近人錢穆先生在近代學人文辭點將錄，列舉了章太炎、梁任公、陳援庵、王靜安、陳寅恪等人，而對梁任公有如下之評價：

梁任公于論學內容固多疏忽，及其文字則長江大河，一氣而下，有生意，有浩氣，似太炎各有勝場，即如《清代學術概論》，不論內容，專就其書體制言，實大可取法。近人對梁氏書似多失持平之論，實在五四運動后，梁氏論學各書各文均有一讀之價值也。

錢賓四先生之言是真知任公學術，是公允的。

作為梁任公的弟子，徐志摩就沒有其師光芒耀眼，徐志摩在1918年6月經由張君勱介紹拜梁任公為師，兩個月后（8月14日）即赴美留學，僅為21歲，風華正茂，懂得英語、日語、法語等數種語言，同時舊學也有根底，其師在8月4日特贈序《飲冰室讀書記》2000余言以壯行，觀其文意，對志摩頗為期許，希望他在學問上開辟出一番事業。其后，徐志摩在學問上雖未能達成其師之期許，但在新詩及散文創作上，均有杰出成就，此為現代文學史所公認，不必一一征引，本文略談梁任公與徐志摩師生交往的情誼，也許透過許許多多零零碎碎的瑣事，可以更清楚師生二人的神采、亦師亦友的風誼，是我們這一代人所向往的。

徐志摩的外語極佳，深得任公所倚重。如梁任公的學術著作《先秦政治思想史》的英譯本，就打算由徐董其事。此外，北海公園內設松坡圖書館在民國十二年（1923）十一月成立，開館以后，任公致書好友蹇季常有“相助之人一時固不易得，同人中即使有熱心者，其不通歐文亦與吾兩個同”的感嘆，徐志摩入館擔任干事，負責處理外文函件，這個問題才得到解決。另一件較著名的事，印度大詩人泰戈爾來訪，由徐志摩擔任翻譯，而在住所的安排上，任公可說是大費周章，尤其在一兩個月前仍未有著落，任公頗表心急，在給友人信中責備志摩沒有認真去辦理的話，屢屢可見。其后泰戈爾訪華期間，徐志摩在招待與翻譯等事宜做得很稱職，其師極為歡喜。

民國十三年中秋，梁任公夫人病逝。喪事初了，愛子又遠行赴美留學，中間還夾著群盜相噬，變亂如麻，風雪蔽天，生人道盡，在精神苦痛之下，讀詞集句排遣孤寂，寫成《苦痛中的小玩意兒》一文應《晨報》紀念增刊催稿。隨手拈來眾多集句，第一即是送給愛徒徐志摩的，任公說道：“我所集最得意的是贈徐志摩的一聯。”

臨流可奈清癯，第四橋邊，呼棹過環碧。

此意平生飛動，海棠影下，吹笛到天明。

這六句分別集綴詞人吳夢窗《高陽臺》、姜白石《點絳唇》、陳西麓《秋霽》、辛稼軒《清平樂》、洪平齋《眼兒媚》及陳簡齋《臨江仙》的句子而成，韻致橫生，渾然天成，誠佳作也。任公自注云：

此聯極能表出志摩的性格，還帶著記他的故事，他曾陪泰戈爾游西湖，別有會心，又嘗在海棠花下做詩，做個通宵。

唯有對志摩有相當的了解，才能臻至于此，師生二人情深，充分流露。

徐志摩追求林徽因未果、再與陸小曼相戀而結合的前前后后，是近代文壇最膾炙人口的一段韻事。梁任公極不贊成徐志摩與其妻張幼儀離婚，然后又與有夫之婦陸小曼結合。當徐、張離婚時，梁任公寫了一封長信提出勸阻，徐復信二封，抒申己意，其一曰：

我之甘冒世之不諱，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兇慘之苦痛，實求良心之安頓，求人格之確立，求靈魂之救度耳。

人誰不求庸德？人誰不安現成？人誰不畏艱險？然且有突圍而出者，夫豈得已而然哉？我將于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其二曰：

嗟夫吾師！我嘗奮我靈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熱滿之心血，明照我深奧之靈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輒欲麻木其靈魂，搗碎其理想，殺滅其希望，污毀其純潔！我之不流入墮落、流入庸懦、流入卑污，其幾亦微矣！

此二信揭示徐志摩個人對愛情追求之熱烈與執著，即使其師反對亦罔為效用也。徐、張二人為何離婚，頗難索解，今日恐亦不易清楚其中原委曲折。

而在徐、張離婚之前，林長民之女林徽因與徐相識相戀于英國，然而在諸多因素下，林徽因卻在其父林長民與至交梁任公首肯下，與梁思成結婚，婚姻的不幸福及戀人失去的挫折，使徐之情緒跌落到谷底，由致林徽因一信可知：

