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集益
謊言,或者嚎叫
陳集益
一
七月的一天清晨,當時還年輕的張德旺早早地起床了,他要上山查看前一天放置在山林里的野豬吊,他希望有野豬踩中它。這一年來,他堅持每天傍晚上山放置野豬吊,一早上山將它解開。野豬吊的原理很簡單,選擇一處隱蔽的位置,將繩套埋在地表落葉下面,只要有野豬踩進繩套觸發機關,繩套就會借壓彎的樹干迅速反彈,將野豬吊在樹上。張德旺自幼學會了這一看似簡單、實則操作復雜的野豬捕捉辦法,除了捕到過野豬,還捕到過野麂、獐子、狗獾,甚至捕到過人。
當然,捕到過人是一種玩笑的說法。這是由于他的疏忽,沒有及時將繩套解開誤傷了人。所以從那以后他再不敢偷懶。
張德旺上山捕捉野豬,是業余的愛好,他每天還要參加生產隊的勞動,不能耽誤上工的時間。正因如此,他每次上山去,他的妻子烏鳳都憋著一肚子氣。這一天,她又埋怨起來:“今天還要去嗎?能不能在家里幫我把豬圈修一修!”張德旺已經坐在門檻上換好了上山的衣服和草鞋,一把插在刀鞘里的柴刀也已放在腳邊。聽見妻子說修豬圈,他有些惱火:“山上幫我們養著野豬呢!修什么豬圈!”
烏鳳輕蔑道:“我可不信你的鬼話,想吃你的野豬肉,想得頭發都白了,我還不如自己養一頭。”
張德旺懶得理她,他把套著刀鞘的柴刀捆在腰上,就出了門。他心里有數:山上野豬很猖獗,就在幾天前,他還看見野豬的腳印。張德旺很自信,只要野豬還下山來覓食,總有一只會被他設置的野豬吊吊上。基于此,他在上山的路上腳步輕快有力。
太陽還沒有出來,山上霧氣很重,只看得清離自己最近的山崗。張德旺像往常一樣一邊趕路,一邊想著捕到野豬后賣掉一部分肉,剩余的留著解饞。這時一陣山風吹來,不知道是他太想捕到野豬產生幻覺,還是運氣來了,他好像聽到了野豬嚎叫的聲音。
張德旺興奮得跑了起來,就像沖鋒陷陣的士兵,一口氣從一座山跑到了另一座山,氣喘吁吁地望著眼前的情景:他昨天設下的三副野豬吊,全部彈上去了,可是繩套上面什么也沒有。難道吊在繩套上的野豬,咬斷繩套逃走了?張德旺帶著種種疑惑尋找野豬逃掉的原因,他大吃一驚:附近的腐植土上,他發現了一串巨大的腳印。難道野豬被哪個山賊偷走了?這么大的腳印會是什么人留下的?
張德旺追蹤這一串奇怪的腳印,不知不覺追到了一個人跡罕至的峽谷。峽谷高深莫測,兩邊陡巖上長著遮天蔽日的雜木。盡管已近中午,峽谷里一片陰暗。這時他仰起頭,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見一個紅毛怪物,坐在一塊巖石上,正啃著一頭野豬……

王承云作品·墻里墻外109×83cm布面油畫1991
媽呀!張德旺被眼前的怪物嚇了一跳。他定睛一看,這個怪物長得像個人,渾身上下一絲不掛,身上長著極其濃密的暗紅色毛發,一張粗糙的臉上溝壑叢生,嘴巴突出,顴骨很高,兩個眼睛很大,頭發很長,耳朵是豎起來的。它坐著的身高,大約有四尺……
張德旺害怕極了,難道眼前這個怪物就是傳說中的野人?張德旺趴著,連氣都不敢喘,心里想著,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從這個可怕的峽谷逃出去。然而,他還沒有站起來,怪物已經發現了他,嘴里發出“嘰嘰哇哇”的吼聲,就像百米賽跑的起步跑一樣的勁頭,朝他疾步奔來……
二
張德旺所在的村子,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山村,關于它的存在,你在書上或地圖上是找不到的。至少,在張德旺從山上狼狽不堪地逃回來之前,它還是那樣的默默無聞。可是這種情況,很快就要發生改變,因為張德旺在山上遭遇野人的事情,已經傳開……
人們議論著很久很久以前,聽老一輩人說起過山上有野人存在,可是這活著的人誰也沒有看見過,誰也說不清它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如今聽說野人被張德旺撞見了,村里人都去他家打探。剛剛從驚恐中擺脫出來的張德旺躺在床上,給鄉親們講述他遭遇野人的經歷。這段經歷讓他渾身是傷,神智也變得不清晰,他的講述有些前言不搭后語,后來他才講得連貫了,講到激動處,他脫下衣服,向村民展示他與野人搏斗時留下的傷疤。
張德旺說,那野人跑得飛快,好幾次差一點被它追上了。他也不知道逃了多少時間穿過多少樹林,只記得那野人追趕他的時候,凄厲的吼叫響徹山谷。他又害怕又無力,很想癱下去或者藏起來,可稍一猶豫,野性大發的野人就向他撲來,他本能地蹲下身子躲過了它的利爪,并趁機拾起地上的柴刀向這動物砍去,遭砍的野人蹦起來,用手抓住了他的柴刀,他的頭發也被它抓住了,衣服也撕破了,那時感覺身上很疼,只好丟了柴刀,繼續往山下逃。
他沒命地往山下逃,不顧前面是懸崖還是陡坡,驚恐之中不辨方向,在灌木叢中連滾帶爬,一口氣逃出了三四里地,累得步子越邁越緩,直到從一丈多高的峭壁上跌落下去。這過程,他如同死了一場。等他從暈迷中醒來,天上一彎月亮,山是黑的。我怎么會躺在這兒?我怎么會來這兒的?張德旺坐在黑暗之中,感到頭疼欲裂,摸了摸身上,比水浸過還濕,他這才記起,白天被野人追趕的情景,當時是如何的恐懼……
當張德旺講述這段驚心動魄的經歷時,仍心驚不已。而他的遭遇在一波一波的聽眾心里激起的恐怖感與神秘感,更是揮之不去,膽小的人因此不敢上山,害怕被野人抓住,吃掉……
所有聽眾當中,只有張德旺所屬的生產隊隊長不相信他的話,認為張德旺自稱遇到野人,是想逃避生產隊的勞動。他威脅說,張德旺再不出工,他將扣他的工分,并上報大隊書記。可是就在他決定處置張德旺的時候,公社突然派人來調查了。隊長很得意:“你們都給我等著結果,等到傍晚你們就會知道,張德旺因為制造謠言要抓起來了!”
可是不等傍晚人們就知道了,那幾個公社來的人不但相信了張德旺的話,而且還要打報告上去,讓上面派專家下來考察。而且,這件事在幾天后的報紙上也登出來了。總而言之,張德旺與野人搏斗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越傳越遠。先是公社領導知道了,后來縣市領導知道了,再后來張德旺的家里,一天到晚擠滿了人。
整個村子,甚至整個公社都在議論著張德旺要發達了,少說也要得到上千元的獎勵。這獎勵的數額是怎么得來的,又是從哪兒傳出來的,沒有人知道。但是大家都這么說,肯定有他的道理。有那么幾個人,已經幫張德旺規劃起這筆巨額獎金該如何花了,有人說先蓋三間新瓦房……
張德旺一家,就這樣被包圍在一片繁復的議論和嫉妒的盯視里。這樣的一種輿論,是很容易讓人迷失的。張德旺的妻子雖然明白,就算上面真要獎勵張德旺,也不會獎勵這么多,但她忍不住還是在心里暗暗樂開了。她打算等獎金拿到手,先給自己和孩子每人做一套的確良衣裳,再買一個縫紉機,如果有剩余,再把剩余的錢全部交給張德旺,讓他自己去想怎么花,不管造房子、買獵槍,還是買自行車、買手表,她都不會反對。
“這樣的事,一輩子只可能遇到一次,張德旺是瞎貓碰上了死老鼠。既然他是第一個看見了野人,干部來表揚過了,報紙也登了,總不可能一分錢的好處都撈不到吧?可是,獎勵為什么遲遲沒有來?”
半個月后,等到上面派來的野考隊進駐吳村,烏鳳終于忍不住了。她對張德旺說:“這次他們來找你帶路,你可不要傻乎乎的把什么都招了,你要見到錢再告訴他們在哪里遇見了野人,如果他們不給錢或者給得少,你就不要理他們,更不要帶他們上山!”
