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虎
(南開大學,天津,300071)
“伊斯坦布爾的命運就是我的命運:我依附于這個城市,只因她造就了今天的我?!?/p>
——帕慕克
土耳其作家奧爾罕·帕慕克(Orhan Pamuk,1952-)的《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Istanbul:MemoriesandCity,以下簡稱《伊》)①是一部“原創性的作品”,“此前從未有人做到過這一點”(帕慕克2007:377)。然而,其“原創性”何在是一個仍未澄清的問題,以至于作品的文體屬性也成了問題,一些人稱其為自傳,另一些人將之稱作游記、社會學、批評集。近年來,隨著《伊》的“認知困惑”不斷衍生,愿意碰及這部作品的人變得越來越少。《伊》似乎成了帕慕克研究中的“冷門”。
但這并不代表《伊》本身的重要性有什么值得質疑之處:此書是帕慕克最得意的作品,也是帕慕克藝術風格——憂傷的典型體現;榮獲過德國書業和平獎、美國《華盛頓郵報》(WashingtonPost)年度最佳圖書;2005年,作者因此書提名諾貝爾文學獎。
其實,對于一些“原創性”作品來說,“批評的焦慮”實屬一種正?,F象。在文學批評史上,總是先有了“新”的文本,然后,才有“新”的視角與批評方法。就《伊》而言,首先要做的是體察文本的“原創性”特征。
概言之,《伊》由兩大部分組成:個人記憶與帝國衰變,即帕慕克的自傳性回憶與伊斯坦布爾城的滄桑變化。需要指出的是,在《伊》中,帕慕克的自傳性敘事與帝國描寫是互為背景、水乳交融地聯系在一起的。因此,在帕慕克的筆下,個人敘事也便具有了民族寓言的意味。這一點與德雷爾(Dreyer)筆下的伊斯坎德里耶、喬伊斯筆下的都柏林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正如簡·莫里斯(Jan Morris 2005)所說的:“帕慕克的一生與我們是頗為不同的……《伊斯坦布爾》的魅力不在于帕慕克的自我描摹,而在于他與伊斯坦布爾這座城市的詩性認同?!?/p>
至此,我們或許可以看清關于《伊》的一些學術分歧的原因所在:部分學者偏重于談論人物的自傳性,部分學者偏重于談及城市的衰變性,以此類推,不一而足。于是,也便有了自傳說、游記說等觀點。但這與帕慕克在《伊》中所置入的“原創性”是根本對立的。對于帕慕克來說,個體的生命與城市的歷史始終都是息息相關的,正如他自己所說的:“伊斯坦布爾的命運就是我的命運:我依附于這個城市,只因她造就了今天的我”(5)。這就要求我們在閱讀文本時同時洞悉個人的成長與城市的歷史,在詮釋作品時兼顧物與我、帕慕克與土耳其兩方面,唯有如此方可體察帕慕克筆下的“原創性”之所在。同時,這種“原創性”也是帕慕克一以貫之的創作法則:幾乎在他所有的作品中,都可以見到個人與城市(或民族)的認同或合一。在這種“原創性”的視域中,帕慕克也獲得了一種對于奧斯曼帝國的失落、西化與伊斯蘭之間的沖突、民族的靈魂等一系列問題的嶄新思考與理解。下面就從家族衰變與帝國末路、兄弟之爭與文化沖突、兩個奧爾罕與雙重靈魂、個人憂傷與民族呼愁(hüzün)四個方面切入《伊》,結合帕慕克一生的創作與困惑,解讀帕慕克筆下的個人敘事與民族記憶之間的交匯與認同。
個人敘事與民族記憶的第一個交點是失落感,包括帕慕克家族的衰敗和奧斯曼帝國的末路。兩種失落感在《伊》中時而融合、時而分離,造就了土耳其的失落靈魂、帕慕克筆下的失落風格,也為整個文本奠定了憂郁的氛圍與基調。
