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驥伏櫪,壯心不已(下)

廖芳芳

老驥伏櫪,壯心不已(下)

廖芳芳

【編者按】

一個人物，一段歷史；

一個群體，一個時代。

上一代人，為之艱苦奮斗的事情，在下一代人眼中，往往會被看得平淡無奇；而他們的付出，對于時代和歷史的進程的意義，卻是深遠的，甚至是不可泯滅的。

回憶這些事留著這段歷史記住這些人

上得青天 攬來明月

本刊記者：我國探月工程大概起步于2004年，應該說是起步比較晚，但是就所取得的成就來看，起點很高，您能談談我國探月工程的發展歷程嗎？

孫家棟：2003年2月28日，國防科工委在北京召開了200余人參加的“2003年民用航天工作會暨探月工程籌備會”，會上提出了“正式啟動探月工程籌備工作”。2004年1月23日，溫家寶總理批準繞月探測工程立項，將我國第一個探月工程命名為嫦娥工程，從此，繞月探測工程正式啟動。這是繼載人航天工程后，我國又一舉世矚目的國家重大科技工程。經歷了近4年的努力，“嫦娥”一號終于在2007年10月24日發射成功。

2004年，中國開始啟動“嫦娥一號”探月計劃，邁出了深空探測的步伐，時年75歲的孫家棟毫無遲疑地接過了這個艱巨的任務——擔任探月工程總設計師，依然像無數熱血青年那樣，奮戰在中國航天的第一線。本該安享晚年，而孫家棟不僅接下了探月任務，而且還擔任中國另一項意義非常重大的科學研究項目——北斗導航工程的總設計師。

“大多數人在這樣的高齡都功成身退了。他該得的院士、‘兩彈一星’獎章都得到了，卻仍冒著極大風險出任探月工程總設計師。”探月工程副總設計師張榮橋曾經感嘆地說。很多人認為，這個工程一旦出現問題，已是“兩彈一星”元勛的孫家棟70多歲前的輝煌歷史會受影響。而孫家棟卻不管不顧，接下重任。面對許多人的不解，孫家棟常常說一句話：“國家有需要，我就去做。”一句樸實無華的話道出了一個科學家的一片愛國之心。本期將繼續與大家分享中國航天事業的傳奇人物——孫家棟，展現一個人老心不老，愿為中國航天事業像星星一樣轉不停的崇高科學工作者。

本刊記者：“嫦娥一號”衛星作為探月衛星，與中國之前發射的其它衛星有何不同？

孫家棟：雖然月球離我們只有38萬公里，每天看著皎潔的月亮似乎觸手可及，但是要真正發射可以對月球進行勘探的衛星卻非常不容易，這主要是月球、地球、太陽三者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造成的。因此研制和發射月球勘測衛星是一個復雜的三體定位的問題，這就是與研制普通衛星之間最大的不同了。

本刊記者：您作為“嫦娥一號”的總設計師，能詳細地談談地球、月球、太陽三位一體關系給“嫦娥一號”在技術方面帶來的問題嗎？

孫家棟：“嫦娥一號”探月衛星如同其它人造衛星一樣,也是由衛星平臺與有效載荷兩部分組成。在滿足技術指標要求的前提下,盡量采用成熟技術,不僅可以提高可靠性,減少資金投入,而且可以縮短研制周期。然而,作為一項新的航天工程,必然是國家最高新技術的集合和應用,必然要采用大量當代最先進的技術,需要研制大量新設備,會遇到和攻克從來沒有接觸過的新問題。因此,需要將成熟技術與新技術科學地交錯使用,最大限度地保證可靠性,保證工程目標的實現,保證為后續任務的發展奠定盡可能多的理論與實踐基礎。

本刊記者：聽您老伴講，自從您接受了嫦娥一號的任務，就養成了一個習慣——喜歡看月亮。

孫家棟：只要腦子里面裝有問題，我就會睡不著，日思夜想。在那會，我經常半夜睡不著起來看月亮，思考著地球、月亮、衛星三者的關系，一有思路就拿筆記本記下來。老伴有時候醒來發現我不在床上就會起來給我倒水，加衣服，搞得她晚上也經常睡不好覺。

