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顧炎武是明末清初著名學者,以他為傳主的傳記作品卻集中出現在清末到民國初年這七八十年間?!皞饔浭菍ι蔫b賞”,作為一種文體,傳記具有強烈的社會功能和教育、認識及審美作用。而傳記文體的演變,一方面受到特定社會歷史條件影響,包括政治經濟環境和文學文化思潮,另一方面還受傳主個人因素的影響,這里包括個人品質、學識以及理想等。這種影響很復雜,有時是單一因素,有時是多種因素綜合作用。故而,顧炎武傳記之所以會在晚清及民國初年大量涌現,是社會歷史條件、顧炎武個人品質和治學理念綜合作用的結果。
關鍵詞:傳記;顧炎武;傳記文體
中圖分類號:G127 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673-291X(2011)05-0195-03
引 言
顧炎武(1613—1682),蘇州府昆山縣(今江蘇昆山)人,原名絳,字忠清。明亡后改名炎武,字寧人,自署蔣山傭,后人尊稱為亭林先生,是明末清初著名的思想家、史學家、語言學家,清代樸學開創者之一?!肚迨犯濉贩Q:“清初稱學有根柢者,以炎武為最?!鼻宕越?,出現了大量以顧炎武為傳主的傳記。綜合《三十三種清代傳記綜合引得》、《九十種清代傳記綜合索引》這兩部較全面的清代傳記的工具書做一統計可知,以顧炎武為傳主的傳記共有31篇之多。若我們把這31篇傳記按寫作時間(若寫作時間不可考則以輯選入書時間)由遠及近做一排列,會發現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寫于康熙朝60年間的傳記只有黃宗羲《思舊錄》中1篇,雍正朝13年間為零,乾嘉時期八十五年大致有7篇,道光到宣統91年間也大致有11篇,民國初期12篇。這一統計數據表明,顧炎武的傳記大量集中出現時在乾嘉以后,這與乾隆、嘉慶以后樸學的風行有這密切的關系。而道光至宣統年間多達11篇的傳記,以及民國初年所收錄或編纂的12篇,占筆者收集到的顧炎武傳記總數的74﹒2%。如此多的傳記集中出現在一百年左右的時間,除近代資料易于保存流傳之外,是否還有其他原因呢?
一、社會歷史原因
公元1644年,一場天翻地覆的歷史巨變——明清鼎革,給漢族士大夫帶來了巨大而深刻的心靈沖擊和震蕩。“1644年3月19日以前,是明崇禎十七年;五月初十之后,便變成清順治元年了……這種刺激,喚起國民極痛切的自覺,而自覺地率先表現實在是學者社會。”僅僅一年時間,宗廟傾頹,異族入侵,國破家亡,接踵而來的巨變對于包括顧炎武在內深浸傳統忠君思想和夷夏觀念的士大夫來說,無疑是沉重的打擊,它不僅意味著政權的移易,更象征著漢文化面臨嚴峻挑戰甚至中斷。夷狄入主之時代巨變,迫使他們反思追問:強大的明朝何以如此迅速亡于作為“夷狄”的清政權?帶著“明亡之思”的焦慮,在沉重的心靈拷問下,他們從世運追究到學風,于是,明季士風的澆漓尤其學風的空虛遂成撻伐的焦點:
“……以明心見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實學,股肱惰而萬事荒,爪牙亡而四國亂,神州蕩覆,宗社丘墟?!?/p>
顧氏將亡國之由歸于學人清談、學風虛浮,不免有夸大之嫌,然而當時著名學者如朱之瑜、黃宗羲、王夫之等幾乎都得出了這樣近乎一致的認識。于是明末理學的空談心性、脫離實際、師心自用的流弊受到無情斥責與徹底清算。與之相對, 以顧炎武為代表的經世致用思想遂成清初蔚然風從的新學風。這既是對晚明思想學術界的批判與反撥,很大程度上也是基于明王朝的政治文化背景以及明清易代事實對于思想界的刺激。梁啟超對此曾論述道:
“這些學者……對于明朝之亡,認為是學者社會的大恥辱大罪責,于是拋棄明心見性的空談,專講經世致用的實務?!薄包S梨洲、顧亭林、王船山、朱舜水,便是這時候代表人物?!?/p>
顧炎武確是其中代表之一,他的生命軌跡與時代風云密不可分。他做學問的直接目的是為了延續漢族政權,反抗滿洲統治,至少也是為了后代漢族正統的政治建設做準備。
歷史的巨輪轉到19世紀中葉,時代又一次風云突變,中國社會經歷了一場大地震式的沖擊——鴉片戰爭。船堅炮利、技術先進的西方國家,以它強硬的軍事手段叩開了暮靄沉沉的舊中國之大門。鴉片戰爭對中國思想界的沖擊類似于明清易代卻又更甚于明清鼎革,它不僅是對中國獨立統治的挑戰,對中華文化延續的割裂,更是對華夏民族種族傳承的威脅,整個中華民族面臨著亡國滅種的危機。救亡圖存、民族延續成為國人的當務之急,一大批有識之士為此進行了艱苦卓絕的探索,反思傳統、思新思變成為中國社會各個領域的主流思想。他們在努力學習西方的同時,也在試圖從中國傳統文化中汲取營養,尋覓變革依據,于是他們找到了顧炎武!
顧炎武一生與政治風云密切相關,他“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愛國情操、經世致用的學術思想,使其成為這個時代的標尺,深深影響和啟迪了一代學者,在晚清社會改革運動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早期改良派學者馮桂芬、郭嵩燾等人深受顧氏影響。馮桂芬在《變科舉議》一文中,引顧炎武“謂科場之法欲其難,不欲其易,誠哉斯言!”并作較為詳細的闡述[4]。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等著作中,對顧炎武等人的學說在晚清社會改革運動中的作用做了高度評價:“總而言之,近三十年思想界之變遷,雖波瀾一日比一日壯闊,內容一日比一日復雜,而最初的原始動力,我敢用一句話來包舉他,是殘明遺獻思想之復活。”嚴復也很重視顧氏“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的思想,認為與西歐近代民主政治的理念在實質上是相通的。資產階級革命派學者也深受顧炎武影響,其杰出代表章炳麟,改名絳,號太炎,明確表明他是顧氏學說及遺志的繼承者。
顧炎武中年為抗清奔波勞走,晚年以著書寄托政治理想,變相反抗滿族統治者。在清初嚴酷的政治高壓下,這種不合作態度,使以其為傳主的傳記在清初約一百年時間這么少就不足為奇了。而鴉片戰爭前后,相似甚至更為嚴峻的時代特征給了顧炎武及其學說大放異彩的機遇,于是,為顧炎武寫傳或搜集整理顧氏傳記的學者增多,31篇顧炎武傳記中23篇出現于此時并不是巧合,而是歷史與時代的雙重選擇。
二、個人品質因素
全祖望是生活于清代“康乾盛世”的史學家、文學家和思想家,其《亭林先生神道表》是顧氏傳記中最有影響的一篇,寫于乾隆年間。其時清建國已近百年,立國已穩,然而文化專制依舊強大,文字獄平均三年一發。在政治高壓與嚴密文網之下,全祖望要真實表現具有崇高民族氣節顧炎武,下筆殊非易事。而他傳記安排卻十分恰當,寫顧氏“少落落有大志”,“其時四國多虞,太息天下乏材以至敗壞”,“既抱故國之戚”,“志在四方”,“思大揭其親之志于天下”[1]等句,委婉含蓄,反復交代了顧炎武的政治態度而又不著痕跡,未涉一“明”字,卻處處流露出顧氏故國難忘之思。明亡后,顧炎武有過一段北上奔走,漂泊不定的歲月,或為避禍或為圖恢復。作者也寫得頗為隱晦:
……六謁孝陵。東游直至會稽……六謁思陵,始卜居陜之華陰。(全祖望.鮚埼亭集·亭林先生神道表)
傳中按時間順序記錄顧炎武明亡后六謁孝陵,復六謁思陵,最后定居華陰的過程。二十幾年居無定所的生活,他并非被迫無奈,那么他究竟在謀劃些什么,全祖望沒有明確寫出,然而故國之思、亡國之戚卻伴隨了他一路,一次又一次地拜謁明陵,儼然是憑吊之旅。明陵此時已成為故國的象征與精神的寄托,多次拜謁明陵也近乎一種人生價值和身份的認同。神州蕩覆,四海淪胥,只有以憑吊明陵撫慰故國之思。幾處墾田經營,又毫不留戀棄之而去,處處含蓄地流露出他耿耿不滅的恢復之志。
鄧之誠在對顧炎武這一段南北游走的歲月寫得更為詳細,對他的政治意圖也表述得更為明確:
時隆武新立于福州,大學士路振飛薦炎武為兵部職方司主事。是后四五年間,嘗東至海上,北至王家營,仆仆往來,蓋受振飛命,糾合淮徐豪杰。《送歸高士之淮上》詩曰“揣書還就故人齋”又曰“窗下聽雞舞亦佳”。高士為歸莊……壬寅(康熙元年)以后,西南既覆,鄭成功亦沒,乃浩然長住。(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由于寫作時間不同,鄧之誠相較于全祖望,政治壓力小,因此下筆之時顧慮少,涉及政治時亦以直筆為主。記述顧氏從隆武新立到康熙元年,一直在從事抗清恢復的秘密政治活動。他與歸莊一起結交豪強,為抗清義士交通消息,擔任抗清義軍幕僚,為圖恢復竭盡己力。即使康熙元年以后抗清形勢艱難,他也沒有放棄希望,仍然“北走雁門,兩至大同”,實地考察山西河北一帶的地理形勢,為以后的抗清活動做準備。
顧炎武對故國忠貞不移、為求恢復矢志努力的凜然不屈的民族氣節,成為清末民初這一轉折時期有志之士的榜樣,為他立傳,即是鼓勵后進,提升民族整體自尊心與自豪感、加強民族凝聚力的有效途徑。正是這落落大氣的凜然之風,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歷史責任感,凜然的民族氣節與堅貞的愛國情懷,使顧炎武兼具學者與志士的雙重身份,并成就了他在清末民初百年間的卓越地位,同時推動了其時顧氏傳記的創作與整理。
三、治學理念因素
作為名重一時的大師,顧炎武所強調的“經世致用”繼承了儒學優秀傳統,既是一種人生觀,又是一種價值觀,對于清一代思想界與學術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他主張博學,以博學經世,并與“家國天下”相聯系,“博學”不僅僅限于文獻知識,還包括廣聞博見和考察審問得來的社會實踐知識。他標舉“行己有恥”, 倡導博學的同時提倡走出書齋,到社會中去考察,將學與行兩相結合,并于“博學”身體力行,苦讀終身,即使北行途中,仍勤于讀書:
凡先生之游,以二馬二騾,載書自隨……偶有遺忘,旵即坊肆中發書而熟復之。(全祖望.《鮚埼亭集·亭林先生神道表》)
全祖望寫顧氏出游時?!拜d書自隨”,每到關塞,即尋訪熟知典故的退伍老兵“詢其曲折”,若與自己所知有出入,即發書“對勘”;時常默誦經書,有遺忘之處,也立即“發書而熟復之”。他這次出游,時間跨度幾十年,空間距離數千里,卻自始至終手不釋卷,并對書中所記做實地考察,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顯示出他勤奮、踏實、嚴謹的治學態度?!肚迦鍖W案》中對他的為學也有記載,說他帶書出游時,“即其地即其事即其人以求之”“山川亭障,道途險要,古跡沿革,土物民風,下至草木鳥獸魚蟲之微,無不身歷目驗之。發書覆案以為信”,此為實地考察;“見夫典制文獻集方志之有關于民生國計者,輒手錄之。蠅頭細楷,始終如一?!保ㄠ囍\.《清詩紀事初編》)此為筆耕不輟。全祖望這樣評價顧氏的治學:“予觀宋乾、淳諸老,以經世自命者,莫如薛艮齋,而王道夫、倪石林繼之,葉水心尤精精悍。然當南北分裂,聞而得之者多于見,若陳同甫則皆欺人無實之大言,故永嘉、永康之學皆未甚粹,未才若先生之探原竟委,言言可以見之施行,又一稟于王道而不少參以功利之說者也?!保ㄈ嫱?《鮚埼亭集·亭林先生神道表》)肯定了顧氏講究實證的治學精神與謹嚴的治學態度。
