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晚秋,一大捧陽光向巍山縣廟街鎮慧明果園里傾泄而下,一大片梨樹列著整齊的方陣,鋪滿了山嶺。梨樹枝頭果實累累。此時,劉紹良正采擷著金秋的喜悅。這些皮紅、個大、味甜、汁多的紅雪梨和其它品種的梨果將從這里出發,走向各地市場。
忙完這一陣子,劉紹良又得和手下的技術人員一道,修枝、打杈、積肥、蓄水,準備為來年的豐收忙碌了。
何況還有養雞場、養羊場、養魚塘,這些都夠他勞累的,“農家樂”餐飲接待已經停了,原因有二:忙不過來,太吵。
當然,有一件事,劉紹良看得比什么都重,他覺得是好好地整理自己的思想,是重拾起筆寫作的時候了。
劉紹良自稱是五百畝果園的耕耘者,也許還可以加上一個角色,那就是山地寫作者。物質和精神,在這里得到了有機的統一。在迎來果園豐收的同時,劉紹良也迎來了自己寫作的豐收。幾年來,劉紹良創作“山地筆記”系列散文,情動于中,發之于外,文字質樸,洗盡鉛華,不求工而自工,是歷經滄桑的本色之作。
如果劉紹良僅僅是一名林果種植戶,或者僅僅是一名寫作者,都不會有下面的文字了。
“下海”:從萬元戶到礦老板
1955年,劉紹良出生在巍山縣城一個居民家庭,從小并沒有從事農業生產的經歷,卻有著與大多數孩童一般頑皮的童年生活。他會在巍山古城的青石板街上,和伙伴們玩彈豆豆的游戲;他會在城里的溪水邊追逐著用仙人掌做成的小船,恣意地用木棍擊打水花,惹得洗衣的婦女們迸出一兩句不痛不癢的叫罵聲;他會把點燃的火柴放進嘴里,嘴唇微微地張合著,去嚇唬過往的小伙伴;他會在葳蕤的大青樹下,聽街上的老者講《聊齋》,有些怕又忍不住聽;他也會像農村孩子那樣,天還沒亮就從古城出發,到山里去砍柴、抖松子、撿菌子、采野菜、打獵和下扣子套獵;他曾經用纖細的雙腿丈量過壩子里的土地,曾經爬上山頂上那棵最高的樹尖,曾經挾著一株枯樹,在紅河源頭的水流里拼命地劃動。這樣的童年經歷,相信比現在任何一個城里孩子的生活更加豐富多彩。
劉紹良曾對一些朋友笑談,自己真正的學歷就是高小。他小學還未畢業就遇上了十年“文革”,直到1970年他才進了巍山一中,但似乎沒有讀過幾天真正的中學,他的命運就發生了轉折。1971年,十六歲的劉紹良在巍山壩子中的養鵝村栽秧,那是學校的生產基地。一陣急促而悅耳的哨音,把四面八方的同學們都集中在生產隊的打谷場上。在那里,劉紹良興奮而緊張地聽著一個陌生人宣讀招工文件。緊接著,劉紹良毫不遲疑地報了名。第二天,他順利通過體檢,第三天,他便背著行李卷走出村口坐上馬車。“吱吱呀呀”的馬車把他送到了到縣城的集中點,接著換乘一輛敞篷的小道奇汽車。劉紹良從此進入下關汽車總站,成了一名汽車修理工。在那個時代,這個行業還是極為吃香的。
人生就是這樣,第一步跨出去了,便會面臨更多的機遇。不久,劉紹良又光榮入伍,成了一名汽車兵。在四川江油,劉紹良經歷了部隊這個大熔爐的洗禮,磨礪了自己的意志,煅鑄了自己的身體,為他以后的事業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同時,作為一名汽車兵,他更深入地了解汽車,了解交通運輸行業。21歲那年,劉紹良轉業回到總站派出所,做了一名干警,這是一個既與汽車有關又和軍人沾邊的行當,也算是“人盡其才”,可劉紹良偏偏是一個不安分的人,誰也想不到,干警這個“武行”卻促使他愛上了閱讀和寫作。那時候,他經常值夜班,漫漫長夜難熬,他就在值班室里開始了對文學經典作品的閱讀。