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馨最后一次給我打電話是凌晨四點。
問卦顯示雨馨是被她老公的情人克死的。難怪,平常她深夜給我打電話我都會迅速接聽,可是那晚,我凌晨三點多沉醉睡去,第二天才發現有十七個未接來電。當我正在查看未接來電信息時,噩耗傳來,我和她的好友米瑪哭著打來電話,說馨兒在她的住所自殺了…
我先是完全呆住了,然后是強烈自責,為什么沒聽到她的電話,否則一切可能有轉機……
我爬起來臉都沒洗就趕往馨兒的住所。她和老公住在某小區的六層樓上,小區新建不久,沒有通電梯。我一口氣跑上六樓。以前來打架的架式沖進馨兒的宿舍,樓梯口擠滿了好奇的人群,外屋坐著幾個她生前的親友。米瑪沖過來抱著我歇斯底里地痛哭起來,我推開米瑪一步一步邁向臥室的門,刑警正在調查取證,法醫和女助手輕聲議論著:這么年輕漂亮,什么事想不開,至于嗎?我從兩個正在拍照的刑警的背影中間看到了馨兒的遺體,她穿著那件紫羅蘭色的睡袍,左手無力而僵硬地垂在床沿,殷紅的鮮血染紅了她乳白色的被褥然后一直流到地毯上,右手手心還緊緊握著我送給她的那把精致的修眉刀;她的臉鐵青鐵青的,已沒有了以往的白皙紅潤,可是依然沒有掩蓋住她的端莊秀美…我被執行公務的警察好言“請”了出來。米瑪又撲過來抱著我痛哭。我卻一眼看到在客廳墻角抱頭蹲著的他——馨兒的老公。我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他站起來望著我,涕淚交流的樣兒。當我用盡吃奶的力氣一巴掌摑在他臉上時,所有人都驚住了,連我自己。
從馨兒的住所出來的時候。我的意識仍是麻木的,我的心扭成一團卻哭不出來。
此前大約一周前,馨兒給我打來電話,聲音有些哽咽,約我在咖啡廳見面。我照常慢條斯理地穿衣打扮后,已經過了一小時。又過半小時,我見到了馨兒。她的美讓我這個女人都倍感驚艷,湖藍色的機皮夾克。里面搭配了一件湖藍色和白色相間的條紋長T恤,褲子是淺藍色的窄腳褲,一雙藍色的高跟鞋,讓原本高挑的她更是鶴立雞群,瀑布般的長發披在雙肩。臉上架著的黑超墨鏡。更是讓她星味十足。
我坐到她對面,問她怎么回事兒。她看看左右,慢慢摘下黑超墨鏡,天吶!一只美麗的眼睛竟然變成了熊貓眼?!袄瞎虻陌?”我問她。馨兒不說話,大顆大顆的眼淚滴進了面前的咖啡杯里,我遞給她紙巾,然后輕聲說:離了吧!我的聲音沒底氣,很細很小,隔著寬大的歐式餐桌,原以為她沒聽見??伤€是聽到了:孩子不能沒有完整的家。她幽幽地說。然后,我們像往常一樣一杯接一杯地喝著苦咖啡,換作是早上,我們會一杯接一杯地喝甜茶,如同品味人生。
幾年了,馨兒的老公嗜玩成性,起初,馨兒以為他就是打打小麻將,和幾個老爺們貪貪杯而己??墒呛髞?,馨兒敏感地發現老公連著幾個月對自己全然沒有興趣,頻繁晚歸。臉上還有胭脂口紅的印跡,馨兒心里很清楚。可她害怕證實這一切,于是自欺欺人地過著,心里苦不堪言。
“有時候我想殺了他或我自己”。馨兒打破了我們之間的沉默。“那欣欣呢?”我有些生氣。她用微微顫抖的手點燃了一支香煙。我此生最看不慣女孩子吸煙,除了德吉和馨兒。德吉是清淺到一覽無余的女人,吸煙如同她做人一樣,坦蕩而毫無遮掩。和她不同,馨兒吸煙的姿勢像極了一件藝術品,如同十七世紀歐洲油畫中的裸體女,除了美無法產生邪念。微醉的時候看著她吸煙,我也會產生吸煙的沖動。
和往常一樣,除了訴苦,雨馨還是下不了離婚的決心,這點我同她一樣清楚。“十聽百威啤酒”,我大聲沖應侍生喊道,聲音大得令鄰桌都側目,雨馨趕緊低下了頭。
雨馨酒量驚人,我又一次先她醉了,這時馨干脆摘掉了黑超眼鏡,攔也攔不住。我們使勁兒議論著她老公,除了解恨沒有任何意義。后面的記憶我一片空白,本應是我安慰她送她回家,結果是馨把大醉的我送回了家……
那次是我們最后一次在一起喝酒傾訴。竟成了永別!我忍不住痛哭。想不到雨馨在當晚凌晨兩點找到老公和他情人,大吵一架后,凌晨四點就結束了自己年輕美麗的生命,她才32歲,女兒欣欣才5歲!