本刊記者：在您盯著月亮看的時候，心里面在想什么呀？

孫家棟：呵呵，每次看著月亮，我就似乎也看到了地球和太陽，看著三者按照固定的軌道不停地做著高速運動，我的頭也經常隨著三者的運動而不時地搖晃，這個習慣一開始還嚇到了我老伴，她還以為我精神出啥問題了呢。月球、地球、太陽三者各自都是非常有規律地運轉，但是三者放到一塊就很難把握其中的規律了。比如說，衛星在地球上發射,但在發射那一刻,月球在太空的什么位置?因為地球與月球都在時刻不停地轉動,地球在什么季節與月球的距離最近?最有利于發射控制?都是非常嚴格的,對運載火箭軌道設計的精確度要求則更為嚴格,對各個系統的要求也非常苛刻。

本刊記者：在嫦娥一號項目中，您是總設計師，欒恩杰是總指揮，歐陽自遠是月球應用科學首席科學家，你們被稱為探月工程的“三巨頭”，你們是怎么分工的呢？

孫家棟：呵呵，曾經有人形容過我們的分工，總指揮管繞月工程要做什么，總設計師管怎么做，首席科學家則管為什么要這樣做。我經常跟歐陽說，“歐陽，我是給你打工的，我的責任是把你的眼睛和手，延伸到月球，讓你能看到月亮、摸到月亮。”

本刊記者：您在主持繞月工程的時候，曾經提出了2020年前我國月球探測工程分“繞、落、回”3個階段的實施方案，您能形象地解釋一下這3個階段嗎？

孫家棟：首先是給科學家建造一個平臺，我簡單來講，就好像有點兒把歐陽先生的眼睛送到月球表面，叫他在那兒看，這是第一步；第二步，把歐陽先生的眼睛落到月球表面上，讓他在表面上看；第三步，給他拿回點兒東西，叫他在地球上研究。

本刊記者：曾經有媒體問您給自己的航天生涯打幾分，您說如果5分為滿分的話，您給自己打3分。但是，3分只是一個及格分，而您雖不喜歡別人稱呼您“中國衛星之父”，但在中國航天領域取得的成就確是有目共睹的。那您為什么只給自己打3分呢？

孫家棟：一來，航天事業是一個集大成的事業，每個人都是英雄，成功的背后凝聚了無數人的心血，我也只是把自己的工作按時保質地完成而已；二來，航天技術是高端技術，需要不斷地去摸索和創新，每次接收任務的時候，我并不是一開始就完全能夠把握，而是通過無數次的實踐和嘗試才能夠圓滿地完成任務。就比如“嫦娥一號”探月衛星吧，在此之前中國的衛星還沒有飛出過這么遠，而且還處于地球、月球、太陽三位一體的復雜環境中，我從來沒有接觸過，甚至也可以說是“白手起家”吧，我進入到了一個新的圈子，要重新開始。每一次新的任務都是一個新的起點，我帶著學習的想法和啃下骨頭的毅力去完成任務。所以，我覺得給自己3分也算是個鼓勵。

2007年12月12日慶祝我國首次月球探測工程圓滿成功大會上，胡錦濤總書記與孫家棟親切握手，說：“謝謝你！謝謝你做出的貢獻！”

2009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

2010年11月8日嫦娥二號衛星拍攝虹灣地區高分辨率月圖發布會后溫家寶總理與科技人員代表合影

孫家棟簽署中、美“關于衛星技術安全協議備忘錄”互換文本后露出歡快的笑容

本刊記者：在嫦娥一號發射成功的時候，攝像機曾捕捉到一個鏡頭，就是當嫦娥一號發射成功的時候，大家都在歡呼，而您卻在擦眼淚，您當時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呢？（見下圖）

孫家棟：我那是喜極而泣，我太高興了，嫦娥一號的成功發射標志著我國探月工程成功拉開了序幕，我為國家取得的成績感到自豪，同時也是對自己工作的極大認同，讓我有成就感。

居安思危 獨立導航

本刊記者：關于衛星導航，大家最為熟悉的應該都是GPS,有些人認為GPS不僅精度高而且可以免費使用，曾經中國目前沒有必要花費人力和物力去研制自己的導航系統。對此我們也不認同這種說法，您給我們再說說。