首先是帕慕克家族的衰敗。帕慕克的祖父名為穆斯塔法·謝夫蓋(Mustafaevket),來自切爾卡西亞,于19世紀的俄土戰爭期間移居土耳其,并在30年代的共和國鐵路建設中發了大財,使帕慕克家族一躍成為伊斯坦布爾的名門貴族。然而,好景不長,1934年,隨著祖父的過世,整個家族開始了急速的衰落。在經濟上,“父親與伯父”的生意不斷地失敗,“年紀輕輕時繼承的工廠”不斷地被“斷送”,日漸虧空的家產不斷地被“變賣”(112)。在家庭內部,財產紛爭不斷,舊賬新賬“堆積如山”,親情、婚姻關系越來越惡化,充斥于日常生活中的是“冷酷無情”和“波濤洶涌的責難”(13)。就這樣,一個曾經富足、歡愉的大家庭在一次次“家產凋零”、“家庭破裂”中變得分崩離析、悲慘貧瘠。然而,帕慕克卻將家族的失落歸之于帝國的衰敗:“雖然姍姍來遲,雖然迂回而至,奧斯曼帝國的瓦解給伊斯坦布爾蒙上的那層陰影終于也席卷了我們的家”(15)。
其次是奧斯曼帝國的衰落。帕慕克說:“我愛伊斯坦布爾,在于她的廢墟,她的‘呼愁’,她曾經擁有而后失去的榮耀”(335)。何為“失去的榮耀”?奧斯曼帝國曾橫跨歐亞非,幅員600萬(平方公里),囊括40多個國家在內,經濟、文化空前昌盛,是人類歷史最為輝煌的一個龐大帝國。然而,這一切在維也納戰役后化為烏有。曾經的輝煌景象變作“東倒西歪的木造房屋,殘破的噴泉,年久失修、屋頂坍塌的陵墓”(217),行走在清真寺與宣禮塔間的是貧窮憂郁、失魂落魄的市民,抑或妖艷、裸露的女郎。這一切述說的不再是“生命、歡樂和幸福”,而是“失敗、毀滅、損失、傷感和貧困”(43)。這就是14至16世紀時世界的中心,這就是今天的伊斯坦布爾。但對帕慕克來說,“觀看更潦倒、更破落、更凄慘的伊斯坦布爾”使他“忘掉自己的痛苦”(330)。
帕慕克說:“我接受我出生的城市猶如接受我的身體”(5-6)。眾所周知,康拉德、納博科夫和奈保爾這樣的作家以文化的“無根”而聞名,他們的文學想象力、養分源于不斷地遷徙、流散。帕慕克不一樣,他的靈感、才華源自于他幾乎一生都待在同一座城市里——伊斯坦布爾。在這里,他注視相同的街道、相同的房子、相同的景色。這就使他的作品演繹出一種獨特、鮮明的藝術特征——“情景交融”。首先,帕慕克的筆下每一位主人公都有一個“失落”的家:在《寂靜的房子》(TheSilentHouse)中,法魯克的家中充滿了紛爭、吵架與分歧;在《新人生》(TheNewLife)中,奧斯曼只有一個寡母;在《我的名字叫紅》(MyNameisRed)中,謝庫瑞(eküre)的丈夫戰死沙場,父親不幸被害;在《雪》(Snow)中,卡舉目無親,孤單可憐,等等。這可謂個體的失落。其次是憂傷的城市之景。在《伊》的扉頁上,寫著這樣一句話:“美景之美,在其憂傷”。這是艾哈邁特·拉西姆(Ahmat Rasim)的句子,也是帕慕克摹景詩學的總結。帕慕克寫過的城市不算多,包括伊斯坦布爾、卡爾斯、蓋布澤、埃迪爾等。這些城市中布滿帝國殘破的遺跡,每一個行人的臉上都掛著憂愁、陰郁,漫天飛揚的雪花飄落在衣衫襤褸的乞丐和四處逃竄的狗群身上。在季節上,帕慕克甚少寫春、夏二季,多寫秋與冬,尤其是雪景。在建筑上,帕慕克多寫古老、破舊的帝國余跡,而非現代的公寓大廈。這可謂民族的失落。古人云:“情與景合,意與象通?!痹谂聊娇说淖髌分?一是人的失落,一是景的失落,二者共享一種失落的靈魂,最終形成了一種物我兩忘的“無我之境”。而在《伊》這部專寫“記憶”與“城市”(《伊》之副標題為“記憶與城市”②)的“原創”作品中,“情景交融”這一藝術技法幾乎達到了一個頂峰:在章節安排上,“我”的傳記與伊斯坦布爾的衰變隔章敘述,在圖畫、相片的布置上,“我”的照片與城市的圖景交替出現。這一切為全文個人與民族之間的詩性匯通壘實了基礎。
個人敘事與民族記憶的第二個交點是沖突感,包括奧爾罕與謝夫蓋(evket)的“兄弟之爭”和西化者與伊斯蘭主義者的文化交鋒,兩者結合在一起,相互映照,給予“東方主義”、“西方主義”、文化沖突等理論嶄新而深邃的意義。