張德旺自從受了驚嚇,一直病怏怏的,聽烏鳳也跟著村里人說這樣不著邊際的話,心里很反感。他感覺自己被推到了一個很高的舞臺上,又孤立又惶恐,他還從來沒有被人這么重視過。他說:“我給他們做向導,隊里照樣給我記工分,野考隊還給我工錢,這還不夠嗎?我又不是發現了一口金礦!”
烏鳳說:“你知道工錢能有多少?我說的是獎勵,至少要五百元!沒有這個數,你給我死在山上!”
三
野考隊在山上考察了半個月。這可不是簡簡單單的半個月。首先,野考隊上山,要雇傭村里的壯勞力幫他們挑帳篷、糧食和攝像儀器,還要蹲點守夜,村民的生活和生產節奏被打亂了。野考隊一共有三十人,在同一時間,村里突然冒出來這么多講普通話、戴眼鏡的城里人,是從來沒有過的。他們的到來,著著實實擾亂了某些村里姑娘的心……
姑娘們看到野考隊員這副樣子,仿佛自己的心情也沉重起來了。她們在離人群很遠的地方,手里拿著一個刺繡的布包或者一雙納底的布鞋,內心激烈地斗爭著,不知道要不要鼓起勇氣,跑去送給她暗暗看上的野考隊員……
“看來,野人沒有抓到。抓到的話,他們不會低著頭走路的……”人群中,有人猜測著,問旁邊的人。旁邊的人嘆了一口氣,說:“誰知道,也許野人是有的,只是他們沒有抓到……”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始料未及的沉悶氣息,這氣息似乎是失望,似乎是責備,它慢慢傳染開來,讓在場的人感到野考隊的空手而歸,與自己有關似的。仿佛是整個村子的人辜負了他們的期望。因此,野考隊離開后的那天晚上,大家早早地睡下了,不論代銷店那邊,還是張德旺家,都沒有圍著一堆人。銀色月光下,只有一些頑皮的孩子,在跑來跑去,他們進行著一如既往的追逐野人的游戲。在他們看來,野人是一種身上長毛的怪獸,所以充當野人的那個人,腰間捆著一張帶毛的狗皮……
“抓野人嘍,抓野人嘍!看哪!我們發現了野人,快來看哪!”頑皮的孩子們,你追我趕,他們追逐“野人”的聲音,響徹在靜默的夜晚,肆無忌憚。直到他們經過張德旺的家,這樣的叫喊才被制止了。因為羞惱成怒的張德旺突然打開房門,從里面沖出來,惡狠狠地喊道:“夠了!狗雜種!再喊,我打斷你們的腿!”孩子們朝他吐吐舌頭,并未停止游戲,張德旺追上去,致使一個逃得慢的孩子哭了起來:“張德旺打人啦!張德旺打人啦!救命啊——”
隨著孩子們的哭聲和叫喊聲漸漸消失在街巷,村子重新安靜下來。可是在張德旺家,激烈的爭吵才剛剛開始。整整一個晚上,張德旺家都有爭吵、哭泣的聲音傳出來……
四
人們懷疑張德旺在遭遇野人這件事上說了謊。事實上,這種懷疑從一開始就存在,只是到野考隊離開后,才找到了共鳴。就像大樹底下的一棵禾苗,只有等到大樹倒下之后,它才會得以重見天日,日漸繁盛起來。
人們有理由相信,山上是沒有野人的。一是這么多年來,村里從未有人遇到過。二是野考隊員加上村里的壯勞力,統共有近百人上山參與地毯式搜索也沒有找到野人,更不用說將它擊斃,這樣的結果比金剛鉆還要硬,不管張德旺的謊言多么逼真,只要拿它輕輕一戳,就能將它戳破。
這時候,再次被輿論推向風口浪尖的張德旺,回到生產隊勞動已有一段時間,盡管他本人絕不相信野人就此蒸發了,但他始終拿不出證據來證明它的存在,這樣的事實讓他有口難言。
“我有什么必要撒謊?我為什么要撒謊?我沒有理由欺騙大家啊!”
張德旺原本就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人,隊長曾經批評他捉野豬是“不務正業”,他都會耿耿于懷,從而在平時勞動時比別人做得更好。如今,他就是再賣力地干活,也不會被人看做一個誠實的人了。人們都在說,他是想出名,想撈獎金,是惡作劇,總之什么說法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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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父親、祖父、曾祖父,都是村里有名的誠實人,到了自己這一輩,卻要被全村人、甚至整個公社的人戳脊梁骨,忍不住淚水縱橫。“我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如果再有人誹謗我,冤枉我,我一刀捅死他——”張德旺這么想了之后,才感覺自己一下子放松了許多,仿佛壓迫著他的大山一樣沉重的委屈,被他扔在了地上。
是的,他從沒有像這一天這樣想跟人打架,他感覺耳朵里響著持續的嗡嗡聲,感覺肌肉變得緊縮、血液也燙了起來。他趁中午回家吃飯,在門后的架子上找到一把匕首,這把匕首曾經剝過動物的皮,也殺死過吊在繩套下的野豬。它很鋒利。張德旺將它放在桌上,草草地扒了幾口飯,腦子里搜索著村里幾個欺軟怕硬的家伙……
然而這時候,烏鳳看見了他放在桌上的匕首,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問:“你帶匕首去干嗎?”張德旺鐵青著臉,悶悶地說:“我要讓所有詆毀我的人閉上嘴巴!”烏鳳說:“你瘋了!嘴長在別人的下巴,你能管得住別人的嘴嗎?是狗,就得夾著尾巴做人!”
“你什么意思?你說誰是狗?”
“我不想說!”
“你說不說?!”張德旺站起來,一下子將桌子翻掉了。張德旺的憤怒嚇壞了烏鳳,更嚇壞了坐在門口玩耍的兒子,兒子哇哇大哭起來……
看著兒子哭了,烏鳳走出去一邊哄著孩子,一邊流著眼淚。她朝張德旺說:“就你有能耐,讓一家人跟著你抬不起頭來!如果你本本分分,不去山上捉野豬,如果你不說遇到野人,我們何至于這樣被人罵!現在你又要和全村人作對,你就是被人打死,我也不會為你流一滴淚的!你這樣做,是故意讓全家人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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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德旺默默地蹲在一攤被他掀倒在地的飯菜面前,幾只雞跑過來,在他面前啄食著,他抬起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面頰,手上都是眼淚。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從這個倒霉的事件里擺脫出來。他抽了抽鼻子,將掀倒的桌子扶起來,又將地上的碗筷從雞的爪子間撿拾起來,囁嚅道:“烏鳳,我、我真的沒有說謊!野人一定還在山上!只是,暫時沒有找到……”
“我不想聽!不想聽!以后,你不要再到山上去,就算我求你,不管村里人說什么,你都當沒聽見……如果在你的心里,還有我,還有這個家,你就聽我一句話,做一回聾子、啞巴……”
說著,烏鳳又嚶嚶地哭泣起來。烏鳳的哭泣又引起了兒子的哭泣。張德旺呆呆地站了幾分鐘,然后走出來,拿起地上的簸箕,去生產隊……
五
張德旺變得沉默寡言了,或者說,他原本就是一個很少說話的人,現在變得更加不愛說話了。村里人看到他終日鐵青著臉,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再沒人去譏諷他。誰也說不出,他們看見張德旺的感受,是憐憫還是恐懼。這個時候,誰都不愿撞在張德旺突然發作的槍眼上。張德旺好像有些不正常了……