誠然,那是一個文學的黃金時代,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人們擺脫了極左路線的禁錮,開始學會獨立思考,開始尋找人生的終極意義,尋找屬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劉紹良也不例外,他從一個熱愛閱讀的青年迅速轉向一名文學愛好者。當好干警之余,他開始走上了寫作之路。隨著公司的改制,他進入了新組建的滇西北汽車運輸公司,并在宣傳部辦報。那時,他們辦的報紙叫《前哨兵》,他擔任企業小報的編輯,有了更多的機會接觸文學作品與同道。1983年,為了提升自己的鑒賞能力和創作水平,在公司的支持下,他進入大理師專中文系進行全脫產進修一年。在那一年的時間里,他得以系統地接觸了中文專業的課程,對文學理論、文學作品、文學史、語言學等有了進一步的學習和提升,毫無疑問,對一個編輯和業余寫作者而言,這樣的培訓是非常有必要的。
在這個變革的時代,人們的思維很多時候都跟不上發展的步伐。經過一年的脫產進修,劉紹良似乎換了一個人。回到公司后,他想好好干一番,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可公司卻又面臨著又一次改制。當時,“下海”這個詞成了整個中國的流行語,劉紹良所在的企業高層也鼓勵大家“下海”,時年29歲的劉紹良面對著再一次人生的抉擇,他經過幾天的痛苦思索,再一次背著行李卷離開了公司,撲入了社會這個汪洋大海,是在海里淘金,賺得盆滿缽滿,還是被海水嗆得暈頭轉向,這還是個未知數。也許,能夠橫渡洱海的劉紹良,會在海里劈波斬浪游刃有余吧!
劉紹良下海,首先選擇了自己的老本行。他買了一輛“解放牌”汽車,拉木料、糧食、礦產品,一般路線就在大理、巍山、昆明等地跑。一輛“解放牌”半掛汽車核載量4噸,他最多時拉到12噸。五個月后,他成了萬元戶。在八十年代中期,“萬元戶”就是脫貧致富的典型,那時候普遍認為,有三萬塊錢,這輩子就衣食無憂了。在八十年代中期,“萬元戶”是最時髦的詞匯之一,“萬元戶”群體也是社會上備受關注的“新新人類”,五個月,劉紹良就成了“成功人士”。他大喜過望,轉手了自己的“解放牌”,換了一輛“東風車”,接著跑運輸,同樣做得順風順水,事業上升勢頭正旺。
在這個時候,有一個問題擺在了劉紹良面前。是繼續賺錢,還是要讀書寫作?劉紹良陷入兩難。也許,他應當乘著錢好賺的時候多賺一些錢,這是大家都有的想法,因為有了錢,可以干更多的事情。可劉紹良畢竟是一個熱愛文化的人,是一個心懷理想的青年,他并不滿足用金錢來衡量人生的價值,他更看重自己的精神追求。于是,從1984年至1987年的三年間,他一邊跑運輸一邊參加自學考試,為了使自己盡快拿到學歷證書,他犧牲了賺錢的時間。有時報考兩門,他就停一個月的車,報考四門他就停兩個月的車。停一個月的車,意味著損失幾千塊錢的收入,而那時一名國家干部的月工資收入不過幾十元。當時和他一起參加自學考試的有張乃光、楊作民、楊風雷等人,這些人后來都在各自的領域顯示了不俗的實力。當時很多人都很奇怪,很懷疑,犧牲那么多的時間去考一個“無用”的文憑,值嗎?還是他“腦子搭鐵”,可劉紹良有自己的道理,他認為,自己沒有文憑是時代造成的,而非沒有能力,他想要證明給這個社會看看,他們這一代人是完全有能力拿到文憑的。更一方面,也是為了更新自己的知識結構,拓展自己的文化知識水平。時光匆匆而逝,幾十年又過去了,中國已進入了一個文憑泛濫的時代,好多文憑真正變得無用起來,而獲得文憑的方式,也變得簡單而多元,有些人花錢就可以買一個文憑,不知劉紹良們會發出什么樣的感慨?
