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于靈魂深處對祖宗恩德的紀念和緬懷,我決定寫一寫我們家族尋根的過程。有這個念頭已經很久了。每每這樣的時候,我對父母當年去尋找我們家族祖塋的情形就會發出幾多感慨,心生隱痛,淚水就會在不知不覺中溢出眼眶……
在童年,沒有星星的暗夜里,火塘邊,天冷無去處的父親,時不時地就會對著我們說起祖上的來歷。在一次又一次有意或無意的傾聽中,我知道,我們家族是從江西吉安府太和縣豬市街于清朝時遷移到貴州的。整個遷移的過程很是辛苦,先是烈祖登第攜叔祖登相入籍思南府安化縣,居住不久遭遇水淹家譜,之后,兩個老祖人繼續西進,遷移到遵義府綏陽縣清水平;嘉慶十九年,烈叔二祖又帶著家人自遵義府綏陽縣清水平來到威寧猴場,并在這里扎下根,我們的家族正式從這里開始了繁衍……
猴場當時號稱“小荊州”,商貿非常地興盛;我們的祖上在這里,靠開染房維持基本的生存。我想,可能他們還是賺了不少錢的。我曾經很仔細地研讀過我們祖上留下的簡單家譜,來這里的老祖人在這里生育過不少兒女,單就我們這一支就有故高祖吳俸鸞、故二叔高祖吳俸揚、故三叔高祖吳俸奎。以后我又有了更多機會在祖墳山上讀碑文,得知搬來后的第三代人中他們有親堂弟兄三個,分別是吳仕元、吳仕榮、吳仕忠?!笆恕弊州叺娜值芤院螅恰伴_”字輩的親堂五兄弟,即吳開基、吳開宗、吳開祥、吳開楨、吳開業。我家的這支是烈祖登第、高祖俸鸞、曾祖仕榮、祖考吳開楨、顯考吳應科(按碑文)。我們的祖上不知從哪一代人起,開始用經商賺來的錢在水城鄉下滴水巖一帶購買了良田好土,到了“開”字輩這一代,開基、開楨兩兄弟就在老祖人的叮囑聲中帶著家人遷移到這里,生活了一段時間之后,開楨老祖人嫌在滴水巖做莊稼太苦,自愿賣掉分得的田地,來到水城場壩上重操開染坊的舊業,這樣,我們家在這里成了世居。
這樣的敘述似乎存在很多遺漏。
從時間上講,我們家族從威寧搬下來到我父親這一輩,也只不過是三代人,可就在這僅僅三代人的時間內,我一直沒有弄清楚為什么當年我父母尋找威寧祖塋時,那樣艱辛,那么困難。除了清末社會動蕩、交通不便等因素之外,是否還有人為的因素,我不知道。然而,父母當年尋找祖塋的往事還是時時留在我的心頭,久久揮之不去。
我們家這一支人在水城扎下根后。人丁不是太旺盛。開楨老祖人以下,到我的爺爺、父親兩代,都是單傳,在過去“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時代,我有兩個奶奶已不是什么太過于稀奇的事情。男丁是家族的血脈。年少的時候聽父親說,他就是在家族的格外呵護中成長起來的。他一輩子忘不了我們應該叫姑太的那個老人,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她都要先將就我父親。據說,有一年土匪來搶場壩,是她把父親藏在屋后的草堆里,才讓我們家族躲過這一劫難。與此同時,還隱藏著一個看似好笑卻又有些悲哀的插曲,這就是:從滴水巖搬到場壩開染坊后,我們祖上又增開了旅社。在這次土匪搶劫之前,他們已經在場壩上放了暗樁,街上每家每戶的情況都在他們的掌握之中。巧就巧在這里:有一個暗樁住在我們家旅社,生病時得到老祖母的照顧,為了感恩,他事先隱約透露了一點消息,再加上我父親成功的躲避,才使我們家沒有在財產上遭受大損失,不然,把我父親捉去做人質,就算沒有性命之憂,我們家不被整得耗盡家財才是怪事。自然,這也不是“通匪”,否則會被鄉鄰千古唾罵。正因如此,父親對這位老姑奶是飽含感恩之情的。每逢燒錢掛紙,他都要作特意的吩咐,這件事一直影響著我,直至今天。