可是,人們沒有等來張德旺的突然發作,張德旺失蹤了……
“這個王八羔子,懶骨頭!他媽的,又跑什么地方偷懶去了,等到糧食收割,他家別想分到一粒糧食!”隊長想到的,首先是張德旺不守紀律,并且如何懲治他。社員們可沒有這樣的官方視角,他們堅信張德旺不是因為偷懶。基于這樣的把握,他們都勸傷心絕望的烏鳳不要上山去找。
“餓他幾天,凍他幾天,他一定會回來的……”
“他這樣做,就是為了跟全村人堵一口氣……”
話雖如此,他們隱隱約約地感到,張德旺的突然失蹤,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張德旺可能真要發瘋了,他針對村里人的報復可能就要來臨了。以至于上山的時候,感覺背后冷颼颼的,仿佛張德旺就埋伏在草叢里,或者擔心踩中野豬吊……
最終,在征得隊長的同意后,大約有十多個人,陪烏鳳上山去找他。他們從早上出發,沿著野考隊員開辟的道路,走了整整一天,果然在天黑之前找到了張德旺。烏鳳就像瘋掉了一樣,撲上去又是抓又是撓又是哭,責問他為什么不回家。張德旺任由烏鳳抓,直到旁人將她拉走,他才說他從來沒有撒過謊,他上山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要找到野人。他要給所有懷疑他的人一個交代。
他的話很簡短,卻好比一記耳光,狠狠地摑在每個人的臉上。那個瞬間,沒有人不為曾經傷害了他感到后悔,大家紛紛勸他回家。可是他說:“你們說我沒有撒謊,并不能說明問題,我只有抓到野人讓你們看到,才能證明我沒有撒謊,我才能心安。否則我走在街上,不論遇到誰都會不自然。”
人們聽張德旺這么說,更不知怎么說服他了。從他的口氣中,一是可以聽出他對山上有野人毫不懷疑。二是今天的問題皆出在他自身上。既然這樣,只好說:“我們相信山上有野人,你也肯定能找到,但是我們還是希望你先回家,因為野人受了驚擾,肯定不會馬上出現,你以后可以利用空閑時間再上山找。否則,你的老婆孩子由誰來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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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德旺聽了大伙的話,覺得在理,就跟在大伙后面下山了。然而,事實證明,張德旺的生活已經被“野人事件”撕開,再也難以彌合了。
張德旺原以為下山后,村里人會像勸他的人那樣相信他了,生活也會很快回到昔日的狀態中。然而他總感覺,村里人看他的眼神,是和從前不一樣了,無論走到哪里,似乎都能聽到別人在議論他,而他一走近去,就把話題轉移了。
有一次,一個村里人特意對他說,前幾天他在什么地方干活,看到一個動物在對面山上的叢林里跑。那動物形體精瘦,渾身長毛,爬坡的速度迅捷,僅僅幾秒鐘時間就隱沒不見了。那個人的本意可能是出于好心,可張德旺兩手空空地回來時,卻認為那人是故意捉弄他。當然,也不排除那人真有可能捉弄他。
總之,在此后的一段時間里,張德旺時常感到心情壓抑,有時半夜壓抑得無法呼吸,只好坐起來,暗自傷心。一方面,正如上面提到的,他與周圍人相處總是隔著一堵無形的墻。另一方面,烏鳳對他的態度越來越不好了。她總是嘮叨他,簡直沒完沒了。
在張德旺的記憶中,烏鳳曾經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姑娘,她性格溫柔、身材姣好。可是現在,她已經成了一個可憎的不通人情的潑婦。自從他遭遇野人得不到獎金,自從村里人誣陷他撒謊,她對他就處處不滿意,看哪兒都不順眼,尤其是他想偷偷摸摸去山上尋找野人,一旦被她知曉,就要跟他吵,多么難聽的話都會從她嘴里罵出來。
這是讓張德旺最痛苦、絕望的地方。
六
有一件事,是過去好多天之后,張德旺才從一個好事者那里知道的:那一天,村里來了三個陌生人,他們背著很沉的帆布包。他們剛進村,就問張德旺住在哪里。當時那個好事者剛好站在村口,問,找張德旺什么事?他們說:“我們是野人考察愛好者,自發來你們村找野人的。”
那個好事者把他們帶到了張德旺家。張德旺一早就去生產隊做工了,家里只有烏鳳在。烏鳳一聽來找張德旺去找野人,氣就不打一處來:“你們回去吧,山上沒有野人!”“怎么會呢,報紙上都登了的!”烏鳳變得不耐煩起來,兇巴巴地說:“走吧!張德旺從來就沒有遇到過什么野人!報道是假的!”
那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他們背著帆布包原路返回了,因為不甘心,又隨口問跟著他們的張德旺的兒子。張德旺的兒子說:“我爸爸說他在山上遇見過野人……可村里人都說,我爸爸是一個大騙子……”
這件事,讓張德旺徹底寒了心。那一天,他整個人都是亂的。原來,烏鳳就是這樣看他的!就連他的兒子,也相信了村里人對他的誹謗!張德旺感覺全世界都拋棄了他。他感到無助無望,猶如掉進了深山谷底,一切已無可挽回。他終于決定,他要趕在冬天來臨之前再一次上山。而且發誓,如果抓不到野人,他決不下山!
他簡單準備了一下,就出發了……
此時,正值農歷九月,正是割稻季節,為了趕在秋雨來臨之前收割完畢,在隊長的帶領下,全生產隊的人割稻的割稻,脫粒的脫粒,挑擔的挑擔,曬谷的曬谷,忙得汗流浹背,腰酸背痛的。而張德旺的再一次失蹤,明擺著少了一個勞力,從而引來了越來越多的不滿。
“又發神經了,他媽的,他到底跟誰過不去?!”
“沒人害過他,是他自己有問題!這樣的人,真被野人抓走才好!”
“哼!他被野人抓走當女婿呀?弄出個小野人來送給你養!”
“我說,他家不是還有一個‘千金小姐’嗎?她為什么不出工呀?”
家里沒有了掙工分的男人,烏鳳不得不把孩子放在家里,去生產隊勞動。烏鳳平日里被張德旺寵慣了,自從結了婚生了子,就很少出工。而割稻子是最衡量一個人農活水平的,它就像一項勞動競賽一樣,誰割得快,誰割得慢,看得很分明。烏鳳總是落在最后邊,遭人指責(除了指責,當然還有關于張德旺“發神經”的閑話)。
烏鳳忍著委屈、疲憊,在生產隊硬撐著,終于挨到傍晚收工,急沖沖回到家中,又看到兒子滿臉淚痕,餓得狼吞虎咽的樣子,不禁悲從中來,躲到暗處偷偷地哭:“張德旺!難道你真的不回來了嗎?你這個老虎叼的,你為什么要這樣折磨我!……”
好在這樣早出晚歸地忙了半個多月,稻子收割完了。
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都知道,生產隊的收獲季節也是分配季節。分配的主要依據是工分,它與每個人的口糧掛鉤。工分掙得少的人家,分到的糧食自然不會多。尤其像張德旺這樣目無紀律的人家,隊長曾揚言,是絕不分給糧食的。可是等到分配糧食的那一天,看到烏鳳帶著孩子一副可憐兮兮的摸樣,隊長還是分了她一袋稻谷。不但如此,他還從自己的口糧里賒了十斤紅薯給她。
待分配結束,人們挑的挑、抬的抬、背的背,每戶把分到的糧食運回家。隊長對烏鳳說:“你家那個張德旺,真他媽不是玩意兒,他在山上倒是逍遙了,丟下你這么個俏媳婦不管不問。這不是發瘋嗎?如果不是遇到我這么好心腸的男人,我真擔心你們娘倆這個冬天怎么過……”
烏鳳低著頭,領了糧食逃一樣地離開了,她害怕看見隊長盯著她看的眼神,更不知道未來的日子,該怎么過……
七
然而,張德旺是不會輕易下山了。雖然存在著一種可能,就像他第一次遭遇野人那樣,他與野人再次狹路相逢了,他沖上去,用匕首將它刺死……如此一來,或許明天就可以回家了。遺憾的是,山上的野人始終沒有出現……