首先是“兄弟之爭”?!兑痢返牡?2節的題目是“兄弟之爭”。在這一節中,帕慕克描述了一場頗有意味的“戰爭”:戰爭的主角是兩個小男孩,一是帕慕克,一是謝夫蓋——帕慕克的哥哥。戰爭的內容是“沒完沒了的打架”(277),抑或“狠心策劃的侵略行動”(282),包括學業上的,也包括武力上的。戰爭的結果是“手腳的瘀傷”、“裂開的嘴唇”,抑或“流血的鼻子”(283)。在接受《巴黎評論》(ParisReview)采訪時,帕慕克說:“我是一個典型的土耳其男孩,足球踢得好,對一切游戲、運動都充滿了熱情。謝夫蓋在學校更成功。因此,我嫉妒他,他也嫉妒我。他是一個理性、有責任感的人——上層人的氣質。我對游戲感興趣,他對規則感興趣。我們無時無刻不在相互競爭……最后,這成為我寫作的一個主題”(131)。什么主題?我們是一對“心地善良”(283)的“兄弟”;不論如何,“打這些架”“不是為了證實誰對誰錯”(279),而是為了博得母親謝庫瑞更多的愛。因此,每當“我躺在地毯上哭”時,哥哥總會“為我感到難過”,并“喚醒我,叫我換衣服睡覺”(283)。
其次是文化沖突。在接受瓊·斯密斯(Joan Smith)的采訪時,帕慕克說:“在土耳其,60%的人保守,40%的人渴望西化,雙方爭論不下200年,至今未能和解。在東、西之間不斷地徘徊,這就是土耳其的生命方式”(Smith 2006)。文化沖突一直以來都是土耳其難以解決的一個時代問題。1923年西化改革后,隨著土耳其現代化弊端的漸露端倪,土耳其內部出現文化身份的嚴重分裂:一派是伊斯蘭復興主義者,另一派是凱末爾主義者。前者堅持東方人的身份,不斷地掀起伊斯蘭復興運動;后者往往是土耳其政府的上層領導,堅定地支持全盤西化,并對伊斯蘭復興運動進行血腥鎮壓。兩者勢不兩立、互不相讓,匯成一條文化沖突的血腥河流——梅內門事件、伊茲密爾總統謀殺案、納克斯本蒂運動、伊斯蘭大百科全書事件、頭巾風波、1960、1971、1980的3次軍事政變……無數的人在其中喪失了自己的生命。然而,東方與西方,抑或世俗與伊斯蘭,真的就那么對立的嗎?
在帕慕克看來,文化沖突又何嘗不是一場“兄弟之爭”?1997年,在與弗南達·埃波斯達特(Fernanda Eberstadt)的談話中,帕慕克曾說道,東、西方之間的關系,猶如他與謝夫蓋的關系——皆是一對“心地善良”的“兄弟”。因此,在他一生的寫作中,他總是以“兄弟之爭”的方式來記述東、西文化的相遇:在《白色城堡》(TheWhiteCastle)中,東方人霍加與西方人威尼斯學者長得一模一樣,最終,兩人交換了彼此的身份;在《寂靜的房子》中,文化沖突不過是夫妻間的一場爭吵、手足間的一次推搡;在《我的名字叫紅》中,文化沖突發生在同一個畫坊中的兄弟之間,實際上,不過是嫉妒、自卑情感在作祟。在《伊》中,帕慕克寫道:“讀者若留意到我在描寫自己的時候描寫伊斯坦布爾,在描寫伊斯坦布爾的時候描寫我自己,也就已看出我之所以提起這些幼稚無知、殘酷無情的打架,是為其他事作安排”(278)。什么事?——揭示東、西文化沖突的本質。幾千年來,東方與西方經歷過太多的“交戰”(282),十字軍東征、中東戰爭、巴以沖突、恐怖主義……但無論如何,這不應該是亨廷頓所說的伊斯蘭與基督教之間的“文明沖突”。在全球經濟一體化的今天,國界漸趨消弭,文化沖突正在成為權力與野心的一個借口、一種假象與遮蔽。何為文化沖突?本質上它是一種角色的沖突,政治的沖突。在人格層面上,所有的人都一樣。東方與西方,是一枚硬幣的兩面,它們的稟賦不同、旨趣相異,但它們源于一個共同的母體——人類共同體。因此,帕慕克常常說:“我見過太多的東、西文化沖突,但是,我并不相信它們……”(Farnsworth 2002)
個人敘事與民族記憶的第三個交點是雙重感。一是帕慕克的影身(Doppleganger)3直覺,一是土耳其民族的雙重靈魂,它們不僅使我們對人的本真存在方式多了一重反思,同時也給土耳其無休止的本土文化沖突帶來一種深層次的心理學解讀。
