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為了趕上去任家屯的那輛班車,任建新在星期六的早晨六點就從床上爬了起來。
文紅睡眼惺忪地對任建新說,我給你做點飯吃吧。任建新說我不餓,不吃了。文紅又說你上汽車站步行去吧,別坐三輪了,省著點吧。
走出家門,任建新有點憷頭了。汽車站在縣城的最南邊,大約有八里地遠。大冷的天步行,真是太難為自己了。摸摸兜里文紅給的三十元錢,想想文紅的話,任建新硬著頭皮邁開了雙腿。
在汽車站候車廳里,任建新碰見了本村的任老二。任老二和任建新是本家,按輩分任建新管任老二叫大伯。一問,原來任老二昨天來縣城的閨女家了,在閨女家住了一宿,今天回去。
在售票口,任建新毫不猶豫地買了兩張票,然后塞給任老二一張。任老二要給任建新票錢。任建新說大伯你太見外了,一張票錢我還出不起嘛。任老二說狗蛋兒你這個娃子,我知道縣城里啥東西都貴,你是吃公家飯的不假,可掙的錢也不禁花呀,聽你爹說,你小兩口現在還租房住呢。任建新擺擺手說,大伯你要是給我票錢,我就不叫你大伯了,你大侄子就應該替你出票錢,這不是啥大事。
從縣城到任家屯大約有百十里,大部分是山路。
汽車在山路上行走,就像害了咳嗽病的老人——捶胸頓足、一唱三嘆。
靠近車窗的任建新被顛得頭暈,于是隨手拉開了車窗玻璃。一股冷風吹進來,任建新打了個寒戰,頭暈的癥狀隨之減輕了許多。
剛出家門時霧氣不大,現在竟然越來越大。從車窗向外看去,朦朦朧朧,什么也看不見。因為霧大,司機無可奈何地打開車燈,車速明顯地慢下來了。
將近中午的時候,任建新趕到了家。
娘正蹲在灶間燒火,見兒子回來了,歡喜得不得了。她埋怨說,狗蛋子你咋不聽我的話呢,我不是說讓你別在雨霧天回來嘛,今兒個霧大,路上危險!
任建新說,要不是霧大,不至于現在才到家。
娘說,文紅單位工作忙是吧?
任建新說,她們單位忙得很呢,今天她們單位上又加班。
任建新在三間土房里轉了一圈,沒瞅見爹,問,娘,我爹干啥去了?
娘說,你爹一大早背著糞筐拾糞去了,快回來了。
任建新說,娘,你們又沒點火爐子,今年冬天多冷呀!
娘說,不冷,不冷。我和你爹合計著,你和文紅在縣城里還沒自個兒的房子,我們省著點,等年后你們買房的時候給你們添點錢。
任建新的心頭熱熱的,隨之而來的是慚愧。從結婚以來,自己很少考慮過爹娘,除去春節回來一趟,一年到頭很少回來,更不用說給爹娘多少錢了。
任建新心里正暗自慚愧的時候,爹回來了。
平日里話不多的爹見兒子回來,臉上露出了笑容。
任建新說,爹,你咋現在才回來?爹嘿嘿地笑著說,路上糞不多,不好拾,拾了半天,才拾了一糞筐。
因為兒子好長時間才回來一趟,爹下午破例沒出門。
為了讓爹晚上喝兩口,任建新到村里的代銷點買了十斤散裝燒酒,一塊錢一斤,花了十塊錢。昨天任建新和文紅說準備在城里給爹買十斤散裝酒捎著,文紅說城里的酒太貴,不如在村里買便宜,還是在村里買吧。
見兒子買了酒回來,爹娘都埋怨說不該買酒,買的太多,頂多買二斤就行了,還是省著點錢買房吧。
晚飯的時候,兩杯燒酒下肚,爹的臉成了醬紅色。
爹說,狗蛋子你該要個孩子了。任建新說,爹,不忙。爹說,你不忙,我和你娘可著急呢,我們老兩口子可光等著抱孫子呢!