是野人受了驚嚇,從此藏起來了?還是野人被他砍傷后,傷口發炎已死在山上?為了找到野人,張德旺從這座山到那座山,攀懸崖走峭壁,每天在期待與挫敗的交替之中受著煎熬。渴了就喝山泉水,帶的干糧吃光了,就到林子里采摘野果果腹。有時連野獸都不愿去的地方,他也要想辦法爬上去觀察一番。他認為野人比任何動物都要聰明靈活,只有學會與它一樣能攀善爬,才能與它相遇。

王承云作品·第一次到意大利145×200cm布面油畫1993
有一次,他在大樹下過夜,突然下起雷雨,雷就擊在離頭頂不遠的地方,他害怕得跪在漏雨的帳篷里,渾身發抖。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離野人最可能長期棲息的地區越來越接近,在這里,山勢險峻、氣候異常,毒蛇猛獸很多,如果還要繼續留在這里,就必須建起一個遮風擋雨的“家”。
于是他花了三天時間,在一塊懸巖下辟出一塊地方,用石頭、樹枝和茅草倚著巖壁搭成一個巖屋。然后,又在巖屋的里面壘了一個燒火的火塘。
張德旺上山時,特意帶了幾盒火柴,火柴被雨淋濕幾次,幸好還能用。他點燃了曬干的苔蘚,在火塘里生起了火。雖然山上沒有鍋,既燒不了飯也燒不了水,可是火能燒烤獸肉,可以煨熟堅果,還能帶給他溫暖。張德旺心想,有了這間巖屋和這口火塘,這就等于有一個家了。他做好了在山上長住的準備。
這個季節,正是野栗子、獼猴桃、橡子、榛子、山楂、野柿子等等野果成熟的時候。接下來的日子,張德旺一面儲備這些食物,一面用瀝完葛粉的葛根編織成繩套,設置在獸道上。他希望能捕捉到野獸,更希望能捕捉到野人。
他每天忙忙碌碌的,天剛亮就起床,去山上尋蹤查跡,投放誘餌,設置繩套,以及采摘更多的野果。他要一直忙到天色擦黑,才能回到巖屋。
山上的天氣冷得早,巖屋成了他生命的庇護所。一天中夕陽染血,血塊變暗,黑夜還沒有完全籠罩的空濛時刻,是他最安詳的時刻。這時他一邊用吹火筒對著火塘吹火,一邊往火上烤(煨)一些吃的,一邊暖和身子,幾乎不去想肌體需要之外的事情。
他的食物,以采摘野果、挖野菜為主,深山里的野菜遍地都是(他已學會用竹筒灌水將它煮熟)。但是也能經常吃上獸肉,鬣羚、黑麂、山雞、野兔,他都捕到過。他把獸類的皮剝下來,釘在樹上曬,獸肉則放在火上烤。烤的時候,在獸肉上涂抹野蜂蜜和野生香料,以此掩蓋沒有鹽做佐料的缺憾。當然啦,他已漸漸習慣吃沒有放鹽的食物了。
等到吃飽喝足,他就要睡了,因為他又困又累,或者說,他這才感覺到又困又累。不過睡之前,他還要把床鋪到火塘邊。他的床是一堆雜亂無章的干草,他把它們從角落里抱出來,鋪在火塘邊滾燙的地上,然后鉆進去,在里面蜷縮成一團,一面聆聽外面的動靜,一面響起斷斷續續的鼾聲。
然而,他的睡眠很輕,總會在凌晨三四點鐘醒來。他往往是被噩夢驚醒的,夢的內容大多是夢見野人追趕他,不管他跑到哪兒,冷不防就會從四面八方的樹上跳下來很多野人,有渾身紅毛的,也有渾身黑毛的,有公的,也有雌的,他們一個個面目猙獰,追得他魂飛魄散,而他的雙腳,仿佛被什么東西粘住了,邁不開步,直到他就像真實經歷的那樣大喊一聲,醒了。
“我這是在做夢嗎?還是我已經死了……”
這個時候,巖屋里面是黑的,外面也是黑的,世界就像一個黑洞,總能聽到有野獸在亂叫,張德旺睜著恐怖的眼睛,他要過很久才明白我是誰,我這是在哪兒,是怎么回事。

王承云作品·布倫瑞克藝術學院1 200×300cm布面油畫1996
他懷念往日歡樂的點點滴滴,懷念和妻兒生活在一起的情景。雖然說,對于離群索居的生活,他早已有心理準備,可是作為一個正常的人類,他還是習慣群居,習慣一家人坐在八仙桌前吃飯的氛圍。他多么希望烏鳳再次上山來找他,然而他又害怕她會責備他……
當眼淚再一次濕潤眼眶的時候,他在黑暗中無聲地哭泣起來。
八
他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找到野人,更不知道他還能不能回到他的家。他告誡自己,唯一的希望就是堅持下去。雖然這堅持的背后有著太多的無奈與逃避,但與此同時,也有一種希望暗藏于他的心底。那希望有時候是一根動物毛發,有時候是一堆動物糞便,有時候是一個可疑腳印,有時候是一處可疑動物睡過覺的“窩”……
時至今日,張德旺已經采集到了一百余根可疑毛發;發現了三百余個可疑腳印(其中最大的腳印約有四十公分);數堆可疑動物的糞便(它似人糞,螺旋形打轉,上面還有個尖),還發現了十余處可疑動物棲息采食場所,竹窩、草窩、樹窩(尤其樹窩,四腳落地的動物是造不出來的)。
更讓他激動的是,他還在一個“樹窩”附近發現了一具獐子的骨架,連同一個依稀可辨的巨大屁股坐出來的“屁股坑”。獐子的骨架就丟棄在“屁股坑”的正前方。骨架上的肉已被啃光,相隔數米處,還有一堆獐子毛,似乎是用手拔下來的,有的毛上還帶著皮。這只獐子很可能是被野人拔毛后吃掉的。因為食肉獸吃獐子的話,沒有拔毛吃肉的習慣。
這些很有可能是野人留下的痕跡,讓張德旺經常處于興奮與幻想之中,雖然他始終沒能與野人再度面對面地相遇,他卻越來越堅信野人依然是存在的。有可能它就藏身于綠樹濃蔭,同樣窺察著他的一舉一動;有可能他上這座山的時候,它逃到了那一座山上,因為野人對山上的生活更適應,行動起來更快捷,它想要躲避人類很容易做到。正因如此,他必須沉下心來,一點一點地追蹤它,靠近它。
有一次,張德旺設置在山林里的野豬吊,吊到了一頭野豬,垂死的它就像一個瘋子那般絕望地嚎叫著。張德旺靈機一動,決定用野豬作為誘餌,誘使野人出來。于是他蹲守在濃密的叢林里,緊張地守候著,觀察著四周的動靜。他盼著野人的出現,哪怕抓不到它,甚至再次被它所傷,那也值得。可是他熬了一天一夜,除了努力地驅趕螞蟻和蟲子,野豬沒能將野人引來。
第二天,野豬已不再叫喚,它死了。大山里靜悄悄的,只聽到風吹樹葉和泉水流下巖石的聲音,他感到又冷又困倦,在等待的過程中睡著了。迷迷糊糊中,他似乎聽到一聲怪叫,睜眼一看,有一個黑家伙,正搖頭晃腦地朝繩套上的野豬撲過去。他心里一驚,是野人出現了!他奮不顧身地從灌木叢里跳出去!
不料,那個黑家伙咬不到繩套上的野豬,突然轉身朝張德旺跑來,張德旺這才發現它是一頭熊。他驚慌地向山坡爬去,山坡又高又陡,他張牙舞爪地跌落下來。結果,他跌落的姿勢把黑熊嚇了一跳,幾乎是救了他——因為就在黑熊一愣神的片刻,張德旺迅速爬上了一棵大樹——熊在樹下嗷嗷亂吼一陣才離開。

王承云作品·布倫瑞克藝術學院2 250×360cm布面油畫1996
張德旺下了樹,好久才從剛才的遇險中晃過神來。他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巖屋,因受驚過度,在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感到很后怕:如果當時稍慢一步,或許命已經沒了……回憶當時的情景,那一只朝繩套上的野豬撲過去的熊,靠樹站立起來的熊,遠遠望去,很像一個渾身長毛的野人。而他在那個上午,在光線昏暗的峽谷里遭遇的那個野人,會不會也有可能是在驚恐之中對熊或是一種自己不大熟悉的動物造成的誤判呢?
不,不!那個渾身長毛的動物,絕不會記錯,它個子高大,手臂很長,直立奔跑,大概有一米八九那么高,甚至接近兩米,它長得像個人,但絕不是人,更不是熊……它朝他疾步奔來,它野性大發地向他撲來……他到死都不會忘記。可是,它究竟在哪兒?如果它真的存在,為什么沒有再一次出現?!