也就在1987年,劉紹良作出了一個不符合常理的決定,到大理州文聯打工。按理說,他跑運輸賺了不少錢,繼續跑下去,十萬元戶,甚至百萬元戶的目標也為期不遠,可他卻放下好端端的生意不做,到州文聯去了。在他的眼里,州文聯就是一個藝術圣殿,作為一個文學愛好者,是應當頂禮膜拜的地方。劉紹良說,還在總站的時候,為了有條件多讀書,他曾聯系過時任州圖書館館長的吳棠先生,意欲做他旗下的圖書管理員。因此他到州文聯打工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不是沖那點可憐的工資而去的,他就想嘗試一下,靠稿費能不能養活自己?結果卻讓他很失望,要想靠寫作來活得滋潤,實在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后來,他辭去了州文聯的工作,把家里的天井和陽臺改造了一下,在家里裝裱字畫。他橫豎就想干一點與“文化”沾邊的事,裝裱字畫的利潤不錯,既能陶冶身心,也能賺錢,就是太累,一天下來,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干了一段時間后,劉紹良徘徊了,在州文聯打工和裝裱字畫的日子里,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作為一個還走不太遠的文學愛好者,要想靠文化掙錢實在太難了。他已經下海,他還得賺錢,否則跑運輸時賺來的那點錢也花不了多久。而且,貼錢搞文化,這是不行的。他前思后想,還得賺錢,等有了堅實的經濟基礎再來搞文化。畢竟,他上有老,下有小,要供孩子上學,全家人等著他想把生活搞好一些。
離開州文聯,接著書畫裝裱店又歇業。1992年,劉紹良又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承包團山公園的餐廳。那時候,大理的旅游業剛剛升溫,餐飲業的確是一個賺錢的行當,只是業內人都知道,搞餐飲實在太苦太累,還得處理好方方面面的關系。劉紹良天生是一個不服輸的人,他不僅要開好餐館,附帶還弄了幾條游船,搞起了吃、住、游“一條龍”服務。在那些沒日沒夜奔勞的日子里,劉紹良的體能損耗很大。有一天,劉紹良修補一條游船時,因為持續工作時間太久,他上衛生間時,突然發黑暈,身體重重地向后倒去,后腦砸在水泥地上,腦顱骨斷裂三公分,顱內大量出血,差點送了命。劉紹良只能放棄餐飲旅游業,休息了一段時間,靜待身體康復。
劉紹良是永不言敗的人,他的身體好轉后,他又承包了“一號信箱”大理物資經營部,經營汽車配件、潤滑油等,把這些車用物資賣到蘭坪,找一點中間的差價。做著這些小生意,劉紹良的心里總不是滋味,這樣的小打小鬧是不可能賺大錢的。他看著當時做礦生意的人一個個都發了,就也跟著買礦賣礦,從中牟利。記得1994年的時候,沒有任何礦業經驗的劉紹良亂買一通,竟然猛發起財來,讓他大喜過望。他想,倒賣礦石生意這樣好,如果開礦,那還得了!他不知道,沒有任何經驗而去染指礦業,是要交學費的。他先是在蘭坪開礦方,后來又在巍山的牛街開礦,同時搞經營部,生意做得不錯。當時他還從陸良兵工廠進電石賣,很賺錢。接著他又去打礦洞,打礦的隊伍主要是洱源鳳羽人,戰斗力很強。他們的每個洞都打到鉆孔所在的位置,準確率也很高。劉紹良對手下的工人們很嚴,要求他們不準與周圍的群眾有糾紛。看來,一個新興的“礦業大亨”就要誕生了。可是天不遂人愿,國際礦業市場一落千丈,劉紹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猛虧的慘狀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在蘭坪礦山,劉紹良看著自己辛辛苦苦開鑿的礦洞,看著整日勞累的工人們,看著遠處莽莽蒼蒼的山脈,看著一點點西墜的夕陽,他的淚水不禁奪眶而出。