任建新哼哈答應著。
爹說,你在人事局工作,可不要搞不正之風呀,收音機里說有一個省長因為貪錢被槍斃了。
任建新說,爹你不用擔心,我又不是什么大官兒,沒有貪污的條件,現在沒人給我送禮。
然后,任建新緊接著又補充了一句,說即使我當了大官兒也不會貪污。
爹說,那你也不能給別人送禮,收音機上說一個人給那個省長送禮,被判了十年刑。
任建新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可想了想還是沒說。
爹說,只要好好工作,只要不搞不正之風,你就一定會有出息。
任建新說,我知道了,爹。
喝著喝著,爹突然嘆了一口氣說,人家都說那天堂酒是天底下最好的酒,我啥時候能喝到天堂酒就好了。
娘在一旁插話說,我看你這個老家伙喝多了,你喝天堂酒,美的你,你去喝尿吧。爹嘿嘿地笑了說,我說著玩兒呢,我說著玩兒呢。
任建新的心頭顫了顫,眼睛里熱辣辣的,沖口而出,爹,不就是天堂酒嗎,春節我給你買一瓶。
二
因為星期一要上班,任建新沒有時間在老家多待。星期天下午,任建新就又坐班車趕回了縣城。
到家,任建新沒和文紅說幾句話,房東就來要房租了。任建新陪著笑說,正想給你把錢拿過去呢。
房東冷著臉說,我這不來了嗎。
文紅趕忙把一百塊錢遞給了房東,房東接過錢頭也不回地走了。
任建新把剩下的五元錢交給了文紅。文紅瞪大了雙眼,問,怎么就剩這點,你不是說給爹買十斤酒嗎,村里的代銷點一塊錢一斤,十塊,還有來回的車票十塊,該剩下十塊呀!
任建新猶豫了一下,說,你不要著急,這次我給爹多買了點,買了十五斤。
文紅的口氣軟下來了,說,建新,你不要怪我太吝嗇,我們過日子不算計行嗎?我們年后就得貸款買房。你也看見房東來要房租了,不就是這個月晚給了他幾天錢嗎!
任建新傷感地想,確實不能怪文紅吝嗇,雖然他和文紅都是工作人員,但是縣里窮到了極點,每月只能發一半的工資,兩人一個月加起來工資才六百多塊錢,這日子怎么過?文紅她畢竟是個女人啊!
晚上睡覺的時候,任建新說,我看這次就不要戴了吧,就這一次,反正也不見得懷孕。文紅說,不行,以現在我們的狀況,一來你沒升官,二來沒自己的房子,哪有心情要孩子呀,就是要了孩子,孩子也跟著我們受罪。
任建新說,那什么時候我們才能要孩子呢?
文紅說,我不是說過嗎,等你的辦公室副主任轉了正,買了新房子,我們就可以要孩子了。
事后,文紅疲倦而又滿足地躺在任建新的懷里。
趁著文紅情緒好,任建新見縫插針,遲遲疑疑地說,文紅,就要過春節了,今年回老家過春節我……我想……我想給老爹買一瓶……買一瓶天堂酒。文紅愣了,狐疑地問,怎么想起給爹買天堂酒來了?任建新說,爹念叨說那天堂酒是最好的酒,他啥時候能喝到天堂酒就好了。文紅說,因為爹說了這句話你就給他買天堂酒?任建新小聲地爭辯說,每年春節,我們怎么給魯局長送天堂酒呢,能給局長買,就能夠給爹買,局長能喝爹就能喝!文紅“撲哧”一聲笑了,腦袋拱著任建新的胸脯說,新,給魯局長買天堂酒,魯局長能提拔你,給爹買天堂酒,爹能提拔你嗎?這個道理你應該比我懂!
任建新說,照你的意思,我們永遠不能給爹買天堂酒!
文紅說,看你說哪兒去了,我是說現在不是給爹買天堂酒的時候,現在我們錢少,要把錢用在刀刃上,等你當上了辦公室正主任,我們買了房,別說給爹買一瓶天堂酒,就是買兩瓶,那也是應該的。
文紅見任建新不再吭聲。覺得有點心疼,便雙手用力地摟著任建新的脖子,在他耳邊吹氣如蘭地說,新,我愛你,我還想要……
盡管文紅做了很多努力,但活力沒有在任建新體內重新進發。
三
沒想到好事竟然來得這樣快,三天后,魯局長把任建新叫到了辦公室。
魯局長和藹地讓任建新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任建新很自然地從桌上拿起了魯局長的專用水杯,擰開飲水機的熱水旋鈕給魯局長斟了一杯水,然后雙手捧著,小心翼翼地放到魯局長面前。
魯局長說,春節后局里準備開局領導班子會議,會議的議題是調整提拔一批股室干部,辦公室主任春節過后馬上就辦理退休手續,擬提拔任建新為辦公室主任,讓任建新有個思想準備。
任建新回家和文紅說魯局長找他談話了,春節后要提拔他當辦公室正主任。文紅樂得一蹦三尺高,當場賞了任建新三個吻。
春節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任建新讓文紅買了四瓶天堂酒。
文紅說,現在天堂酒貴了,一瓶三百塊,四瓶整整花了一千二!任建新吃了一驚,問,以前這個時候不是一瓶二百五嗎?文紅說,你才是個二百五呢,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我早就說提前買,可你總是說不忙不忙,離春節還早著呢。現在可好了,商店的老板說前一陣還是一瓶二百五呢??磥硪院笪覀兘^對不能等到快過春節的時候才買,提前買下最好,因為這個時候物價容易上漲,天堂酒也不例外,這也算是花錢買了個教訓!
