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誘惑了一群人,這里的天空藍得實在有股子勁。就這么來啦。就這么來了。
1986年,劉卓泉入藏時二十三歲,大學畢業,工作在西藏電視臺。大學畢業前的寒假,大年初三,學生半價票他從武漢坐火車到西寧,在西寧他編造了一個父親在格爾木沙漠工作的理由,又混到一張半價票到了格爾木。從格爾木坐汽車顛簸了兩天到拉薩。他是凌晨六點到的拉薩,看到布達拉宮比想象中小,可是他住在自治區招待所里高原反應得厲害,以致他懷疑這預示著不能呆在這樣的一個高度。他是一個闖入者,冬天的拉薩永遠寂寞,灰黃粗狂的地平線。第二天,他見到了作家色波,搬到色波那住了六天,聯系了西藏電視臺的工作。很多人回憶拉薩的80年代,拉薩風大,城市很小,物資匱乏,衣服很臟,人很干凈,吃的肉少,味道很好,蔬菜很少,牛糞堆肥,沒有超市,野狗很多。
1980年代入藏的人都很牛。黃金般的幻覺圍繞著這樣一群人,文字的影像的留存把他們打磨得光彩熠熠。這讓人心跳加速,天上的雹子打在頭上,砸出星光一片,治療庸俗。
1986年6月,劉卓泉坐著東風車去藏北班戈,灰黃的無人區。他迷迷糊糊搖搖晃晃走到車尾沖著車廂外撒了個尿。提了褲子又回到車里接著昏睡。同車人都橫躺車廂,裹著自己的被子,他也躺下,這個地方氧氣缺得厲害,躺著睡著節省體力。這樣的海拔睡著了是很危險的,睡著了就可能永遠睡著了。狂想青年做了荷爾蒙的夢。夢中,班戈湖邊一個仙女出現在他身邊,這個仙女健壯有力,不同于其他姑娘。她在天上,在他上方,顯得很大。問他能不能下來洗個澡,這湖水夠不夠。他看了湖又看了看她說,應該差不多。仙女馬上跳下來,湖水濺起水花,水珠子在空氣中閃著光,金粉四溢。這個夢做得洋洋得意。
劉卓泉在1994年離開拉薩,是他八年援藏期滿。他們這一撥人,有一個說法是“八年援藏的”。他的二十三歲到三十一歲,這八年撂在這個高原。他去了廣州。之后多年,他輾轉廣州、北京。
2002年我在拉薩遇見他,他的身份有兩個,一個是藝術家,但是拉薩人們記得他是一個自由電視人。那時候我們住在西郊招待所,因為房子被租給了一個私人學校,一群人都得搬,劉卓泉用DV拍著我們搬家的情景。房子里亂七八糟地堆放著畫,盆子桶子插著畫筆。黃小林媳婦在園林局工作,借著人情招了幾輛挺大的鏟土車,算是不用折騰搬家公司。省錢。幾輛大車裝上大大小小的畫框床桌子煤氣罐從西郊沿著北京中路往東邊開,大小有個車隊的氣勢,路過布達拉宮,有朋友作閱兵手勢,向著布達拉宮的金頂致意。這一路人馬奔騰。坐在大車上視線開闊,其他的行人和車子就變得很小,伸開手比劃布達拉宮,還是很遠的。風吹得順溜,頭發和布達拉宮平行飛揚。
2009年,劉卓泉在拉薩呆了很長時間。一個夏天,他背著包,騎著自行車在拉薩的大街小巷來來去去,在八廓街的甜茶館里和轉經的老頭老太混跡微笑,甜茶泡大肚子,走路呼出熱氣,太陽曬黑了頭。他仔仔細細把自己曾經生活過的地方拍照存檔,西藏電視臺里他曾經的住所,畫室,他的老鄰居。這個夏天他和洛次不停地為他倆的新作品《對話》磨合計劃著實行著。洛次說,這個事,讓他腦子里就沒有別的東西,滿滿地糾結著。這個計劃相當吸引人,80年代他們在無人區合作完成《我們在哪里》,過去二十年,新的《對話》又產生,這是兩個成熟的家伙。