顧炎武孜孜不倦的讀書、治學,真正做到了自己所要求的“博學于文”:
歷覽《二十一史》,十三朝《實錄》、天下圖經、前輩文編說部,以至公移邸抄之類……曰《天下郡國利病書》……其別有一編曰《肇域志》,則考索利病之馀,合圖經而成者……最精韻學……則有曰《音學五書》。性喜金石之文,到處即搜訪……有曰《金石文字記》。晚益篤志《六經》,謂古今安得別有所謂理學者,經學即理也……《日知錄》三十卷,尤為先生終身精詣之書,凡經史之粹言具在焉……((全祖望.《鮚埼亭集·亭林先生神道表》)
全祖望列舉出顧炎武“平生學業之所最重者”的幾部書:《天下郡國利病書》、《肇域志》、《音學五書》、《日知錄》,其學術范圍包括政治、經濟、地理、歷史、經學、文學、音韻等領域。尤其是《天下郡國利病書》及《肇域志》,是他青年時期閱讀邸報、實錄、史書和各類典籍,輯錄其中有關國計民生的論述,并借鑒當代社會實際并加以闡發寫成的。其后又用二十幾年的時間來往于齊、燕、秦、晉之間進行實地考察,務求書中論述質實準確,于社會有所裨益。被全祖望譽為他“終身精詣之書”的《日知錄》,是顧炎武集三十幾年心力,一面創設條目、一面不斷增殖材料精化論點改寫而成,是他平生精讀史書、融會貫通后,抽繹心得體會寫出來的精彩札記。書中考據精辟,文辭博辨,且經世思想豐富,為顧氏思想學說的集中代表。
顧炎武的學術成就,《清史稿》作為官方正史,在顧炎武傳中這樣概括:“炎武之學,大抵主於斂華就實”( 清史稿·列傳二百六十八》儒林二);《清詩紀事初編》中論顧氏:“炎武之學,以‘博學于文、行己有恥’為主,是合學與行為一”;(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請儒學案》說他:“生平所學,表‘博學于文,行己有恥’二語為宗旨。”“學主于斂華就實,晚益篤志經學,曰‘經學即理學也。舍經學則所謂理學者,禪學也?!彼^“斂華就實”,指其學風穩健質實,摒棄空疏虛浮,強調經世致用的社會價值。從顧炎武的傳記中可以看到,他思想中充滿著對社會、歷史、文化深刻而徹底的反省,他“經世致用”的學術思想、“行己有恥”的道德觀、“以天下之權寄天下之人”的政治理念,對晚清學術發展和思想解放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這是顧炎武傳記集中出現于清末百年間的學術因素。
“傳記是對生命的鑒賞”,作為一種文體,傳記具有強烈的社會功能和教育、認識及審美作用。而傳記文體的演變,一方面受到特定社會歷史條件影響,包括政治經濟環境和文學文化思潮,另一方面還受傳主個人因素的影響。這里包括個人品質、學識以及理想等。這種影響很復雜,有時是單一因素,有時是多種因素綜合作用。故而,顧炎武傳記之所以會在晚清及民國初年大量涌現,是社會歷史條件、顧炎武個人品質和治學理念綜合作用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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