當上“礦老板”,好日子沒過上幾天,反而負債累累。一身疲憊的劉紹良回到了巍山古城的老家。那時候的劉紹良,不敢輕易地給親戚朋友們打電話。只要一撥通對方的電話,哪怕只是為了傾訴內心的苦悶,對方都趕快說“我沒有錢”,那真是一個滄桑的年月,劉紹良面對著精神和物質的雙重困境,還陷入了內心的孤獨。他的苦處沒有地方說,他的煩惱沒有人傾聽。劉紹良深知,如果不咬緊牙關苦干,他將從此一蹶不振,再也沒有翻身的可能。這樣,不僅他的“文學夢”無望,還得讓全家和他一起重返貧困。因此,他一不做,二不休,又承包了巍山縣“雙扶”福利公司。所謂“雙扶”,就是“扶貧扶殘”,這個公司包括商品經營、餐廳、歌舞廳、客房等,商品經營包括了建材、農機配件、副食品批發和各種百貨。承包公司后,生意慢慢有了一些起色。接著在一位縣政府領導的提議下,劉紹良又辦起了巍山的第一家“紅河源旅行社”,縣領導雖然提議,可是沒有什么具體的扶持,因此起步很艱難,巍山有豐富的旅游資源,卻沒有旅游市場。在“99昆明世界園藝博覽會”的沖擊下,巍山的旅游有了一些氛圍。劉紹良借此契機招兵買馬,旅行社算是悄然開張了。旅行社成立之后的一段時間,業務基本處于一種不溫不火的狀態,整個旅游市場的局面尚未打開,但是也有了一些起色。
“上山”:五百畝果園的耕耘者
如果沒有這一次“轉身”,劉紹良的生活也許就在一種“不溫不火”的狀態下慢慢延伸,波瀾不驚,但也不會有多大的起色。而一次偶然的機會,讓他可以自豪地說:“我是五百畝果園的耕耘者。”這種自謙的自我介紹里,其實隱藏著更多的自信:咱有五百畝果園,這果園綠意盎然,同時可能也會有豐厚的收入。其實他藏得更多,因為這個果園實際上是一個綜合的林果牧基地,只不過他不像有些人那么招搖,稍有一點產業,就取一個似乎可以涵蓋世界的響亮名字。他對外一直以“慧明果園”稱呼他的那個基地。那里除了有五百畝果園,還有成片成林的風景園林綠化樹種,還有養羊場、養雞場、養魚塘,當然,這些都是多年努力的結果,起初也是極為艱難的。
記得那是一個清清淡淡的日子,一位退休的老干部找到劉紹良,建議他承包一個果園。劉紹良心中一動,眼前恍若看到了一片碩果累累的樹林,上面是高遠的藍天,下面是綠意蔥蘢的山林,他坐在果園里,看著溪流對面的山坡,上面游走著黑色的羊群,還有手執趕羊鞭的美麗村姑。劉紹良家從祖輩起就不是農民,可他卻對土地有著一份熱愛,也許作為一名寫作者,天生就對大自然和土地有著親近和向往,劉紹良幾乎沒有更多的思考,馬上便到這個果園考察。
說是果園,卻是一片了無生氣的荒坡,屬于巍山縣廟街林業站。劉紹良開著車到了那片山上,卻沒有見到果園,只見一片雜草叢生的荒坡。劉紹良覺得困惑,便問附近的村民,那老漢用手一指說,那些草中間枝條黑色的就是梨樹嘛!劉紹良說,這梨樹和草一樣高,還能叫果園嗎?劉紹良帶著失望的心情找到一座孤獨的老房子,推開門,見一位殘疾老人在守著這片山坡。老人帶著劉紹良四處走走看看,劉紹良漸生了信心,他看到了這里有甘蔗,長勢良好;還有芭蕉,枝葉茂盛;而坡下水磨坊那邊還有一蓬春蘭,正開花,暗香浮動。劉紹良感覺到這是一片肥沃的土地,只要種植管理得當,應該可以培育一個豐收的果園。他進一步了解到,這片果園并不是國有,而是廟街林業站職工合股開發的項目,難怪搞成了這個樣子。劉紹下了決心,干!