我真不知道我要說的是什么話，我已經好幾次提起筆來想寫，但是每次總是寫不成篇。這兩日我的頭腦總是昏沉沉的，開著眼閉著眼卻只見大前晚模糊的月色，照著我們不愿意的車輛，遲遲的向荒野退縮。離別，怎么的叫人相信！我想著了就要發瘋。這么多的絲，誰能割得斷？我的眼前又黑了……

徐志摩失去林徽因之后，在失意落魄的情況下，與北京著名交際花陸小曼相戀，但在“社會的不諒解，家人指責非議的滿城風雨的夾縫中，依然愛得如癡如迷、愛得死去活來，志摩在那一時期的詩、日記和致小曼的信中，記錄下這般狂熱的戀情，但為了暫時逃避最尷尬最難堪的地位，志摩于一九二五年三月第二次赴歐洲做一次感情作用的旅行”。在打算行前計劃時，其師梁任公對于他經費籌湊也極為關心，由二月十三日致好友蹇季常之信可知：

志摩歐游，吾所力贊，故雖在至窘之中，亦欲助其成，但以現在情勢，恐旅費極不易集，所挾太少，冒險以行，亦宜斟酌，公謂如何？

1926年10月，徐志摩與陸小曼結婚，證婚人梁任公在婚禮上大加斥責，其始末在10月4日任公給女兒的家書有云：

我昨天做了一件極不愿意做之事——去替徐志摩證婚。他的新婦是王受慶夫人，與徐志摩愛上，才和受慶離婚，實在是不道德之極！

我屢次告誡志摩而無效，胡適之、張彭春苦苦為他說情，到底以姑息志摩之故，卒徇其請。我在禮堂演說一篇訓詞，大大教訓一番，新人及滿堂賓客無一不失色，此恐是中外古今所未聞之婚禮矣。今把訓詞稿子寄給你們一看，青年為感情沖動，不能節制，任意決破禮防的羅網，其實乃是自投苦惱的羅網，真是可痛！真是可憐！徐志摩這個人其實聰明，我愛他不過，此次看著他陷于滅頂，還想救他出來，我也有一番苦心，老朋友們對于他這番舉動，無不深惡痛絕，我想他若從此見擯于社會，固然自作自受，無可怨恨，但覺得這人太可惜了，或者竟弄到自殺；我又看著他找得這樣一個人做伴侶，怕他將來苦痛無限，所以想對于那個人當頭一棒，盼望他能有覺悟（原注：但恐甚難），免除將來把志摩弄死，但恐不過是我極癡的婆心罷了。

關愛徐志摩的心情，在此信有極深刻的表白。只是，徐志摩與張幼儀離婚，再與陸小曼結婚，個中酸楚，就恐非局外人所能理解了。

梁任公自民國十二年（1923年）在《晨報》登報謝絕各種邀稿及演講三個月，健康狀況即已透露出了警訊，而迭次進出醫院，加上其著述的狂熱，使他難以戒除讀書思考的習慣；他常有用腦過度、徹夜失眠之苦，這種習慣對他養病是極為不利的，朋友力勸無效，任公有時也無法自我克制。

1928年冬，任公病情進入危險期，徐志摩曾多次去看他，在10月3日給表弟蔣慰堂的信中，起首則言：

第一件急于要問的是梁先生的病，聽說蹇老有電來，說病情不輕，不知如何？果然者，我日內當北上省師，當不出十日也。

在12月13日給陸小曼的信有云：

第二天星期一，早上去協和，先見思成，梁先生的病情誰都不能下斷語。醫生說希望絕無僅有，甚至稍微清寧些，但絕對不能見客，一興奮病即變相。前幾天小便阻塞，過一大危險，亦為興奮。因此我亦只得在門縫里張望，我張望了兩次：一次是躺著，難看極了，半只臉只見瘦黑而焦的皮包著骨頭，完全脫了形了，我不禁流淚；第二次好些，他靠坐著和思成說話，多少還看出幾分新會先生的神采。昨天又有變相，早上忽發寒熱，抖戰不止，熱度升至四十度以上，大夫一無捉摸，但幸睡眠甚好，飲食亦佳。老先生實在是絞枯了腦汁，流干了心血，病發作就難以支持；但也還難說，竟許他還能多延時日。

任公平時是生龍活虎般過趣味生活，由此信所顯示狀況，大抵透露任公病情嚴重，已是生命垂危的末期了。任公容貌憔悴，不成人樣，“瘦黑而焦的皮包著骨頭，完全脫了形”，無論任何正常人看了，都是會心疼的，何況有深摯情誼的師生關系？徐志摩看了，“不禁流淚”，可是蘊含著無限深情與關懷！