摯愛的馨去世一年了,我常常會夢見她,先是新潮亮麗地出現在我而前,一轉眼滿臉是血,讓我從睡夢中驚醒。而她的老公不久就和情婦出雙入對了,五歲的欣欣送到了外婆家里。
除了我的一巴掌,后來米瑪也捆了馨老公一巴掌,不同的是,米瑪自己也被那個情婦回敬了一巴掌,然后大罵馨的朋友各個都是流氓。除了氣憤毫無辦法,法醫鑒定雨馨確屬自殺,我和米瑪再“胡說八道”就有可能以誹謗罪名被告上法庭。
我的床頭放著馨為我畫的一張速描,比我本人還漂亮,我高興之余,謙虛說我哪有這么漂亮,馨抱著我說:“姐姐你在我心里就是這樣的。”這是我剛才的一段回憶。為此我又忍不住流淚了,紅顏薄命說的就是她。雨馨的書和畫都賣得很好,能夠賺錢,正如張愛玲所說:文人能夠救濟自己,免得等人來救濟,豈不是很好的事么?記得有一次,雨馨和老公吵得不可開交,我和米瑪都趕過去勸說。無濟于事,只好將遍體鱗傷的馨帶回我家里。晚上,我起夜如廁,回臥室時依稀聽到客房有動靜,我輕輕推門進去,著實把我嚇了一大跳。在暗紅色的輔燈光下,馨穿著白色的長裙,齊腰長發披散開來,一手夾著煙,一手拿著畫筆在畫布上描著什么。我輕聲問她:你在干嘛?馨也被嚇了一跳,大聲罵我:于嘛無聲無息跑進來,跟鬼似的,嚇死我了!你才像鬼,我回罵她??次业男伦髅啦幻?馨笑著問我。我這才注意到她的畫布,不看也罷,一看讓我倒吸了一口冷氣。馨用藏族傳統唐卡繪畫的手法畫的那個護法神分明就是她自己,而被她踩在腳下的人頭蛇身妖怪就是她老公!我趕忙打開主燈。栩栩如生的畫面彰顯著馨的繪畫功底。我無從欣賞她的作品,拉著她坐到床沿,看到馨哭腫了的一雙美目?!澳阈睦聿惶】担惚仨毧瘁t生”。我說。然后我擠進她的被窩里徹夜與她長談,可正如她自己所說。畫歸畫,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寧可殺了自己也不忍心殺了老公。長期的隱忍和痛苦使她最終崩潰了。
回憶就這樣一件一件被我從記憶深處翻拍著,美麗、優雅、才情并茂的馨竟然為那個其貌不揚的老公自殺了,之前的種種預兆愚鈍的我毫無覺察。
雨馨與我,不是像一般人所想的那樣密切的朋友,我們其實很少見面,見面準沒好事。也不像有些人可以想到的,互相敵視著?!巴邢喽?,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何況都是女人——所有的女人都是同行”。我從不樂意將我同別的女人作比較,只有和雨馨相提并論是我甘心情愿的。我一直認為她的個性非常明朗、活潑又堅強,比起內斂的我顯得大方而自在,除了和老公吵架那一刻之外,她總是顯得優雅得體。衣著光鮮,舉手投足都散發著華麗的氣質。可當她和偷會情人回來的老公打架時,歇斯底里,完全失去了理智,像一只受傷的母豹。老公的傷害將她引向了另一個極端。
可憐的馨兒,驕傲卻孤獨,為了她想要的完美,不惜選擇死亡…
她的死如同前些天從我魚缸里躍出死在地板上的“小紅帽”。小紅帽是我家大魚缸里唯一一只與眾不同的海洋魚,因頭頂上長著一個紅色的肉球,我給它起名叫小紅帽。平日閑暇時,我會手捧咖啡杯,靜靜欣賞那些可愛的小生物,每一次。小紅帽顯得孤獨而離群,多半它會安靜地潛在水底,可仍然躲不過一眾紅鯉的騷擾。小紅帽越是低調矜持,越讓紅鯉們不安。小紅帽的海洋氣質,在這個小小的魚缸中顯得那樣地醒目和張揚,所以它很少游動,似乎清楚自己的處境。每天早上,當我喂魚食的時候,一眾鯉魚紛紛浮上水而搶魚食,只有小紅帽冷冷地潛在水底。直到鯉魚們吃飽游不動了,它才緩緩游到水面,不是為了搶吃魚食。它只是想在不被打擾的空隙里,努力躍出魚缸,因為它幻想玻璃之外就是廣闊的大海,它要翱游大海,這是它的夢想,那些被豢養在玻璃缸內,天天爭搶眼前利益的紅鯉們怎會知曉。為此,小紅帽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但它得到了永久的寧靜和安詳。
小紅帽的死讓我無端想到了雨馨,再次為沒能接到她最后那次電話而感到內疚,也為她殘忍地用我送的修眉刀自殺而感到不安。
(作者單位:拉薩市文化局)
責任編輯: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