首先是兩個奧爾罕?!皟蓚€奧爾罕”是伴隨帕慕克一生的藝術直覺。在很小的時候,帕慕克就覺得在伊斯坦布爾的另一棟房子里住著另一個奧爾罕,他的相貌與自己相同,他的家庭與自己相似,甚至他的愛好與世界觀也與自己相近: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便相信我的世界存在一些我看不見的東西:在伊斯坦布爾街頭的某個地方,在一棟跟我們家相似的房子里,住著另一個奧爾罕,幾乎是我的孿生兄弟,甚至是我的分身(1)。
這個與他形神皆似的“另一個奧爾罕”總是“纏繞在”在帕慕克的“內心深處”,這讓他時而感到困惑,因為他們是如此的相像,以至于一個可以取代另一個。同時,他也慶幸有“另一個奧爾罕”的存在,因為想象成為“另一個奧爾罕”也是一種幸福,還可以讓他忘記憂愁的存在:“每當我不快樂,便想象去另一棟房子、另一個生活、另一個奧爾罕的居處,而終究我會說服自己或許我就是他,樂趣無窮地想象他是多么幸福”(4)。
其次是雙重靈魂。雙重靈魂是土耳其精神文化的一個生動概括。首先,在歷史上,土耳其的文化具有兩面性。眾所周知,土耳其的前身奧斯曼帝國是一個多民族、多文化的帝國,既包括希臘、猶太等西方民族,也包括敘利亞、阿拉伯等東方民族,既有伊斯蘭文化,亦有東正教、基督教文化,可以說,土耳其人的文化雜合歷程實際上從14世紀就已開始。其次,從建筑空間上看,作為一個古老帝國的后代,土耳其既保存了諸如清真寺、宣禮塔等的奧斯曼建筑,又興建了西化、現代的公寓、別墅,二者無時、無處不雜居在一起,昭示著民族靈魂的兩重性。再者,從文化身份的分布上來看,土耳其同樣是一個雙面的民族。在世俗化改革中,被改造的人往往是安卡拉、伊斯坦布爾等城市的居民,更多的其他地區仍然保留著傳統的生活方式:1967年,弗蘭德里克·弗雷(Frederick Frey)對土耳其的農民身份問題進行統計,結果顯示:除了一些高校學生外,大部分農民都拒斥土耳其這一身份,只承認伊斯蘭教;1968年,瑟立夫·馬丁(Serif Mardin)再次對伊茲密爾一家名為Sümerbank的工廠進行抽樣調查,結果只有50%的人自稱為土耳其人,而自稱穆斯林的竟達38%,當被問到他們如何稱呼社會上的其他人時,52%的人答道“宗教兄弟”,36%的人答道“祖國同胞”(參見Schick & Tonak 1987:221)。這些數據都充分證明: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土耳其都不曾獲得過純正、單一的精神或靈魂。
在帕慕克看來,“兩個靈魂”是人的一種存在本質。在接受美國《新觀點季刊》(NewPerspectivesQuarterly)采訪時,帕慕克說:“是的,兩個靈魂,這就是我們共同的未來……兩個靈魂是件好事,這才是我們人類真正的存在本質”(Gardels 2005:40)。在小說創作上,這就表現為“兩個奧爾罕”式的人物和雜合東、西方雙重藝術養分的藝術特色。首先是“兩個奧爾罕”式的人物:《白色城堡》中法魯克·達爾文奧盧(Faruk Darvinoglu)的名字一半來自東方,一半來自西方,《我的名字叫紅》中的“橄欖”是東方畫法與西方畫法的雜糅者,《黑書》中的卡利普是宗教與世俗的集成者,《雪》中的卡的“體內有兩個靈魂”(Pamuk 2005:287)。其次,帕慕克的寫作兼具東、西方特色,融伊斯蘭文學與現代、后現代文學為一體:《我的名字叫紅》富于“復調”特征的敘事方式取自??思{的《喧嘩與騷動》,黑與謝庫瑞兩個形象來自于內扎米(Nezami)的《霍斯陸與席琳》(KhosrowandShirin);《白色城堡》的題材類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孿生兄弟》,也近于伊本·圖斐勒(Ibn Tufail)的哲理小說《哈義·伊本·葉格贊》;《新人生》(TheNewLife)與但丁的《新人生》同名,也似一首浪漫、憂傷的蘇菲抒情詩歌,等等。