2000年,劉紹良真正成了500畝慧明果園的主人。此后,劉紹良把幾乎所有的財力物力精力都投入到這片山地上,在負債累累而又需要不斷投入的狀況下,他最終廉價售出了開礦多年庫存的精銻錠,將所得30多萬元全投入到果園的建設中。
面對這片荒涼的果園,劉紹良感覺到要做的事太多。果園的布局需要重新規劃;梨樹的品種需要合理搭配和更新;掩沒果樹的荒草需要薅除;果園的水電路等基礎設施建設尚處于起步階段。而更為重要的是,劉紹良完成了一個從國家干部到商人的轉型,卻并不是一個合格的果樹栽培技術人員,他需要從頭學起。就在這樣的狀況下,持續了5年時間,劉紹良都是只有投入,沒有產出,甚至有些投入完全是在交學費,把大把大把的鈔票扔在山坡上卻沒有任何回報。劉紹良也曾無奈,也曾痛苦,也曾徘徊,但俗話說得好,開弓沒有回頭箭,好在林果業是一個方興未艾的朝陽產業,是一個生態經濟產業,是國家大力提倡的,未來的前景會好。何況那些經過他精心侍弄的梨樹正在茁壯成長,掛果量正在增多。希望正在一步步向他靠近。
關于劉紹良的果園勞作,他曾在散文《親近土地》中寫道:
我常常隨意坐在某處突起的土埂上,點根煙,久久地凝視著眼前的土地。這是塊長滿荒草的土地。
初春時節,一株株被荒草包圍著的梨樹,盡管瘦弱,倔犟的枝頭上,已漸次綻放出艷麗的花朵,迎著太陽,搖曳成綽約的風景。
我常常會走進為我做活的農人中間,和他們一起,冒著烈日或者沐著細雨,深挖那部分從未接受過鋤頭愛撫的泥土。然后,將冒著熱氣的牛糞、豬糞、羊糞倒入坑中。這時,我似乎巳看見裸出的根須在吮吸著它所需要的養分,似乎已聽見新梢抽條的拔節聲。似乎,我的口腔已滋潤起來,舌尖已隱約品嘗到梨子的甜味。
我常常會久久地站在某棵樹前,握一把專用剪刀,審視它整個的形狀,然后,再仔細地分辨它每根枝條的屬性。但是,我一次次地舉起剪刀,又一次次地垂下雙手。這時,是因為一位專家的名言在耳邊響起:“產量就在剪刀上。”為了尋覓與土地相對應的親近方式,我會在煤油燈下,苦苦地思考。
……面對友人的詢問,我否認我有意把自己置于一個孤獨而寂寞的環境,去試驗自己操縱命運的能力。我承認我正在探求人生最美妙的時刻,那就是把自己置于勤奮努力和艱苦的打拼之中。
事實上,劉紹良把自己完全置身于一個農人的境遇,和自己聘用的農民工一起,在果園里不懈勞作。同時,為了緩解經濟的壓力,他采取了一系列辦法來“以短養長”。他修好了通往山下壩子里的崎嶇彎曲的土路,他的吉普車和農用車可以暢通無阻;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建好了一些房屋,他的文章中寫道:“我的山居小屋有很多種結構,在建蓋過程中,我不得不掂量手中的那點少得可憐的紙幣,并且,用我的浮淺的眼光。去決定它的形狀和用途。因此,就有了竹木結構的茅草房,有了土木結構的瓦房,有了磚木結構的石棉瓦房。在這不同的房屋里,有的窗明幾凈,有的儼然為地道的農家,有的也似乎是江湖俠士隱身修煉之所。這樣的房屋,有的為接待來客,有的為我所用。只是,幾乎在所有房屋腳下,我都栽種了常綠的藤蔓植物,我要讓它們爬上墻去,爬上頂去,用它們的蓬勃的生命和綠色的摯情適時地給我和我的客人們一絲慰藉,讓疲憊的心靈有所依附,有所棲息。小屋的周圍,有梨樹、梅樹、櫻桃樹;棕樹、榕樹、芭蕉和翠竹。還有青菜、白菜、韭菜;南瓜、蕃茄和大蔥。在這樣的環境中,一切是那么的祥和安寧,一切是那么的坦然真實。”