父母對威寧祖塋的尋找,是花費了不少心思的。
這種尋找,在我的記憶中開始于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期,冥冥之中一切仿佛是命中的注定。
那些年,忙完一天農活的父親每逢天黑,就會和一幫人聚集在街上一個黃姓人家擺閑談。晚上沒有電視,閑聊的人們在一罐茶、幾節老皮煙的相伴下,除了不敢涉及政治之外,其余的上到天文,下到地理,什么都擺。一次,父親在談及我們家族的遷移時,說到想認祖墳都無法實現,那神色很是感傷,臉上掛滿無根可依的表情。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姓黃的人說:他家在威寧猴場有親戚,他也認得二塘的一些人,可以找這些人打聽查訪。
就這樣,父親盼望著、盼望著……終于在一個趕場天,姓黃的人中午跑到我家,問我父親在家沒有?得知不在,他就千叮嚀萬囑咐地說:“你父親要找的人在我家,他回來后你給他講,趕快到我家來……”那種語氣中隱藏著神秘,又有壓抑不住的欣喜,直到現在我回憶起來,都還歷歷在目。
父親被我們找回來后,就徑直去了黃家。沒多久,他回來讓母親準備飯菜,說晚上有人來家吃飯。傍晚時分,一個看上去比父親還要小一點的操著威寧話的人,在父親和黃姓老人的陪同下,來到了家里。這個人外在很精神,也很健談,名叫宮力行。而姓黃的人因為為我們家的事穿針引線,在這次晚餐中自然就成了主角。他們邊吃邊擺,一直吃了很長時間。姓宮的那人在這次晚餐后邀請父親去二塘,并一再說陪父親去猴場找我們吳家的祖墳。
從此,我父親就踏上了尋根的征程。
父親為尋找祖塋,好像去過二塘和猴場許多次。
先是姓宮的帶父親去認識一個姓羅的,一去就是好幾天。那些年通訊很不發達,交通條件也差,社會治安更不好,在我的記憶中,我是很焦慮的。從小和父親在一起慣了,他離開這么長的時間,我在心中暗暗地祝愿父親千萬不要出什么事情。在我們街上,曾經有人出去后被殺死在異地他鄉,到最后連兇手都找不到。這種不安,和親情緊緊地聯系在一起,直到父親平安回來,我才恢復以往的狀態。
記得有一個星期天中午,父親認識的那個羅姓大伯來到我們家,說要請我母親幫忙,購買青色(黑色)的燈芯絨十幾丈,紅色的燈芯絨七、八丈,說他的兒子要結婚了,還要買一塊紅箭頭的手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期,很多商品都要憑票供應,一下要買這么多的商品,這無疑是很不好辦的。好在母親和商業局的人關系不錯,通過找不同的人分別購買的辦法,才算為羅姓大伯幫了忙。
以后,羅姓大伯陪父親在猴場一帶轉悠,凡有吳姓墳的地方都去作實地了解。在艱難的訪查中,在猴場一個姓顏的老人引薦下,父親認識了一個姓劉的風水先生,他家幾代人做陰陽,大凡這一帶的山水、墳地都比常人熟悉得多。在他的帶認下,父親終于找到了祖塋的所在地,完成了他多年來的愿望。從此,我們家每逢星期天,時不時就會有從猴場和二塘來水城趕場的住客,經過這件事父親也結交了許多有情有義的朋友。其中那個叫劉宣耀的風水先生,有一次聽說父親已經到了他家,他在火車上未等火車靠站停穩就跳了下來,最后造成半殘廢;姓羅的大伯在我父親去世時,專程趕來奔喪?,F在回想起來,上輩人的這段感情,還真令人鼻子酸酸的。
找到祖塋后,父親的情緒是相當興奮的。他把這一切告訴了在滴水巖的大伯,并和他們家商量修整祖塋的事。有一年的清明前后,兩支的后人在我父母的帶領下,帶著送人的禮品,背著油鹽柴米,來到了猴場修墳。聽說當時很是熱鬧,自愿來幫忙的人不少,趕來放鞭炮的人家也很多,這在猴場,據說也算一件盛事。多年后,當我清明來這里燒錢掛紙,健在的老人們總要問起我的父母,可見,我父母的為人處世在當地人的心中留下了多么好的印象。