在談到自己的創作時,帕慕克說:“我的作品受到了雙重滋養:一是西方偉大的小說藝術、寫作,一是傳統的蘇菲伊斯蘭作品”(轉引自Lehrer 2007:3)、“我所有的小說都是混雜的完美產物”(轉引自Eleanor 2003:265)。這是一種“混雜”式的寫作與信仰,在這一視域、空間里,東、西文化之間的沖突也相應得到一種新的理解與觀照:“每個人都可能有時是西方人,有時是東方人——實際上永遠是兩者的結合”(Pamuk 2007:370)。這些話讓我們禁不住想起一位后殖民理論家——霍米·巴巴。
個人敘事與民族記憶的最后一個交點是憂傷之感。一是帕慕克的個人憂傷,一是奧斯曼(土耳其)的民族呼愁(張虎2010:53),兩者相互滲透、情景交融,實現了物我兩忘般的詩境。這是帕慕克寫作《伊》的出發點,也是此書的最深層主題。
首先是個人憂傷。作為一個沒落家族的后代,一個陷落帝國的繼承者,帕慕克的內心本來就隱藏著一層淡淡的憂傷。但是,他的初戀失敗與第一個夢想的破滅則將他徹底變成一個憂傷的人。帕慕克自幼熱愛繪畫,并且稟賦過人、練習刻苦,十幾歲時就能繪出讓人嘆為觀止的美畫。也是因為繪畫,他結識了美麗的“黑玫瑰”,最后,她不僅成了帕慕克的紅塵知己,也充當了他的個人模特。本來以為,這段戀情會成為一段佳話——偉大的畫家與他的模特??刹痪煤?“黑玫瑰”就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
后來,帕慕克才知道,她被遣送到了瑞士,因為她的父親反對他們在一起,進一步說,就是害怕帕慕克成為一個“窮困潦倒、喝的爛醉的畫家”,那樣的話,“黑玫瑰”就只能充當他的“裸體模特”(319)了。多年后,“黑玫瑰”寄信告訴帕慕克:她想他,也懷念伊斯坦布爾。帕慕克寫了9封回信,其中7封被裝進信封,但最后只有5封寄了出去,可再也沒有得到任何回音。一段美好的戀情就此畫上句號。
從此以后,帕慕克意氣消沉,不僅“越來越少去上課”了,畫畫的樂趣也在“持續減退”(323)。每天的生活就是讀上一本羅曼司,或漫無目的地游歷伊斯坦布爾。直到21歲時,他徹底放棄了學業,也放棄了繪畫,失魂落魄、悵然所失地生活著——與母親吵架,獨自傷悲,或是徹夜游蕩在貧窮的街道。
國運衰竭、家族沒落、美人離去、自我迷失,對于一個初涉世事的青年來說,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巨大的憂傷。最終,這種憂傷匯入了一個民族的“呼愁”中。
“呼愁”,與憂傷同義,是土耳其文化中的一個獨特概念。在《古蘭經》中,它兩次寫作“huzn”,三次寫作“hazen”。穆罕默德曾將把妻子海迪徹(Khadijiah,又譯赫蒂徹)與伯父阿布·塔利卜(Abu Talib)的過世之年稱作“Senetül hüzün”,即“憂傷之年”。在《伊》中,它指景之憂傷,也指人之憂傷,亦指現代土耳其100多年所經歷與面臨的種種文化愁思:奧斯曼帝國的逝去,西化改革的失敗,東、西方道路雙重失落后因喪失憧憬對象而產生的迷惘。
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Freud 1992:60-71)認為,憂傷來源于一種特殊的缺失,一種對曾經擁有的東西的缺失:人與物在時間的長河中會融合為一,以至于物在消亡之后,物的影子仍然停駐于人的心靈中。在這種語境下,物的消失相當于人的消逝。奧斯曼文明在凱末爾的西化改革中被洗劫一空,一夜之間,土耳其人將自己的文化之根強行割斷。但是,破敗不堪的帝國遺跡時時散發著文明失落的呼愁,提醒著土耳其人曾經擁有卻永遠逝去的輝煌。而奧斯曼文明的逝去就是土耳其人集體記憶與身份的逝去,因此,土耳其人的憂傷并非僅僅在為奧斯曼文明的死亡而憂傷,同樣也在為自己的死亡而憂傷。當今的土耳其人就是生活在自我的葬禮中,憂傷的人為憂傷的景憂傷,憂傷的景為憂傷的人憂傷,人與景憂傷地交融在一起,共同組成一幅土耳其的呼愁之圖。