孫家棟：這個想法是非常錯誤的，現在是和平時期，你可以用GPS，萬一有個風吹草動，美國完全可以限制GPS的接收范圍，如果此時中國沒有自己的導航系統，在軍事和經濟、社會生活各個方面都非常的被動。衛星導航系統是當今世界最具發展前景和帶動性的高科技領域之一，是最能發揮軍民兩用作用的航天系統，已成為國家安全、經濟和社會發展不可或缺的重大空間信息基礎設施，北斗導航工程是我們國家安全的重大戰略。

本刊記者：您能介紹一下目前國際上導航系統的現狀嗎？

孫家棟：目前全球衛星導航市場主要是美國的GPS、歐洲的伽利略和俄羅斯的格洛納斯。業內人士普遍認為，在不久的將來，中國的北斗將會和上面三大導航壟斷全球衛星導航市場。以美國的GPS為例，GPS發射的信號分為兩種：軍用的和民用的，其中軍用信號專供美國軍方使用，民用信號免費開放給全球用戶使用。一般而言，民用信號較軍用信號的精度要差，而且，美國軍方隨時可以對特定區域的信號進行調整，使其誤差變大，甚至關閉特定區域的信號，讓GPS暫時失靈。曾經有媒體報道，伊拉克戰爭期間，美軍一艘軍艦在萬里之外檢查過往船只，并向一艘C國的油輪發出停船接受檢查的信號。C國的海軍雖然鞭長莫及，但是C國也是核大國，油輪船長覺得美艦不敢怎么樣，加上自己的船體比軍艦大得多，所以不理不睬，繼續航行。時間不長，問題出來了。C國油輪上的GPS導航設備突然失靈。沒有了GPS，油輪在茫茫大海上就沒有了方向，只好停了下來。美軍直升機強行登船，將船長一干人等趕到甲板上曬太陽，然后對全船進行搜查。搜查過后，美軍軍官瀟灑地敬個禮，說一聲“感謝你們與美國政府的合作”，然后揚長而去。船上的GPS又恢復了正常。可見，雖然美國的GPS導航可以免費使用，但是人家在特定的情況和特定的區域可以控制信號，一旦國際形勢有變，而缺乏自己自主產權的導航系統，在軍事、經濟等各個方面都會非常的被動。

本刊記者：您作為北斗導航工程的總工程師，給我們詳細地談一下我國北斗導航系統發展歷程吧。

孫家棟：2000～2003年，我國成功地將3顆北斗導航試驗衛星送入太空，建立起完善的北斗衛星導航試驗系統，使我國成為繼美俄之后第3個擁有自主衛星導航系統的國家，實現了我國自主衛星導航系統的有無問題，實現了新的突破。到了2007年，中國發射了第一顆北斗導航系統，2009年也發射了一顆，而2010年先后有5顆北斗導航衛星升空，使得北斗導航系統組網衛星達到了7顆。

本刊記者：我國的北斗導航系統已經有7顆衛星了，目前有沒有投入使用呢？

孫家棟：經過19年的不斷發展和建設，北斗衛星導航系統在測繪、漁業、交通運輸、電信、水利、森林防火、減災救災和國家安全等諸多領域得到應用，產生了顯著的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在四川汶川、青海玉樹抗震救災中就凸顯了北斗導航衛星的巨大作用。現在北斗系統已經投入商用。海南省計劃在3年時間內，為6000艘左右的漁船安裝北斗系統，每艘的安裝費用大概在1萬元左右。但是距離全面覆蓋走入尋常百姓家還需要大概5年的時間。

本刊記者：北斗導航工程什么時候可以完成？

孫家棟：北斗導航工程分“三步走”：第一步，先發射幾顆試驗衛星，建立自主的衛星導航系統；第二步，2012年以前發射12顆星，覆蓋亞太地區；第三步，到2020年左右，共發射30余顆星，組成一個覆蓋全球的網。這樣先把系統建起來，再逐步完善，非常合理。