張德旺的心里不免有一絲惶惑了。盡管,他從不懷疑自己的記憶,并且把一定要找到它當做一個信念,可是一天天地尋找,除去找到一些疑為野人存在的間接證據,從未找到能證明這種動物真實存在的活體(哪怕沒有活體,找到一具骨架也可以)。這樣的結果讓他很灰心……
他心里清楚,不捉到或者打死野人,村里人是不會相信的。
九
現在,已經是冬天,隨著天氣變冷,山上的草枯了,許多闊葉樹落了葉子,許多動物冬眠了。冬天的大山就像一個衰老的女人,變得枯槁、陰郁起來。
早上,山上降了霜,地上凍出了冰,冰是從地表凍上來的,像蘿卜絲,踩上去嘎嘎作響。太陽一曬,它化作黏土。
張德旺一如既往地在大山里奔走,尋找著野人的蹤跡。他的衣服、鞋子,因為耐不住這日夜的奔波,早已殘破。現在,他不得不用各種獸皮綴在一起捆在身上御寒,又在腳上套了一雙厚厚的草鞋。起初他也覺得身上捆著獸皮怪別扭的,動物皮毛有些硬、樣子也不好看……后來也就習慣了。
除此之外,他還用樹枝做了一根拐杖,用竹筒做了一個“飯盒”。隨著冬天的到來,他的胃在漸漸的變壞,中午也需要吃到燒熟的食物。于是他砍了許多毛竹,用竹筒做成“飯盒”,隨身帶著。有時候里面裝著一塊獸肉,有時候裝著半筒用堅果磨成的粉,有時候裝著幾個從地底下挖出來的野山芋。
就這樣,張德旺神奇般地活了下來。雖然這樣的生活說不上美好,但是至少沒有挨凍,也沒有餓著。
只是,隨著春節的臨近,張德旺想家的情緒與日俱增。不論在山上,還是在巖屋,不論在行走,還是在睡覺,他的眼睛都好像蒙著一層霧。
他粗粗算了一下,他已經在山上呆了三個月了,他不知道這三個月他的家人是怎么過的,他走的時候,家里的糧食快吃光了。他也不知道,當他兩手空空地回去,他的妻子會怎么罵他,村里人會怎么譏笑他,他該如何向烏鳳解釋,又如何向村里人解釋。他離開的時候,是發了誓的……
張德旺思前想后,他的心直往下沉。他是知道的,蒙屈受辱的日子,并不比在山上的日子好過。不過,他又這樣想:“抓不到野人并不能說明野人不存在,山上有沒有野人,天是知道的,地是知道的,只要我問心無愧,誰能把我怎么樣呢?”張德旺這么想了之后,回家過年的理由似乎成立了。

從此,為了回家過年,或者說自從有了回家過年的打算,他就跟一個遠離家鄉當兵或者服刑期的人似的,越是臨到探親的日子心情越是迫切。他再不舍得吃野獸肉了,而是將它們曬成了干,還把一些味道不錯的堅果也保存起來。
他想象著回家的日子,他如何在村外徘徊,又如何在天黑之后,就像一個被通緝的逃犯,悄悄地溜進村子,然后在自己家的門前,心里激烈地斗爭著,去敲那扇熟悉的門。門過了很久才打開,烏鳳認出是他,拉下臉,扭身朝屋里走去……
他很尷尬,真恨不得掉頭就走,可他沒有勇氣,他多么想念她和兒子啊!他低著頭,怯懦地跨過門檻,走進自己家的屋里去。是的,他的兒子正坐在凳子上吃飯,看見他瘦骨嶙峋的身上捆著獸皮,蓬亂的頭發像個雞窩,一寸多長的胡子亂糟糟地遮蓋了大半個臉,兒子嚇得哭了起來……
他像一個非法闖入者,兒子已經認不出他來了。可是他能怎么辦?作為父親,他沒有盡到責任,他是有罪的,現在,他就連怎么去哄一個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做了,他剛要把他抱起來,他就掙扎著,跑向烏鳳。母子倆的哭聲,就像一枚針扎著他的心。
“烏鳳,我回來了。對不起……”他努力地克制著自己,整個人都在發抖,“我知道,野人沒有找到,我不該回來,可我……實在太想你和孩子了。如果你恨我,你就罵我吧。我在山上,也受了很多苦。我、我只求你原諒我……”

王承云作品·被光分割的庭院140×190cm布面丙烯1999
是的,他寧愿被她咒罵,挨打,寧愿她像潑婦那般待他,他也不愿這樣看著她哭。他無法承受那種巨大的無法打破的沉默。如果那個時候,需要他下跪,他也一定會下跪的……
然而,當張德旺左等右等,終于等到春節臨近的日子(盡管山上沒有掛歷、鐘表,也沒有門口排起隊買白糖和糕點的代銷店,張德旺還是有一種明晰的感覺,這倒霉的一年就要過去,新的一年就要撲面而來),天變得陰沉沉的,濃濃的云重重地壓下來,光禿禿的枝條顫動著,風在上面吹著哨子。
一場大雪,差一點將他封鎖在大山里。
十
張德旺從未見過這么大的雪,舞蹈一般肆虐在空中。他焦急不安地盼著雪早日停歇,然而雪一直下著,直到第四天才停了。這時,大雪已經封鎖了大山。張德旺望著白皚皚的大山,大山仿佛為這個世界穿上了孝服。即便這樣,他還是用一根木棍挑起一副簡易的擔子,步履蹣跚地下山了。
山上本來就沒有路,下了雪就更看不清楚。張德旺在雪中走了將近五個小時,最終迷路了。他在雪地里兜著圈子,找了好長時間也沒有找到回家的路,也判斷不出,這是在哪一座山上,平日是否到過這里。眼看著時間悄悄流逝,張德旺知道,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循著來時的腳印,重新找回巖屋去,等到來日大雪消融再下山。
然而他心里清楚,雪在短時間內不會融化,他必須回家過年,不管走錯路也好,凍死在山上也罷,他必須下山!可誰知此后的行進,他完全失去了方向。更要命的是,他掉進了一條山澗中……
冰冷的水打濕了他的草鞋和褲管,他的頭上身上沾滿了雪和落葉,他檢查了擔子,辛辛苦苦積攢的獸肉干和堅果已經散落,再也難以找回,好在柴刀和匕首還捆在腰上,他揮舞柴刀,給自己開路。這時他的腦子清醒起來,他看見了山澗中水流的方向。他突然歡喜起來。
山上的水總是要流到山下去的。而且,被大雪覆蓋的大山只剩下有泉水流動的地方,沒有覆蓋著雪。沒有覆蓋著雪的山澗,就像大地上的一條涵洞,為他指引著下山的道路。他于是跟著山泉流淌的方向,就像一只行動遲緩的蛤蟆,有時在泉水流淌的巖石之間爬行,有時干脆在冰冷的水中跳躍,有時泉水從陡峭的巖壁上跌落下去,形成了小小的瀑布,他不得不繞到旁邊的樹林里,抓住植物的莖桿和藤條,一點一點地往下爬……
我們都知道,這是怎樣的一種力量支撐著他。天黑下來時,張德旺已經渾身濕透,身上多處受傷,手腳凍得失去知覺。然而,山澗終于把他帶到了一處開闊、平坦的地方。在雪光映照下,一條山路的輪廓依稀可辨。張德旺就是憑借這樣的微光,大步流星地趕路。
然而,就在這樣的時刻,誰都沒有想到,野人再次出現了!
“那是誰的腳步聲?!會不會又是一種錯覺?”因為之前有把黑熊誤認作野人的經歷,這一次當他聽到雪地上響起一陣沙沙的聲音,并沒有立刻把它與野人聯系在一起。“誰呀?”他自言自語著,又走了一會兒,一陣沙沙聲又從山崖的密林中傳來,張德旺不經意地瞥了一眼,他怔住了,他不知道是激動還是恐懼,他就像一只驚弓之鳥,兩腿發起抖來……
是的,他分明看到不遠處的雪地里,有一個體形高大、兩腿直立的黑影,正一步一顛地從側面林子里走出來。這個黑影離他的直線距離約兩百米。“難道它不是一個野人嗎?!”一次次的失望,終于變成一次希望,張德旺當時心情十分激動,有一種曠日持久的愿望在他心中激蕩。他趕緊蹲下身子,去摸匕首。
這時,那個黑影已經離他越來越近,看到張德旺,突然停了下來……“啊!會不會就是以前遇到的那個野人?”……一瞬間,空氣仿佛凝固了,張德旺張著嘴,心中想著最壞的結局,哪怕他的頭被它擰斷,他也要將匕首捅入它的身體!想到這一情景,張德旺的脊背發涼,渾身的肉都是麻的。
“我必須趕快采取行動,不能讓它看出我的膽怯……”但是一眨眼工夫,那個黑影突然轉身,向后跑去。張德旺一看形勢不妙,立即騰躍起來追趕而去,然而那個人形動物爬坡的速度要比人類快得多,張德旺僅僅追出50多米,那動物已從半山腰跑到數百米外的高坡,很快,到達山脊,隱沒在大雪茫茫的林海。
張德旺當時真有點懵了,這是他上山以來遇見的最鬼魅的事情。他感覺那野人不是在逃,而是在遁。雖然知道追不上了,他還拿著匕首往山上沖,用了近二十分鐘的時間,才沖上那個高坡,他又恨又惱,一種難以按捺的想哭出來的情緒,讓他不能自已,他就像發瘋似的,在雪地里吼著……
十一