西化改革不僅導致整個奧斯曼文明的衰落、死亡,同時也讓土耳其喪失了歷史的權利:土耳其選擇了西化之路,就意味著選擇了西方中心的立場,即使有一天土耳其能夠在經濟上追上西方,文化的巨大差異也會讓土耳其永遠走在西方的身后,因為這是西方之路,不是東方之路。土耳其將永遠處在世界的邊緣,曾一度橫跨歐亞、擁有輝煌帝國文明的土耳其人如何能夠承受這種巨大的憂傷?當他們意識到西化之路不是安拉之路時,撒旦之路已然成為現實,于是,伊斯蘭主義開始復興,但伊斯蘭主義真的能救土耳其嗎?奧斯曼帝國的衰亡已經說明了一切。當今的土耳其身處在一個不知何去何從的尷尬路口——憧憬對象的喪失,沒有前進的道路,也沒有后退的道路,最終,在絕望——掙扎——再絕望的輪回中,慢慢地被憂傷所吞噬,成為憂傷本身,這就是土耳其文化中的巨大呼愁。
呼愁,或名憂傷,是帕慕克創作中的主要文化詩學風格。在帕慕克的筆下,不管是人物、情節,抑或文本的深層主題,都散發著或濃或薄的憂傷氣息,就像伊安·阿拉芒德說的:“帕慕克的每一本書都以各自的方式散發著一種憂傷之氣,故事情節飄搖、散漫,語調深邃悠遠,形成了一種矛盾、喜劇式的憂傷風格”(Almond 2003:75)。首先是憂傷之人。帕慕克所塑造的每一位主人公都是孤獨、憂郁的,他們身材高大、瘦削,一臉迷茫,滿懷愁緒:卡利普是一個失敗的偵探,凱末爾是一個苦戀了一輩子的鰥夫,黑是個郁郁不得志的畫家,卡是個流浪詩人,等等。其次,在帕慕克的筆下,從不缺失動人的愛情。它們皆若中國之《梁祝》、英國之《羅密歐與朱麗葉》、伊斯蘭之《蕾莉與馬杰農》一樣的凄婉動人、催人淚下:奧斯曼與嘉娜(一個死于車禍,一個在異國相思),黑與謝庫瑞(遠隔千山萬水的一對戀人),卡與伊佩珂(一個死在他鄉的詩人,一個美麗而憂郁的女人),卡利普與如夢(一個神秘消失,一個苦苦追尋)。再者,帕慕克一以貫之的文化理想——“文化雜合”(張虎2010:53)——也是被憂傷所浸泡過的:“橄欖”是一位文化雜合者,卻死在哈桑的劍下;奧斯曼是一位文化雜合者,30多歲就死于一場意外車禍,卡是一位文化雜合者,40歲就在異鄉被恐怖分子槍殺……一次采訪中,帕慕克說:“任何認為可以通過某些簡便方式來解決這些問題的人都是愚蠢的,在最后,它會給這一問題帶來新的麻煩”(Star 2008)。對帕慕克而言,不管是文化沖突,抑或文化雜合,最終都將成為民族之“呼愁”的一部分。呼愁“在貧困時教人忍耐”,“鼓舞我們樂天知命,尊重和諧、一致、謙卑的美德”。這是一種高尚的知識、信仰,一種深刻的思想狀態、精神境界和生命方式——“倍感榮幸地”(99)承載著“呼愁”。或者也可以說,“呼愁”才是帕慕克寫作的終極訴求與命題。2006年,瑞典文學院授予奧爾罕·帕慕克諾貝爾文學獎,褒獎他“在追求故鄉憂郁的靈魂時發現了文明之間沖突和交錯的新象征。”
附注:
① 下引此作皆出自本書中譯本(奧爾罕·帕慕克2007),且僅注頁碼。
③ 影身(Doppelganger)是文學史上的重要母題之一。Doppel即double,ganger意為疾速行走的人,最早出現于18世紀德國浪漫小說家讓·保羅(Jean Paul)的筆下,專指以人物的同貌、同形和同魂為題材的文學作品,諸如霍夫曼的《魔鬼的長生湯》、愛倫·坡的《威廉·威爾遜》和斯蒂文森的《化身博士》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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