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社會里,政府的力量非常強,控制的工具多樣,技術也很先進。政府需要自我約束,對文化不要過多干預。政府穩定社會的力量和經濟的繁榮發展,兩者相得益彰,然后放手讓社會與文化自由發展。
知識分子的精神危機尤為嚴重
《南風窗》:目前,中國社會似乎存在著普遍的精神危機:與人的存在狀態有關的價值理性,如公平、正義、平等、自由、尊嚴等內涵被忽略,人們卻視金錢、物欲、成功、地位、權術為信仰,您認為產生這些現象的根源是什么?
王賡武:我的印象,中國的大城市因為發展得非常迅速,尤其是競爭性特別強的行業,對物質的追求特別強烈,也許存在這種特殊的精神問題,至少這是大家經常討論的話題。但中國那么大,許多人在小城市里生活,許多傳統價值觀有所保留。據我的觀察,雖然小城市也深受大城市的影響,但他們還保留著傳統的風俗、習慣與民情。我不敢說普遍的“中國人”都有這種精神危機,因為中國太大,從城市到鄉村,在精神層面有相當大的差異,而且這也不是一個“好壞”的問題。
知識分子是社會中最敏感和焦慮的人群,對社會提出批評,為社會向前看也是他們的工作和責任。當知識分子提出這種“精神危機”的命題,已經反映了他們在一種相對自由的環境中,也是在中國傳統價值觀的影響下,正在努力地批判和反思。這么多的爭論和批評是正常的,我認為還沒有到“精神危機”那么嚴重。我倒認為,“焦慮”的人越多越好,因為有了爭論,就證明大家沒有灰心,還在尋求解決的方法。
中國的讀書人階層很龐大,總會有人把中國的近百年經驗和幾千年傳統,以及外來的價值觀的可取之處,融入中國文化中。比如,佛教對中國影響深遠,因為當時各大思想流派并沒有排斥佛教,反而開放地吸納其中精華,無論是精英階層還是民間。這種“非排他性”正是中國文化的成功之處。中國文化最興旺的時代也是最開放的時代,最沒落的時代也是最封閉的時代。我個人認為,所謂文化的包容度,關鍵來源于文化的自信心。
所以,我對這個問題并不悲觀。每個國家和社會都有各種問題,但是只要有人認為需要討論和改變,還對此有所反思和追求,這本身就是一種良性的現象。
《南風窗》:近些年,中國在一定程度上出現了“國學熱”。在您看來,復興國學、靠道德宣教、提倡克己復禮能否讓中國人走出這種可能的“精神危機”狀態?
王賡武:傳統的價值觀不一定適合現代社會的需要,但這種傳統認同是很健康的。中國人在傳統的風俗習慣中已經保留了一套對于“公平、正義”等價值觀的理解。在城市里,新的概念與舊的概念有沖突之處,尤其是西方的概念占了一定的上風。但西方的價值觀念有好有壞,中國人如何判斷,恐怕衡量的標準還是從中國的價值體系而來。比如,重商的思想是伴隨西方的資本主義思想進入中國的,但是,當我們認為對“金錢、物欲”的崇拜已經成為了一種精神問題,這本身就證明了中國的傳統價值觀還有相當的影響力,否則人們不會認為這是一種問題。
警惕極端思想
《南風窗》:如您所說,知識分子是社會中最敏感和焦慮的人群,對精神生活有更高的要求,所以他們更容易對社會精神生活的現狀和前景感到悲觀。但即便是從全社會氛圍看,精神和文化價值的坍塌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王賡武:正如我之前所言,我不悲觀,但也不完全樂觀,因為目前思想發展的大方向還不清楚。其中最重要的因素是自信心,包容度以及穩定性。我們不能讓極端分子奪取思想領域的控制權,極端思想若控制一切,思想就沒有辦法解放了。各種爭論應是自然而且良性的,只要不走極端,就能加深彼此的互相了解,探討問題的癥結和解決方法。沒有事情能一蹴而就,20世紀中國的許多問題來源于知識分子缺乏耐心,要求過分。蔡元培先生為北大擬定的校訓“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則有相當深度。但是,為什么溫和的力量沒有取得勝利?當時的政治力量希望用極端思想幫助奪權,國共兩黨都希望壟斷一切,而這也是近100年中國歷史上許多失敗的根源。