他建好了七八個蓄水池,在山坡上次第而下,形成了一個即使在干旱時也能保障的灌溉系統,在他那些各具特色的小屋旁,有一個兩畝左右的水塘,從山箐里流下來的清亮的溪水經過水管嘩嘩地傾瀉到池塘里,這里養著魚。魚塘的周圍,則是用網圍住的天然雞舍,群雞就在這個范圍內覓食奔走。魚是生態魚,雞是生態雞,熱愛藝術的劉紹良還在雞舍里播放葫蘆絲演奏的云南民樂,讓雞群快樂成長。此外,劉紹良還有一個大型的養羊場,養了300只山羊,劉紹良還請了專門的牧羊人,他在自己的文章中寫過牧羊人阿才和老時。劉紹良的果園,儼然成了一個小村莊。這里有散落在果園中的小屋,有羊圈、雞舍、魚塘、菜地、水池,還有牧羊人、果園技術工、廚師等,當然,更重要的還有一個高瞻遠矚的“劉村長”,五百畝果園在他的謀劃和管理下變得生機蓬勃。他在果園里開起了“農家樂”,供縣城里的干部和居民到這里休閑娛樂;供省城、州府的人們到這里呼吸新鮮空氣,吃生態食品。當然,還有游泳協會的泳友們,還有他的同學朋友,一群群涌到果園,讓劉紹良忙得不亦樂乎。
養殖業和“農家樂”,讓劉紹良的資金壓力得到了緩解,負債逐步減少。這樣,他有了更多的資金和精力投入到果園中,用科學的手段精心管護果園。追肥、澆水、授粉、剪枝、除草、更新品種、控制掛果等,都有一套復雜的學問。還有更多的細枝末節讓他頗為頭疼,秋天掛果的時節,會有偷梨者;請來的果園勞作者,常會偷懶;村里的酒鬼,總讓他又好氣又好笑;還有一些想都沒想過的事,在困擾著他;獨坐山林享受孤獨的時候,無邊的寂寞與無助也會侵襲著他……
經過不懈的耕作和培育,慧明果園現已擁有不同品種的梨樹12000多株;板栗7000多株;綠化用大青樹10000多株。
2008年,劉紹良經過八年耕耘,迎來了第一個豐收年,產銷梨果100萬斤,打了一個漂亮的翻身仗。也許,他將告別為物質困擾的日子,可以從容地思考和寫作了。
寫作:一種獨有的守望方式
事實上,即便就是在最困難的日子里,劉紹良都沒有停下手中的筆,沒有停止思考。否則,他就和大多數的果園耕作者沒有區別,他耕耘的意義,也只停留在經濟效益和生態效益的層面上。正由于他的守望與思考,使得他的山居生活有了更高的精神境界。
對于寫作,劉紹良可以說是一直“賊心不死”,如果沒有心中的文學情結,也許他早就發了財。很多人說,他是最不像卡車司機的個體戶,他是最不像生意人的礦老板,他是最不像果農的種植戶,皆因“文學”兩個字。他當年從車修工到軍人,從卡車司機到派出所民警,再到小報編輯,皆因文學;他從編輯到師專進修,是為了文學;他率先從總站下海,也是為了文學;那時候,身為運輸個體戶的他寧愿每個月少賺幾千塊錢,卻停車參加自學考試,簡直讓人無法理解,那時的幾千塊到現在,應當是上萬元;剛剛當上萬元戶,他又選擇了去州文聯打工,接著在家里裝裱字畫,他是真想干與“文化“有關的工作。他曾說,他的理想職業就是當一名圖書管理員。面對他的這一種行為,現在的大學生們不知會怎么想?