一個漢人和藏人的合作,作品能否展開的厚度和尖銳性實在讓人期待。下面的事件是一次情緒的蘑菇云,啪,黑色火藥炸開。白色云朵升起。一次畫廊聚會,吃新式改良藏餐,將近二十多人圍坐,青稞酒啤酒二鍋頭輪番上場,上菜的藏族姑娘手捧哈達用鄉音唱起酒歌,邊巴表演藏語新聞聯播,電視里放的是印度藏胞的歡快歌曲。劉卓泉和洛次喝得大醉。其實大家都醉得不行,熱熱鬧鬧的。什么時候洛次和老劉坐到一起,聊著聊著這倆人抱頭痛哭。我們都知道老劉在這個地方呆了很長的時間,他不高也是很壯實的黑臉漢子。他的胃讓他必須節制酒精攝入,這樣的情形,氣氛變得有些莊重。旁邊的朋友們都陷入一種情緒中,一種只有時間篩選過后的凝重。
把西藏烏托邦了?唯夫說的“純粹的藍天、大地,窒息生命的荒原、雪嶺,布滿群山的寺廟,手抓糌耙、生食牛羊肉、篤信神靈等等所構成的民俗氛圍。它們敲打肉體,對不安分的靈魂構成沖動,誘惑我以朝圣者與冒險家的雙倍虔誠與勇武選擇藝術作為我釋放潛在生命的唯一契機。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熱熱鬧鬧、瀟瀟灑灑的人……”頌歌響起,是唯一符合場景的背景樂。
劉卓泉挺逗的,為這歌聲解毒。西藏的記憶,青春的野生狀態,被放養的羊,感謝,這樣的地方可以如此撒野,無所事事。混跡拉薩的日子,晚上喝酒,夜晚尼采的太陽熱得人不能睡覺,喝酒醉了是鉆了桌子還是女人的裙子,誰知道?你像是塔希提島的高更,搞得那么拉風。
我第一次到大昭寺廣場的時候,現在想起來像個夢,我只記得是個冬天,我身穿白色的登山服手拿一個傻瓜相機在廣場上追著一個高大的康巴漢子,在他躲閃的間隙我清楚地看見過他腰間的藏刀很漂亮。由于他的躲閃動作,使我更加膽大妄為地連續追趕,不停地為他拍照。直到今天我還保留著他臉上異樣的神情。還有一次,我和一位朋友像往常一樣,掛著相機在廣場上閑逛,一位漂亮的藏族姑娘沖著我們微笑,我被姑娘的笑容打動了,便招呼她,姑娘大方地朝我們走過來。之后的一段日子,我的朋友和那位姑娘發生了刻骨銘心的愛情,姑娘的名字叫德吉尼瑪,意思是幸福的太陽。如今。一想起德吉尼瑪,便忘不了她幸福而燦爛的微笑。
有一年夏天,我和幾個從內地來的朋友在廣場上賣畫,閑得無聊時,我們就在廣場中央石板地上畫佛像,我們的舉動引來了不少圍觀的人。那一天我們有意想不到的收獲,在我們埋頭畫畫的時候,開始發現一些藏族轉經的老人小心地把錢扔在我們的畫上,當時我們的感覺很奇特,大家都沒有吭氣,沒有禮讓,只是默默接受這樣的美妙時刻。大家還有種想看地上的錢到底會增加多少的感覺。一位老太太竟然扔了一張面值千元的外幣,等老太太走遠后,我們互相傳看那張“大錢”,說實話我們當時每個人都高興得手舞足蹈,在廣場上做各種各樣的動作來慶賀。我拍下了那個無比珍貴的場面。而那張至今還不知道是哪國的錢也不記得是怎么花的。總之那是我見過的最好的錢。
當年春光乍泄的朋友都早已作鳥獸散,而且散得無影無蹤。而那些曾經與我們擦肩而過的人卻讓我如此惦記。
80年代拉薩的日子讓人向往啊。劉卓泉回到拉薩,被這高海拔太陽曬曬,刺痛刺痛。拉薩遠遠地笑:一旦你喜歡了,就跑不掉了。
(作者為自由職業者)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