任建新笑了笑,說,快過春節了,天堂酒這么貴,看來今年給領導送天堂的比往年多。
文紅說,你真富于聯想啊。任建新發感慨說,但愿我這個聯想不存在,那樣老百姓就萬幸了。
這回輪到文紅吃驚了。她上下打量了一下任建新,半天才說,任建新,這好像不應該是你說的話呀!
任建新搖搖頭,說,我任建新什么話不能說,什么話才是我任建新應該說的呢?
是呀,什么話才是任建新應該說的呢?文紅忽然覺得眼前的任建新模糊而又陌生。
文紅問,你什么時候給魯局長把天堂酒送去呢?任建新答非所問地說,你再出去給我買兩瓶天堂酒,今年送六瓶!
文紅詫異,問,你怎么不早說,每年不是送四瓶嗎?任建新說,我剛想好,正因為年后魯局長要提拔我為辦公室正主任,所以今年才要送六瓶。文紅問,為什么?任建新說,這樣會讓魯局長高興的,把握陛也會更大一些,我現在辦公室正主任還沒當上,萬一有個閃失呢?還是多送點踏實!任建新頓了頓,又好像自言自語地說,我們以后每年要送六瓶天堂酒了,甚至是天堂酒加現金,一方面我們算是報答魯局長的提拔之恩,一方面為我當副局長打基礎,雖然魯局長沒有提拔副局長的權力,但他有向組織部和縣委領導推薦副局長人選的權力。
文紅覺得眼前的任建新一下子又變得熟悉起來。
文紅點點頭說,行了,你別光打算了,我服你了,你不就是怕我舍不得花錢嗎,心動不如行動,為了你的前程,我舍得花錢,等會兒我再出去買兩瓶,不過你到底什么時候送呀,還是晚上嗎?
任建新說,不,聽魯局長說,明天市人事局來一副局長檢查工作,我想中午魯局長肯定陪同他在政府大酒店吃飯,中午我把六瓶天堂送他家里去。文紅說,為什么不晚上送呢,每年不是晚上送嗎?中午送是為了回避魯局長嗎?任建新說,這你就不懂了,每年這個時候魯局長自己就會回避的,打發他媳婦在家里等著別人上門送禮,所以說無論中午送還是晚上送都不會碰上魯局長的,只不過中午送禮的人少,不容易碰上熟人。
文紅攥起粉拳捶了任建新一下,說好啊任建新,你這個家伙送禮都送出經驗來了!任建新得意地說,實踐出經驗嘛!文紅說,我可不希望你光給別人送一輩子禮。任建新胸有成竹地說,哪能呢,哪能呢,現在我給別人送天堂酒,是為了將來別人給我送天堂酒。
第二天,市人事局副局長真的來了,中午魯局長果然陪同去了政府大酒店。
任建新回到家時,文紅早已經把六瓶天堂酒裝在了一個精致的禮品盒里。文紅掏出兩塊錢說,騎自行車去太慢,你還是打的去吧,快趕回來吃午飯。
任建新接過錢,提起禮品盒就急匆匆地往外走。文紅說,你不會走穩當點,摔碎了可是一千八百快錢啊!