當他意識到“文化”并不能養活自己和家人,不能讓他衣食無憂后,他選擇了經商,從餐廳老板到汽車配件經營者,從礦老板到果園種植戶,其中走過的坎坷讓他飽嘗了艱辛。豐富的人生閱歷是他創作的財富,同時在輾轉奔波中他并沒有停止思考。等他稍稍安頓下來之后,他的一顆“文心”又蠢蠢欲動了。他開始拿起了手中的筆。
在五百畝果園的一個小房間里,在先是煤油后是沼氣的燈光下,劉紹良開始了屬于自己的寫作。他寫自己腳下的土地,寫自己蓋的小屋,寫燈光,寫果樹、寫自己的狗,寫一種叫“黑頭公公”的鳥。他寫靜夜聽雨的日子,寫日升月落,寫和他一起勞作的牧羊人、篾匠、木匠和村里的酒鬼。這一切都來自于他親歷的人和事。他的語言質樸厚重,如同他腳下的山嶺;平實謙和的敘述背面,是他飽經滄桑,笑對人生的獨立思考。讀他的文章,感覺他就像一位老朋友,坐在面前以一種平和而沉穩的語調向你述說他果園里的故事。一篇與一篇之間相對獨立卻又是一個整體。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給自己的這些散文歸為“山地筆記”。他沒有更多花哨的敘述技巧,卻有“賦到滄桑句便工”的感覺,他已無須技巧,這是屬于他個人的獨特體驗,沒有人能有這般深刻的感受,對于果園里的生活勞作細節,如果不是親歷親為者,是無法敘述的。也許劉紹良并沒有讀過梭羅的《瓦爾登湖》,也沒有讀過美國詩人弗羅斯特的《一條未走的路》。可是,一讀到劉紹良的文字,就會讓人想起弗羅斯特,想起他的詩歌《停馬在雪夜的河邊》、《白樺林》、《修墻》等富有勞作氣息的詩歌。
在劉紹良極具個人體驗的“山地筆記”中,我們讀到了這樣的段落:
我常常離開書桌,讓三五個留下來的農人去做他們力所能及的工作。然后,帶上工具,獨自一人,走到東,修剪一兩棵因郁閉而無果的板栗樹;走到西,為一兩棵結果太多的梨樹疏果;走到南,捉一兩只昆蟲放在掌心觀察它們的形狀和嗜好;走到北,為剛種了一兩年的小樹割去多余的根蘗苗。(《放牧心情》)
這樣的文字,純粹就是個人勞作的記述,質樸而絕不矯情。
酒鬼楊萬常常來找我,我便煩他;酒鬼楊萬不常常來找我,我便想他。楊萬很窮,百萬不過是別人的一種窮極無聊的說笑而已,但他從不說自己如何窮。楊萬肯定到過州府和縣城,但他從不說自己到過州府和縣城;楊萬抬頭仰望天上的飛機,他說飛機不如鳥飛得好看;楊萬偶爾坐我的吉普車進出箐溝,他說坐車不如騎牲口。楊萬不醉的時候頭腦不清醒,他說他的山貨要賣給我而不是送給我,錢很重要;楊萬醉了的時候頭腦很清醒,他說他的山貨是送給我而不是賣給我,情義重要。楊萬終于讓我端起了酒碗,但他的是酒,我的是水;他很激動地說:一樣的顏色。干!于是,我倆有了情義,我倆成了兄弟。(《酒鬼楊萬》)
沒有當過農民的劉紹良,在歲月的長河中摸爬滾打,他自己也可以說是“引車賣漿者流”,成了果園的主人后,他能和當地的村民打成一片,并由衷地包容他們、欣賞他們、善待他們,實屬不易。
天剛亮的時候,尋著畫眉鳥的囀鳴聲,有大黃狗亦步亦趨地跟著,我就到果樹林里看了一圈。在這一圈風景里,我看出了一個重要的細節,急忙趕到正在院子里整理噴霧器的阿錦跟前,對他說:今天的紅糖水,只能往那些剛剛開花的雪花梨、富源黃梨、明珠梨以及已經謝花但還有少數尾花的金花梨樹上打,數量眾多的正值旺花的紅雪梨上少打,阿錦應了一聲,很快地在梨樹叢中消失了身影。