在次年（1929年）1月5日給蔣慰堂的信仍問道：

梁先生病如何？到滬三日，未聞消息，或有轉機耶？盼去協和一問。

同年1月15日給蔣慰堂的信仍問道：

任師聞有轉機，果人參有靈耶？抑天如之功？

徐志摩情緒隨著梁任公病情變化而起伏波動，真是師生情深！

1929年1月19日，梁任公在北京協和醫院過世。

次日，徐志摩立即給胡適寫了一封長信，專為商量任公身后之事：

快函諒到。梁先生竟已怛化，悲愴之意，如何可言。計程兄昨晚到平，已不及與先生臨終一見，想亦惘惘。先生身后事，兄或可襄助一二，思成、徽因想已見過，乞為轉致悼意，節哀保重。先生遺稿皆由廷燦兄掌管，可與一談，其未竟稿件如何處理，如《桃花扇考證》已十成八九，亟欲設法續完，即由《新月》出版，如何？又《稼軒年譜》，兄亦應翻閱一過，續成之責，非兄莫屬，均祈留意?！缎略隆烦鰧Ｌ柤o念，此意前已談過，兄亦贊成，應如何編輯亦須勞兄費心。先生各時代小影，曾囑廷燦兄掛號寄滬，以便制版，見時并盼問及，即寄為要。今晨楊杏佛來寓，述及國府應表示悼意，彼明晚去寧，擬商同譚、蔡諸先生提出國府會議。滬上諸友擬在此開會追悼，今日見過百里、文島及新六等，我意最好待兄回滬，主持其事。兄如有意見，盼先函知。又宰平先生等亦有關于梁先生文章，能否匯集一起，歸兄去編，連同遺像及墨跡（十月十二日《稼軒年譜》絕筆一二頁似應制版，乞商廷燦），合成紀念冊，何如？蹇老亦盼與一談。叔永、莎菲均候。

三天后，一月二十三日徐志摩再函胡適商談此事：

昨天與實秋、老八談《新月》出任公先生專號事，我們想即以第二卷第一期作為紀念號，想你一定同意。你派到的工作：一是一篇梁先生學術思想論文；二是搜集他的遺稿，檢一些能印入專號的送來；三是計劃別的文章。關于第三，我已有信至宰平，請他負責梁先生傳記一部。在北方有的是梁先生的舊侶，例如蹇老、策仲、天如、羅孝高、李藻蓀、徐君勉、周印昆等，他們各個人都知道他一生一部的事實比別人更為詳盡。我的意思是想請宰平薈集他們所能想到的編制成一整文，你以為如何？請與一談。我們又想請徽因寫梁先生的最后多少天，但不知她在熱孝中能有此心情否，盼見時問及。專號遲至三月十日定須出版，《新月》稿件應于二月二十五日前收齊，故須從速進行。此外，梁先生的墨跡和肖像，我上函說及，你以為應得印入專號的，亦須從早寄來制版。在滬方，新六允作關于歐游一文，放園亦有貢獻，實秋及我都有，通伯、一多處亦已去函征文。還有我們想不到的請你注意。我們想上海的追悼會即在開吊日同日舉行，明日再與君勉商議，容再報。

徐志摩為其師梁任公身后編纂紀念專號籌措工作，可以說是費盡心力，設想周到，由前引二信即可概見。另在三月五日給英國友人恩厚之（L.K.Elmhurst）的信，也提到他的忙碌及對梁任公的評價：

最后我要告訴你，有兩件事使我一直忙個不停，就是梁啟超在我離開北京后三周，即一月十九日，逝世了，年紀不過五十六歲，這項使人感傷的消息，你一定在報上讀到了。他的死對我和不少的人，都是無可補償的損失。他比同輩的人偉大多了。連孫中山先生也不例外，因為在他身上，我們不但看到一個完美學者的形象，而且也知道他是唯一無愧于中國文明偉大傳統的人。他在現代中國歷史上帶進了一個新的時代；他以個人的力量掀起一個徹底的思想革命，而就因著這項偉績，以后接著來的革命才能馬到成功。所以他在現代中國的地位是無以倫比的。胡適和我正在編纂一本約在五月可以面世的紀念刊，盼望對梁先生的偉大人格以及多面性的天才，能作出公正的評價。

另一件就是我在籌備一個全國美術展覽……

徐志摩為其師身后編纂紀念專刊，是作為學生所能做的最后一點心意，而他也非常盡心促成此事。

可惜，《新月》往后并沒有如期出版梁啟超紀念專號，為何遲遲沒有影子，殊不易索解，是否有隱情，我翻了許多資料，迄今仍沒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搭乘飛機在濟南失事，結束了35歲的年輕生命。

從徐志摩拜梁啟超為師起，任公就不斷給予志摩深厚的關愛，留學寫長文贈序相勉、婚姻離合的勸誡、歐游為其旅費的張羅而著急等，均表現出長者愛護晚輩的惜才之情。而志摩在婚姻的選擇上，終未聽從其師的勸告，本屬各人理念有差別，不必強求以為同；志摩對于任公的協助不遑多讓，北海松坡圖書館外文函件的處理、印度文豪泰戈爾來訪的招待翻譯、任公身后的布置等，則表現學生輩敬重恩師憨懇態度，兩人平生風誼，亦師亦友般交情，是令人神往的！

（選自《歷史的另一角落》/吳銘能 著/商務印書館/2010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