任建新說,放心吧,沒事。
四
魯局長的家在縣城北環的頤園小區,是一棟精美的二層小別墅。
任建新剛想下車,忽然看見同事曾軍山騎著自行車從小區里出來。
不用問,任建新就知道曾軍山來頤園小區干什么了。任建新想,他媽的,沒料到這小子也看好了今天中午這個時候送禮,這才下班多長時間呀,送禮的速度可夠快的!為了不讓曾軍山看見自己,任建新故意在車上磨磨蹭蹭,等曾軍山走遠了才下車。
六瓶天堂酒很快就送下了,魯局長的媳婦還把任建新送到了門外。走出魯局長的家門,任建新感到一下子輕松了,他長出了一口氣。
春節后不久,任建新如愿以償地當上了人事局辦公室主任。
辦公室主任單獨在大辦公室的套間里辦公,套間里有空調,有電話。說起來,任建新不過是從外間的大辦公室搬到了里間的小辦公室,雖然幾步之遙,意義卻非同尋常。任建新坐在寬大的沙發椅上,感到很滿足。
緊接著,任建新和文紅開始籌劃貸款買房子。
結婚三年多,任建新和文紅攢了一萬四千塊錢,加上雙方父母湊的六千塊錢。手底下總共有二萬。任建新和文紅圍著縣城轉了好幾圈,最后看中了位于北環的心苑小區。心苑小區剛竣工,二樓,兩室一廳,八萬塊。任建新于是辦理了貸款手續——先交二萬元的預付金,然后和房地產商簽訂合同,剩下的六萬塊錢房款在十五年內付清。
任建新和文紅終于住上了新房,雖然沒有裝修。
搬進新房的第一天晚上,文紅特意炒了六個菜,和任建新共同舉杯慶賀。文紅滿滿地斟了兩杯啤酒,激動地說,建新,你當了主任,我們又住上了新房,可謂是雙喜。任建新也激動了,兩人一飲而盡。
之后,任建新和文紅都十分亢奮,兩人做愛,暢快淋漓。
自從當上辦公室主任,任建新的酒局明顯多起來。半年下來,瘦子任建新的臉圓了,脖粗了,肚腆了,儼然成了一個胖子。文紅說,這就對了,這才是個領導的樣子,現在你多富態。
任建新說,文紅,你看現在辦公室主任我當上了,新房我們也住上了,今年春節可以給爹買瓶天堂酒了吧!文紅摸著自己日漸凸起的肚子,苦笑著說,你還想著給爹買天堂酒的事啊……建新,我們的孩子即將出世了。孩子一出生,花銷就會越來越大,還有買房的貸款,我們也得加緊還。你說,我們哪有給爹買天堂酒的錢啊!還是等我們的日子緩緩再說吧。
任建新想反駁,甚至想破天荒一回,和文紅發頓脾氣,想說你不是說等我當了主任咱們住上新房就給老爹買天堂酒嗎?可看看眼前挺著大肚子的文紅,想想目前的經濟狀況,任建新猶豫了。
五
冬天在這個小城有點捉摸不定,那幾天還是風和日暖,春意融融,這幾天卻又是北風呼嘯,寒氣刺面。
一個雪花飛舞的日子,任建新在辦公室剛布置完工作,任老二風塵仆仆地來找他了。
一進門任老二就急火火地問,狗蛋兒在嗎?辦公室的人全都懵了,狗蛋兒是誰?誰是狗蛋兒?任建新聽到聲音從套間里出來。任老二一把拽住任建新,說,狗蛋兒,快,快跟我回去!辦公室的人哄堂大笑。任建新咧了咧嘴,面紅耳赤。當著這么多手下的面,他感到惱怒。大伯呀,大伯,你怎么能直呼我的小名呢?這不是在村里,這是在辦公室!
任老二可不管這些,一直把任建新拽到了門外。任建新問,大伯,有啥事?任老二說,快跟我回去吧,你爹生病呢!任建新慌神了,額頭上冒出了汗。任老二說你別著急,你爹病得不重,只不過喘氣有點困難,現在他想兒子和兒媳婦想得厲害。
任建新二話不說,先是給在統計局工作的文紅打了電話,然后向魯局長請了假,并叫上了辦公室的司機小胡。
坐在桑塔納車內的任建新忐忑不安,心里有一種不良的預感。難道爹……
任建新不敢想下去了。
文紅看看坐在副駕駛位置的任老二,不放心地問,大伯,我爹不會有什么事吧?任老二說,沒事,沒事,你爹的病不重,只是喘氣有點困難,他想你小兩口呢。
任建新心急如焚,吩咐司機小胡,快,快點開!小胡說,任主任,這已經是最快的速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