……冬末春初一場雨,下得心頭一陣舒暢。接著,又用水管把大小十來個蓄水池的水抽干澆樹,這才又有了漫坡的梨花。同時,這些年來不斷嫁接的梨樹也相繼開花了,有的開得早些,有的開得晚些,但大多數都能與紅雪梨構成交相授粉的關系。梨花本來就少香氣少甜味,但因為紅糖水的作用,不僅因甜引來了蜜蜂,你給它采糖,它為你授粉。同時,紅糖里有一種成份叫做酶,既對梨花有益,又似乎能釀就些香氣,這讓我在梨花叢中,有了些似夢非夢的感覺。(《梨花如雪》)
在這樣的敘述中,我們看到一個勤勞卻又善于思考的果園主人,他的苦心經營,都在這些文字里了。
在我眼前的土地上,數萬株植物的變化時時在牽動著我的心。我的心是堅強的,對人類而言;我的心是脆弱的,對自然界而言。早在去年秋來的日子里,我眼前的一萬余株的梨樹枝上,已經鼓出了難以計數的花蕾。這是在為今年春天的慶典所做的準備,同時,我似乎也早早地看到了今年秋天的累累碩果。但是,在經歷了一個冬天的沉睡之后,花蕾上的鱗片一層層干癟。干癟中,也有少量的蕾蕊終于努力地掙脫了緊裹的癟殼的束縛,開放出幾簇或者幾朵白色的花朵。很大一部分,則徹底地干癟為無望的死蕾。春天總是春天,春天的腳步從不停歇,當春天走到與炎熱的夏天交接的時候,因為無雨,更有無數的花蕾因努力失敗而相繼死亡。因此,許多梨樹沒有一朵花,沒有一片葉,悄無聲息地走向死亡。也有一部分,在光禿禿的樹枝上沒有一朵花,但還能勉強地綻出幾片嫩葉來,顯示著求生的渴望。而在烈日下,在我的眼中,它似乎是一個生命即將結束之前的略顯綠意的淚滴。(《夢雨》)
2010年,在云南百年一遇的大旱中,劉紹良的果園同樣損失慘重,讀著這樣的文字,似乎能看到他流淚的雙眼。
讀劉紹良的山地筆記,這樣情真意切的段落俯拾皆是。他的文章中,多次寫到他果園里的牧羊人。一個叫阿才的中年人因為牧羊賣羊改變了生存狀態,買了摩托,進而動了買汽車的念頭。卻在一次交通事故中意外喪生,這使劉紹良陷入了困惑。他說,假如果園的路沒有修好,假如牧羊人阿才沒有錢買摩托車,那么他會不會活得更長一些呢?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卻是一個世界性的問題,在人類邁向后工業文明時代,人類得到了什么,人類又將失去什么?
在劉紹良的文章中,人們還看到了他和蜜蜂從對抗到和諧共處;看到他凌晨鉆入雞舍捉雞,在第二天早上六點之前跑二百多公里路送到鳳慶縣城賣,可惜雞價大跌,豐產不豐收。人們還看到他挖水塘的時候頭朝下插入淤泥中,幾乎喪命。這樣的艱辛,是一些城里的作家想都沒有想過的,也正是他們陷入了對技巧的玩味而內容空泛的原因。當然,人們也看到他夜里獨對山中月亮惆悵縈懷,晨起坐看白云悠然似仙。果園勞作、山居生活、山地寫作這三者已經構成了一個整體,不可分離。
劉紹良的山地寫作,不是為了寫而寫,也不是為了寫作而去體驗山居生活。他真是用心在寫作,用情在寫作,他寫作是因為心里有話要說,把自己的生活狀態告訴朋友們,把自己的思考、想法表達出來。他已經歷過太多,他無意于用寫作成名,他更用不著用寫作掙稿費。現在土地的回報足以讓他衣食無憂。按他的說法,他把自己的果園轉包出去,就可以回到城里過著富足的生活,城里有他當醫生的妻子,有他開電腦公司的兒子。但他熱愛著山居生活,熱愛腳下的土地,他要在果園里照顧那些果樹,他要在小木屋前看對面山上云升起來,他要坐在“滋滋”作響的沼氣燈下筆耕不輟。他在城里呆不了三天,他會憋悶。呵!這就是劉紹良。
責任編輯 楊義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