從現場看,野人的腳印清晰,腳掌前寬后窄,步輻跨度在一米以上,有些腳印上還能看出叉開的大腳趾。在接近山脊處,卻出現兩個間距較小的腳印,可能野人在此停留、朝后張望過。張德旺就從這地方開始跟蹤,不知不覺間,他穿越了數片樹林,又翻過了一座山頭。這時,野人的腳印突然消失了。張德旺在雪地里來來回回找了很久,最終在一片廣漠的荒地里,重新發現了許許多多的野人腳印。
如此密集而雜亂的腳印,會是同一個野人留下的嗎?顯然是不可能的。這么多野人腳印的出現,說明野人經常在這一帶來往活動,而且這里很可能是野人的大本營。說不定這里生活著野人的一個家族。可令張德旺吃驚的是,這些腳印雖然踩得很深,卻看不出腳掌的基本形狀,步輻也要比之前突然消失的腳印小得多。難道這是一個雌性野人留下的腳印嗎?在張德旺的想象中,雌性野人的個子肯定要矮一些,步輻也要小一些。
曾有一個傳說:村里有個叫阿中的人,一天進山去打獵,沒想到被什么東西打暈了過去,待他漸漸清醒過來,才看清一個胸前有兩個像葫蘆一樣大的乳房的雌野人要與他成親,他雖是一個光棍,卻也知道什么是做人的倫理,所以女野人撕他衣服的時候,他拼命反抗,但最終被雌野人強暴了。結果一年后,雌野人生下一個小野人,并且帶著小野人來村里找阿中認爸爸。阿中不敢認自己的兒子,力大無窮的雌野人突然發怒,將阿中的命根拽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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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如此類的傳說,在張德旺的童年記憶中留下了恐怖的印象。現在,想到自己也有可能被雌野人擄走,張德旺的心里有些矛盾,既盼著雌野人的出現,又害怕會遭到難以抗拒的強暴。雌野人的形象總在雪地里閃現,那形象是丑陋的,眼圓顴高,齜牙裂嘴,像妖怪,他下意識地勒了勒腰帶,戰戰兢兢地跟蹤這些腳印,猜想斷了命根后的阿中,一定比他更痛苦……
同時,讓張德旺感到困惑的是,這些神秘的腳印常常將他引入歧途,這樣的困惑,直到他循著腳印來到一個山勢陡峭的山谷凝神站定,才算終結。因為他看見不遠處出現了一幕最為熟悉的場景。這場景里有一間簡陋小屋,搭建在一塊懸巖下面,如同小雞依偎在母雞身下……
他恍然大悟:他在荒地里找到并跟蹤的野人腳印,是昨晚自己在迷路時踩下的。頓時,他感到整個人垮了下去、散了架子,一屁股坐在雪地里。他想逼自己掙扎起來,趁天沒有完全黑,返回去繼續尋找那個失蹤的野人。可是,他感到虛弱無力……
第一次,他病倒了。而他的火塘,已經熄滅了,他儲備的獸肉干,也散盡在昨夜的雪地里。他的巖屋就像一個冰窟,沒有吃的,也沒有溫暖。他就像死人那樣躺在返潮的干草上,眼前浮現的是他死去的情形:野獸們聞到尸體腐爛的氣味,傾巢出動了。它們撕裂著他,吞噬著他。他痛苦得“哎喲”一聲叫起來。周圍一團漆黑。
他看見黑暗中野狗的眼睛藍熒熒的,津津有味地啃食他的小腿肚。他痛苦地嚎叫起來:“滾開!畜生!疼死我了!”野狗停下咀嚼,驚恐地跳到一邊,四下里張望,然后它再一次埋下頭去,一下,兩下,干脆叼起他的小腿肚,跳過一條藤蔓遮蓋的山澗,逃走了。
“不,不,饒了我吧!”頓時,他感到他的滴著血的小腿肚在鋸齒草與灌木叢之間穿行,他的皮膚被劃傷了,緊接著,他分明感覺到了一群野狗——撲上來咬他,它們的牙齒咬中他的腳筋時,疼得他發抖、顫栗,連空氣也如同打碎的玻璃刺進他的身體,他痛苦得再次哀嚎起來……
在哀嚎中,他清醒過來。原來,是幾只饑餓的山鼠在咬他的腳。他的腳已經凍得潰爛了。血,正汩汩地流……
事情就是這樣。他病了四天五夜,等他從死一樣的昏睡中醒來,雪開始融化,到處濕淋淋的,屋里很冷,他逼著自己站起來,偏偏火柴用光了,他倒懂得老一輩人用鐵器敲擊石頭取火的方法,可是他收集不到干燥的苔蘚和草葉,他有氣無力地趴在地上打了許多火星,始終沒有將火點燃……
他又灰心又惱火,將敲擊石頭的柴刀狠狠地扔在地上。突然間,他有些后悔,在那個晚上最關鍵的時刻,他沒有當機立斷,沒有采取果斷的行動,以至于野人轉身逃走……他也很后悔,當他追不上野人,沒有繼續趕路,以至于耽誤了回家過年……
現在,他不知道自己,還要不要回家,還要不要在山上繼續尋找,還要不要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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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謎,依然是一個謎。野人究竟在哪兒?還要多久才能抓到?會不會第一次遭遇野人是在山上做了一個噩夢?第二次遭遇野人是在雪夜里撞見了鬼魂?還是兩次遭遇都是眼前出現了幻覺,得了癔癥?不,沒有那樣的事!兩次遭遇野人,都是明明白白、歷歷在目的。然而,為什么找到的似乎總是它的影子?
張德旺越來越多地陷入了自我的懷疑和難以解開的疑團之中。在這之前他可從不懷疑自己,他是真理在握的。然而隨著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地尋找,他不但沒有抓到一個活體野人作為實證,而且連這個動物的影子都難以遇到之后,他不免要這樣懷疑自己。要知道,現在距離他發誓“抓不到野人就不下山”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好幾個年頭——
時間對于張德旺而言,永遠是緩慢的存在。正因如此,張德旺才會覺得,時間是他無止境的痛苦的幫兇,他快要被這無止境的時間和從時間之河泛上來的痛苦逼瘋了。他多么希望時間如同一匹快馬,早日將他帶到解脫痛苦的另一個世界。
現在,張德旺在山上具體已經度過了多少個年頭?張德旺自己都記不起來了。他已經不去想他在山上度過的時間,他害怕去想它,甚至害怕去想他那不能擺脫的過去。仿佛他從未得到過那樣的生活,仿佛他從一出生就被扔在這個杳無人煙的地方。雖然他心里明白,他始終擁有回家的自由,但是他總覺得,他已經失去了回家的最佳時機,他現在已經無法(也不愿)再回去。
于是,事情似乎變得簡單起來。張德旺似乎已無需證明什么,因為不管他能否找到野人,他都已失去了一個舊的世界。他也只能聽天由命了。而事實是,張德旺從未停止他的尋找。這種尋找似乎已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每天依然忙忙碌碌的,從這座山爬到那座山,攀懸崖,走峭壁,依然在希望與失望的交替之中受著煎熬。重復的日子,同樣的痛苦,同樣的疑惑,時間在他面前緩緩流過,卻沒有帶來任何新的收獲。
大山還是那個樣子,從這個山頂望到那個山頂,山巒疊嶂、溝壑縱橫,又總是被更高的山峰擋住視線。山里的氣候,也還是那個樣子,從嚴冬到酷暑,從初春到深秋,花開葉落,四季分明。就連月圓之夜月亮升起與落下的軌跡,都有著固定的路線。雖然為了尋找的需要,張德旺搬了兩次家,從一座山搬到了另一座山,但是他從未覺得這座山與那座山之間,有什么本質的區別。
這個過程中,如果一定要說出某種變化,就是張德旺變得黝黑了許多,粗野了許多,甚至變得不像一個文明世界里的人了。他剛上山時,雖然說不上細皮嫩肉、衣冠楚楚,至少是干凈、整潔而且得體的。現在呢,他不刮胡子、不剪發、不修指甲,濃密的胡須就像野草,狂亂的頭發遮蓋雙肩,從家里帶出來的幾件衣服穿破了,他就以山麻、藤皮、葛根為原料,用石頭砸爛洗凈后編織成麻片,然后拼湊成衣服套在身上。如果是冬天,他還要在這身裝束的外面綴上獸皮。由于不經常清洗,這身衣服連同他的身體總有一股怪怪的膻味,他自己似乎從未聞到。

王承云作品·兩個生命185×100cm布面丙烯2000
風吹雨淋的野外生活,的確讓他改變了許多。以前他爬一個坡要歇好幾次,現在他一口氣就能爬上去。不是說他的體格在辛勞的奔走中變得強壯了,而是爬山攀巖的技能提高了,練就了走山路攀峭壁如履平地的本領。以前他害怕黑夜和雷雨,現在他懂得了如何應急。以前他被螞蝗、蚊蟲、竹虱子咬了,身上斑痕點點,苦不堪言,現在他的皮膚堅韌得就像刷了一層漆,就算咬了也不會紅腫。這樣的皮膚不穿衣服也不會被荊棘劃傷,天熱的時候之所以沒有像野人那般赤身裸體,僅僅是出于遮羞和衣著習慣的考慮。