我對祖塋的了解,第一次是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大約是在一九七六年我讀小學四年級的時候。那個暑假,父親要去羅姓大伯那里看“老材子”(棺木),可能是想帶我去做伴,于是我就有機會和他出了一趟遠門。
那時的交通狀況很糟糕。我們父子倆從早上九點鐘在水城老客車站上車后,直到下午兩點才到汪家寨礦。下車后,我們沿著三百號電廠外圍的盤山公路走,不敢鉆火車隧道。父親說,這里的隧道里前不久還殺死了人,就連巡道工人檢查路況,也是三三兩兩結伴而行。我從盤山公路上往下一看,遠處的很多村寨都納入了眼底,四面一片郁郁蔥蔥。
下完盤山公路,我們父子倆走上了通往下藤橋的鐵路。一路往東而行,鐵路右面是深谷,對面山勢陡峭,山頂樹木蒼翠,山腰巖壁如畫;山下河水奔流,行走在半山腰,就能隱隱聽到谷中奔騰的水流聲。再靠近巖壁往下看,還能看到在谷中覓食飛翔的鷺鷥,河水綠如翡翠,令人心曠神怡。走過下藤橋,有一段河面上搭起了鐵索橋,但見有人在上面顫悠顫悠地行走,這里已經沒有了巖壁,四野顯得一片空曠,遠山下的村寨透出一股平靜。往東,河面越來越寬,這里筑有小水電水壩,河水更清了,撈魚的人偶爾也能看到。父親指著河對面刀削似的山說:看到沒有,對面山腰有不少洞,像不像牛的鼻子?這里的人把它叫牛鼻洞,我們家的祖墳就在對面山下。從他的嘴里,我知道了當年我們祖上來到這里,還是創了不小家業的。據說,這位祖上死了以后,家里還請人在這里看墳。父親說:我們的祖塋旁邊原來有一棺大地,埋的是一個“皇帝”,給我們家看墳的人說,每到人人睡時,就會聽到熱熱鬧鬧的吹鼓之聲,而且有人在耳邊不斷地攆他們走;后來,給我們家看墳的人家就真的搬走了?!盎实邸钡倪@一棺墳冢之后被清朝派人來挖毀了。父親當年說起這事時,我是不相信這里埋有“皇帝”的,直到后來,在讀史書時我才知道,猴場在咸同時期曾發生過農民起義,所謂的“皇帝”,就是起義苗民的首領。
猴場街通往牛鼻洞原來有一座古橋,已經有百年以上的歷史。當年,我和父親第一次經過這里時,看到橋洞的正中掛有一把“斬龍劍”,那劍有一米左右長,上面銹跡斑斑,橋面距橋底有二、三十米高,風從橋下吹過,那劍在橋洞底下一晃一晃的。直到以后我和父親來掃墓,從這座橋上經過時,還心驚膽顫。記得當時父親說:當年這座橋修成剪彩時,有一個縣官來踩橋,剛走過橋面,就有一條白蛇迎著他來,從他身邊游上橋,這縣官一回去就斃命了。在以后的歷次烽煙中,猴場有不少無辜的人被拉到這橋上來斬首,隨后就推入河中。我的祖上就有被這樣殺戮的,最終,連尸首都找不到,到現在只剩下衣冠冢?!芭d,百姓苦;亡,百姓苦?!彼?,我每每到猴場來憑吊祖先時,心里往往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一九九二年水城遭遇百年不遇的洪水,這座不知名的橋被沖毀,現在再也不看到它昔日的身影了。
父母在世的時候,他們除了尋找到祖塋外,還把在水城頭塘的我老祖婆和爺爺奶奶的墳作了修整。到我們這一輩,我們能做的只是把老祖公的墳冢作了搬遷。
現在對威寧祖塋的祭奠,雖然交通條件好了,可族中的人各有各的事,盡管清明前后的時間很長,然而掃墓的事大多是由我去承擔。每年一次,盡盡孝道,這是中國人的傳統,也算是我們做后人的對祖先恩德的報答。
又到該祭奠的時候了,回首尋根的歷程,翻閱我們家族的歷史,我的心不再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