當今的中國,極端激進的思想越來越少,主流話語相對兼容與開放,爭論的時候相對講理與求實,互相尊重,無論是學術爭論還是公共輿論的爭論。我不敢說我不擔心民族主義,如果純粹感情用事非常危險。但目前看來,這并不是主流。每一個社會都難免有一些激進思想,但執政者必須相對包容,尤其是經濟方面得謀求穩定。中國領導人在這方面尤其做得成功,所以在這樣的背景下,文化思想方面就不可能激進。目前,中國的經濟發展還遠未達到目標,人民也沒有達到共同富裕,貧富差距懸殊。不平衡的環境容易產生激進的想法,執政者須重視這些問題,保證比較穩定的大環境,當然也包括在思想領域。
《南風窗》:精神危機是否只是精神層面的問題?在中國,通常會用政治的方式來解決精神層面的問題,比如過去的“反精神污染”,最近的“反三俗”。
王賡武:所謂中國人的“精神問題”不應該過度政治化,把思想文化領域政治化并非解決問題的方法。政治領域需要嚴格的調節和制度化,而現代經濟領域則以“金錢”為衡量準則,不可避免。但在文化領域,包括價值觀、思維、家庭、倫理、人際規則、組織團體,各有不同的互動與交往、演變。只要政治經濟穩定,這些領域就應該開放門戶任其自由發展,普通人的精神生活也能有所提升。
歷朝歷代,中國政治對于思想文化領域的影響通常更局限于士大夫階層,在士大夫階層,正是因為政治的控制,思想到了近代就顯現出衰弱,也就有了精神危機。比如,唐代的科舉制度非常開放,但到了宋朝和明朝,因為思想局限到了朱熹“四書五經”的解釋,導致士大夫階層的思想遠不如前,遭遇了西方的思想沖擊后,整個士大夫階層連同制度都垮掉了,而這卻怪罪到“孔家店”頭上,還要鼓吹“全盤西化”等等,這些知識分子的激進思想是非常不智的。
中國有句老話,“山高皇帝遠”。皇帝“統而不治”其實非常好!這保證了民間相當大的自由度。雖然我自己很認同民主的價值觀,但民主的表現方法不是那么狹窄的,并非都需要投票,需要政治化的。執政者“不管”就是一種最大的民主。現代社會里,政府的力量非常強,控制的工具多樣,技術也很先進。政府需要自我約束,對文化不要過多干預。政府穩定社會的力量和經濟的繁榮發展,兩者相得益彰,然后放手讓社會與文化自由發展。
而據我觀察,目前中國的知識分子階層其實顯示出了相當的活力,雖然政府在思想領域依然有意識形態的控制,但這種表面上的控制力已經大不如前。我相信,中國的執政者對此也是非常有認識。所以,你只要觀察中國的學術界、高校還有網絡的言論,他們探討的范圍已經很廣泛與多樣化,有一種實質的自由度。但我不贊成把“民主”這個概念簡化和過分重視,抬出來成為一切政治化的工具。自由與民主在某些領域密不可分,但在某些領域是可以分開的,比如在文化方面。不讓政治摻入文化就是一種自由。我們不能期盼一種絕對的自由,但是在中國,社會氛圍已經存在一種相對的自由,這點是應當予以承認的。
當然,在爭取自由的同時,中國的知識分子喜歡討論“民主”,這不算是壞事。但民主不是解決一切的方法,在這方面不能過度簡化。目前,中國的政治還不可能民主化,因為決策者對于穩定大局還沒有信心。其實,意識形態的控制已經在不同地區有所弱化,尤其對普通人的生活已經沒有了那種絕對的約束力,但不可能馬上與其他思想對接,無論是西方的自由、民主,還是中國的傳統文化。執政者這種實質的“不重視”非常好,這樣才能留給民眾與社會一定的發展空間,這也是目前中國社會顯示出巨大活力的原因。在中國的互聯網世界,這種活力太巨大了,幾乎要走極端了,但我認為還算正常的現象,任何國家社會都不可避免。只要主流社會內的討論還能保持理性、互相尊重,這已經是一種實質的民主。(摘自《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