總之,孤立無援的野外生活雖然是讓人絕望的,張德旺卻適應了這樣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他在適應惡劣生存環境的同時,也戰勝了一個人遠離塵世的孤獨。毫無疑問,戰勝孤獨要比適應環境更難應付。剛上山時,他每天都要想念妻兒,每晚都要擔驚受怕,擔心隨時有猛獸襲擊,尤其做了噩夢,在孤獨、驚恐和茫然中,他瑟瑟作抖。現在,當太陽每天從同一座山上升起,當每一天他從同一個地方經過,一次一次地聽到同一只鳥站在枝頭啼鳴,他逐漸地喜歡上了大山,喜歡上了山里的小鳥,并懂得了與各類野獸打交道(而不是只想著吃掉它)。幸好有這些鳥獸作伴,讓他感覺一個人住在山上并不孤單。
現在,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清凈日子,有時候真想永遠這樣生活下去。在山上開墾荒地,栽水稻、種花生、種菜、種瓜。只是,這種想法往往是曇花一現,并不去實施,因為在他的內心深處,他依然想念他的妻兒,懷念往日的歡樂、憂傷,依然有一種刻骨銘心的屈辱,像蛆蟲咬噬著他痛苦的靈魂……
十三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挨過去了。那是一個天氣晴朗的早晨,張德旺在一陣急促的鳥鳴中醒來。點點點、點點、點點點,這是石灰鳥的叫聲,它的叫聲是天要下雨的預報,叫聲越急,雨點來得越快。然而,張德旺從山洞里探出頭來,看見的是湛藍的天空,完全沒有下雨的跡象。
他有些納悶地回到洞中,等他從山洞里再出來,手中拿著一捆繩子。這個山洞是張德旺最新的家,他每天必須借助這樣的繩子爬上爬下。他先把繩子放下來,然后抓住繩子,就像猴子一樣溜到地上。不一會兒,他就來到了一個地勢比較平緩的山坡,這里有大片的映山紅,就像火焰似的開放,映山紅的花瓣是微甜的,他一邊摘一邊吃,吃得半飽,才繼續跋涉。
此時正是春季,山上的樹木抽出新枝,嫩葉嫩得透明,如同翡翠。五彩斑斕的野花,芳香四溢,摘一朵聞一聞,又扔下。大自然到處蓬蓬勃勃,就連平日里藏匿巖縫的癩蛤蟆也出來了,他們在泉水流淌處歡快地跳著,一串一串地擁抱在一起。走不遠,又看見兩只松鼠在樹梢上追逐嬉戲,它們懸在隨風搖曳的樹枝上輕聲細語。
混沌潮熱的叢林里,到處可見一對對熱戀的情侶,交歡的叫聲此起彼伏。盡管野獸們因專心交歡而失去御敵的警覺,張德旺卻不忍心去傷害它們。目睹此情此景,讓他不由地想起他和妻子的婚姻,想起新婚的幸福與甜蜜。那時候,村里人都說他和烏鳳是天生的一對。他們是自由戀愛的,就像這叢林里的野獸……
可是,想到自己離開妻子的原因,他的心情又變得復雜起來,這么多年沒有回家了,妻子可能早已改嫁,兒子可能痛恨有這樣一個躲在深山里的父親。想到這些,張德旺的心還會疼痛起來。仿佛,這么多年的痛苦是一塊壓在心頭的錐形石頭,就連黏稠、陰冷的光陰,都無法磨蝕它鉆心的棱角。
只是,這一切又如何能怪他?年復一年地堅守,尋找,最后連野人的毛發、腳印都越來越難發現了,是不是掙脫世俗的紛擾、來到這個沒有人煙的地方,恰恰證明了這樣一個事實:山上沒有野人?我在尋找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動物?我就是為了證明這個完全相反的結論嗎?張德旺覺得,他現在的處境,是老天爺對他錯失那么多能抓住野人的好時機的“懲罰”……
所以,他今天的任務,是要到一片他從來沒有到達的區域去尋找。那一片區域地處邊陲,谷深坡陡,地形復雜,根據他的判斷,已經隸屬于鄰縣的管轄范圍。而野人是不分戶籍的,它很可能逃往該區域藏匿。張德旺的心里燃起了新的希望,大約走了三個小時,終于找到了一條隱約可辨的通往鄰縣山區的小徑。這條小徑會不會是野人穿梭往來于兩縣交界走出來的?
張德旺滿心歡喜,卻不敢流露。他就像一只野獸,嗖嗖地,健步如飛。果真,當他翻過一個山埡,一直向前方搜尋時,看到對面山谷有一個人影晃來晃去。會不會真是野人出現了?出于某種條件反射,張德旺立刻屏住了呼吸,并且懷疑自己是不是又看走了眼。他躲在棘刺叢里,瞪著眼睛望過去,嚇了一跳——只見一個穿著衣服、背著背簍的人,正從離他不遠的溝里往上走!
“誰?!”那人輕輕地問了一聲,然后用一只手遮住太陽,對著張德旺所在的棘刺叢張望。張德旺當時真的嚇壞了,趴在棘刺叢里像一只淋雨的山雞,本以為找到野人的歡喜就像是遇到冷水的巖漿,一下子冷卻、凝固了。好在那個人張望了一會兒,向他這邊投擲了幾個石頭,接著上路了。他一邊走,一邊從背簍里抓一把石灰,灑在地上。
“他想要干什么?他跑到山里來干嘛?!”張德旺已經有好幾年沒有看見有人進山了,寂寞難耐時,他真想跑到有人類活動的淺山上去大聲喊叫,引起他們注意,但是又怕他們追來,看見他毫不體面的生活。因此,他現在很緊張,打定主意趕快逃離這個鬼地方。可是當他悄悄爬上山崗,正準備原路返回的時候,沒想到對面山上還有其他人,其中一個發現了他,驚呼起來:
“你們看哪!野人!野人!雙腳直立的野人!”經他一喊,另外幾個人也看到了,他們就像緊急救火似的,朝張德旺逃跑的地方跑來。
十四
張德旺很害怕,這是怎么回事?他們喊的是我嗎?他越逃心里越慌張,好幾次想停下來,跟那些人解釋,他不是野人。可是,他已經不敢停下來,沒有辦法停下來。他看見追他的人越來越多了,那些人有的拿著斧頭,有的拿著鋤頭,嘴里呼喊著,窮追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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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德旺好幾次差一點被人追上,又好幾次僥幸逃脫,這時,他的身體漸漸熱了起來,他在山上生存多年練就的爬山本領總算得到了發揮,他已經沒有剛才那般慌不擇路、辨不出東西南北,他認準了“回家”的方向,沒命地跑。
那些追兵呢,已經越來越追不上他,明明看見他在半山腰,他們追上去,他已經跑到了山頂,當他們追到山頂,沒路了,明明是深淵,他卻抓住一根根藤條,像蕩秋千一樣跳下去了……追兵們追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就連他們的叫喚,也越來越渙散。但是他們心里都很興奮,因為他們發現了野人!
他們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野人,既好奇又自豪又感到一絲恐懼。他們從上午追到了下午,從這座山追到了那座山,在他們的一生中,大概還從來沒有這么執著地追逐一個東西,哪怕它是一頭追到后可以宰了分肉的野豬,如果追過兩個山頭還沒有追上,那也只能抹抹嘴巴,為吃不到野豬肉感到惋惜。可是,今天的情況讓他們欲罷不能,盡管十分勞累,他們還是決定繼續追下去。
這時,他們發現那個野人奔跑的速度也在減慢,它好像受傷了。于是,他們就像打了強心針似的,又來了力氣,他們大呼小叫著,在茂密的叢林里,像一只只訓練有素的獵狗……直到獵物被他們圍困在一片越來越小的區域……他們又興奮地叫喊起來:
“你們看哪!他在那邊,那邊!他朝那塊懸崖逃去了!”
“快來啊,不好了,他爬上去了!他媽的,他要爬到山洞里去了!”
“快!快啊!他爬不動了……”
是的,此時的張德旺,已經沒有力氣了。更要命的是,蛇毒開始發作了。蛇是一條蝮蛇,半個小時前他從一坑洼地跳過去的時候,被它咬了。當時,他只做了簡單處理。現在,他必須爬到山洞里去,那里有他平時預備的蛇藥。可是被蛇咬的,正是他的手臂,這只手臂已經腫脹,他只能使用剩下來的一只手臂抓住繩子……好在,在追兵趕到之前,他最終逃回了山洞……
隨即,就有人抓住繩子也要爬上來,張德旺拿起一塊石頭,將掛出洞外的繩子砸斷,那個人掉了下去……
張德旺靠在洞的巖壁上,心還怦怦地跳。
現在怎么辦?
對,蛇藥,趕快,找到了。
他用嘴咀嚼蛇藥,然后把嚼爛的蛇藥敷在發黑的傷口上,另一部分蛇藥吞進了肚子里,他感到傷口劇痛,胸部惡心……
那些人已經將他包圍了……
十五
這是一群來自鄰縣的人。他們上山來的目的,是要給剛剛屬于自己家的承包山劃界的。就在幾天前,這些人家通過抓鬮的方式,分到了這一片偏遠的“荒山”。由于路途遙遠,山上多巖石多雜木,這片“荒山”遠沒有村子附近的杉樹林、松樹林、毛竹林受歡迎,所以他們抓鬮抓到這里,連連嘆氣。
他們是背著背簍、石灰、油墨、柏樹苗、鋤頭、斧頭來山上的。他們顯然在山下就分了工,誰用石灰標出各家承包山的分界,誰用斧頭在立于分界線的樹干上劈出一塊白皮,寫上一個“中”字(即“界”的意思),誰用鋤頭在分界處的空地上栽上一棵柏樹苗,各司其職。然而,他們這一天的工作還沒有展開,就被張德旺的出現打亂了計劃。
他們聽到“野人!野人!”的呼喊,趕忙丟下手中的活,從不同的方向,追趕起野人來了。沒想到這一追就追了大半天,當他們終于追到野人的“老巢”,天色已經黯淡下來。抬頭仰望,可以看見高高的懸崖上有一個不規則的巖洞,洞口被青藤遮蓋,誰也不敢輕易爬上去。
“野人呢,野人長什么樣?”
“長頭發,黑色,披在肩上,臉長,上寬下窄,像馬腦殼……”
由于當時目擊野人的距離較遠,大部分人都沒有看清野人的真面目,有的說它個子很高,將近兩米,有的說它跑得很快,一個跨步能達三米,有的說它渾身長毛,無尾巴……它長得像個人,但絕不是人,是一個公的……
那個晚上,山洞下面吵吵嚷嚷的。那些來自鄰縣的人點起了篝火,燒起了吃的東西,都沉浸在一種前所未有歡樂與成就中。他們已經派人回去借獵槍了。他們都在說著,自己一路上追趕野人的功績(仿佛整個追趕過程,他才是最關鍵的),或者議論著,抓到野人后可能會得到很多獎賞。
“你們還不知道嗎?聽說許多年以前隔壁縣有一個人,光是遠遠地看見了一個野人,國家就獎勵了一千元!”
“是嘛?那我們大家都看見了呢。”
“要是活捉了這個野人,那該獎多少啊?”
“至少上萬吧……”
他們越說越激動,覺得這個月光如洗的晚上,既新鮮又美好,有幾個年輕人已經唱起歌來了……
可是,就在這些鄰縣人如過節般高興的時候,對于躲在山洞里喘息的張德旺而言,則是活在另一個世界。
是的,蛇毒在他的體內擴散了,他的整條手臂發黑了,皮膚脹得裂開了,漿狀血由傷口滲出,他感到渾身灼痛,他努力地支撐著自己,咀嚼蛇藥,卻吞不下去。他張著嘴,嘴唇抖動著,視線變得模糊,他能感覺到死神在召喚他。死神,跟野人一樣渾身長毛,像猿像鬼又像人,猙獰地笑著……
不,不!我不是野人,我不要作為野人死去!我也是人……張德旺振作起來,他要爬到洞口去,說出他是誰……
然而,他的身體,萬分沉重。像溺在水底。他東倒西歪,倒了下去……
十六
他是被那些鄰縣人抬回去的。沒有人以為他還能活過來,他們是把他當做尸體抬回去的。他們把他扔在村口,供那些聞訊趕來的人參觀。人們擁擠著,伸長脖子,里一層外一層,高聲地議論著他們看見的事實:一個傳說中的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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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野人雖然不像傳說的那樣高大、嚇人,但是,它與常人比起來,的確要丑陋得多:首先它不穿衣服,只在身上吊一張獸皮,以此遮住羞處;其次是它的皮膚,就像樹皮一樣粗糙、發硬,汗毛更是要比人類濃密得多,簡直就像稀疏的頭發一樣;還有它的臉,一張臉上溝壑叢生,嘴巴突出,顴骨很高;以及它的手掌、腳掌都很大,關節的彎曲也與常人不同……
一時間,張德旺的四周圍滿了人。人們一波波地涌來,對著張德旺指手畫腳,議論著他與人類比較有什么不同。這個過程中,那幾個參與了追捕野人的年輕人,一直高聲地向新來的人講述著追捕這個野人的過程。人們聽了又聽,簡直比聽說書更著迷。畢竟,這不是一頭野豬或是一頭熊,而是一個野人啊!只要想一想這輩子能親眼看見過一個野人,就不枉來世上一遭……
只是,這個野人要是還能活過來就好了,說不定野人比猴子要聰明許多呢。說不定野人還會說話呢。有人就是抱著這樣獵奇的心理,趴下身去探了探張德旺的鼻息,似乎還有一絲氣,又掰開張德旺的嘴,發現舌苔又黑又紫,接著,他還把張德旺的眼睛翻了開來,沒想到,張德旺的眼瞼翻上來之后,他那足有乒乓球那么大的發紅的眼珠子,就一直瞪著他了。
“啊!野人醒了!野人活過來了——”
那呼喊,又恐怖又尖利。所有人都跑開了。
跑開,又重新圍攏來。
張德旺就這樣陷于驚恐的目光和“嗷嗷”的起哄聲里,他已經有太長時間沒有見到如此多的人出現在他的生活里,他感到很恐懼,掙扎著,想坐起來,重新逃到山上去。但是,他猶如墜入一個噩夢之中,動彈不了。
有膽大的人,試探性地問候他:“喂喂喂!野人,你好啊!……”見他直著眼睛沒反應,以為他愚鈍得很,就撿起一塊小石子扔過去。
“喂,喂!野人!你不穿褲子,都露出你的小老弟了,你的小老弟倒是不小啊,哈哈哈……”
經他這么一提醒,大家都朝張德旺的兩腿根望去,只見他的兩腿根,真耷拉著一根和人類一樣的生殖器。這一極不雅觀的情形,讓許多婦女羞紅了臉,她們正要去罵那個與野人打招呼的人。沒想到這時,野人突然張開嘴,“哇”地一聲長嘯,把所有人嚇得沒命地逃。
逃了好一會兒,才發現野人并沒有追上來。但是他們都不敢走回去了,遠遠地看著野人扭動著身子,嘴里喊著他們聽不懂的“嘰嘰哇哇”的話。那聲音難聽極了。
可是,盡管,被鄰縣人當做野人抓回來的張德旺,竭力呼喊著什么,試圖證明自己也是人,就是許多年以前第一個發現野人的人。然而,此時的張德旺,已經有許多年與外界失去了語言交流,他的語言功能退化了,再加上隔著大山的兩個縣方言不一樣,就算從“嘰嘰哇哇”的吼叫中偶爾冒出一個詞匯,鄰縣人也難以聽出其中的含義。他從來沒有意識到,他已經說不出完整的話語來表達自己的情感……
張德旺喊著喊著,眼淚就像瀑布般地瀉下來。
“野人哭啦!野人哭啦!”
“野人也會哭呢,野人跟我們一樣,哭得可傷心啦!”
那些翻來覆去看他的人,你推我搡,又往前擠,想看看野人哭的樣子,但是又害怕野人突然掙脫繩子追上來,結果鬧哄哄的,差一點打起架來,直到從他們的身后,有一只巨大的鐵籠子抬了過來。喧鬧的人群才肅靜了。
那鐵籠子,大家一看就知道,是許多年以前大隊熊場里用來關熊的。那時候,人們把熊關在籠子里,隔幾天提取一次熊膽。現在這個籠子,已經抬到了他們的跟前,接著又抬到了野人的跟前。那野人一看見鐵籠子,又拼命地掙扎起來,“嘰嘰哇哇”地吼叫著。可是,有幾個膽大的人突然撲上去,狠狠地抓住了他雜亂的頭發和亂踢亂蹬的腳,將他拖進了籠子里。
“哐當”一聲,鐵籠被一把大鎖鎖上了。
就這樣,張德旺簡直傻了眼,他被那些鄰縣人當做真正的野人關起來了。
我不是野人!我不是野人!放我出去!……
張德旺張著嘴,卻喊不出這一句話,那些曾經屬于他的詞匯,都背叛了他,張德旺憤怒地用那只剩下來的手(另一只手因為被蛇咬傷,永遠麻痹了),使勁地搖晃著鐵柵欄……
他嚎叫了一夜。
陳集益,生于1973年,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