本刊記者：北斗導航系統與國際上其它三大主要的導航系統相比有什么特點？

孫家棟：北斗衛星與目前大家應用比較多的GPS相比，增加了短報文通訊功能。目前，北斗系統因其導航和報文通信相結合的特色，既能知道“我在哪里”，也能知道“你在哪里”，已在我國經濟社會多個領域得到了廣泛應用。以海洋漁業為例，“我在哪里”使漁民通過船載設備實現自主定位；“你在哪里”則使岸上的人通過監控知道漁船在哪里。未來，系統除能在全球范圍內提供授權服務和免費的開放服務，還能在我國及周邊地，繼續提供短報文和差分完好性服務。

孫家棟與夫人魏素萍幸福的老兩口

本刊記者：2010年，不僅嫦娥2號順利升空，而且成功發射了5顆北斗導航衛星，您作為兩個項目的總設計師能忙的過來嗎？

孫家棟：我做事奉行“抓大放小”、“去繁從簡”，像探月和導航系統這樣的大工程涉及的方面太多了，要做到事必躬親是不可能的，要懂的分工合作，統籌全局。2010年確實非常的忙碌，就西昌我都去了17次，老伴還常常跟我數我磨破了多少雙鞋，后來就慢慢地數不清了，呵呵。

本刊記者：您這么忙，有時間陪家人嗎？

孫家棟：說起來還真慚愧，我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辦公室度過的，我老伴經常抱怨我“逞強”呢。我不能像普通人那樣經常陪老伴做到院子里面曬太陽、嘮嗑，有時候連陪她吃飯的時間都沒有。想想我們年紀大了，我陪老伴的時間會比以前多了一些，我會強迫自己抽點時間陪老伴出去旅游。

本刊記者：新年快到了，您有沒有什么愿望呢？

孫家棟：在新年即將來臨的時候，我有兩個愿望：第一，我希望中國航天事業能夠走穩、走好，起碼做到不落后于別的國家，航天工作者能夠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第二，我想有更多的時間陪陪老伴，把多年的時間給彌補回來，共享天倫之樂。

結束語：在說兩個新年愿望的時候，孫院士雖然像小孩一樣激動，但是從他眼中卻可以看到信心和平靜，一位中國航天事業的泰斗此刻的愿望卻非常的簡單、樸實，讓人心中滿是感動。通過對孫家棟兩個多小時的采訪，不僅看到了一位像孺子牛一樣的科學工作者，也看到了一位像朋友一般的長者，還看到了一位深愛妻子的好丈夫。我們祝愿孫院士和夫人身體健康，幸福美滿。

相關鏈接：孫家棟大事紀年表

1967年參加領導中國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東方紅一號”以及第一顆返回式遙感衛星。

1970年4月24日，“東方紅一號”發射成功。

1971年任總體設計師的“實踐一號”衛星發射成功。

1975年任總體設計師的第一顆返回式遙感衛星發射成功。

1980年獲七機部勞動模范稱號。

1982年孫家棟任航天部總工程師。

1984年，作為總設計師領導中國第一顆同步試驗通信衛星“東方紅二號”發射成功。 榮立航天部一等功。

1985年任航天部副部長。獲兩項國家科技進步獎特等獎。

1986年任中國第二代衛星“東方紅三號”，“風云二號”、中巴合作第一顆地球資源衛星總設計師。

1989年擔任中國火箭進入國際市場談判代表團團長，參加中美兩國政府間的國際商業發射服務協議談判。

1988年孫家棟當選國際宇航科學院院士，1992年當選中科院院士，1996年當選國際歐亞科學院院士。

孫家棟曾任東方紅一號、實踐一號、返回式遙感衛星的技術總負責人，作為東方紅二號、三號試驗通信衛星、資源一號衛星、北斗一號導航衛星、中星22號衛星工程的總設計師，主持制定衛星總體方案，現擔任繞月工程總設計師，并任風云二號氣象衛星、環境一號衛星和鑫諾二號大容量通信衛星工程的總設計師。

1999年被國家授予“兩彈一星”功勛獎章。

2003年任中國探月工程總設計師，目前嫦娥一號、嫦娥二號已經發射成功。

2007年開始主導中國北斗導航衛星的發射，目前已經發射了7顆北斗導航衛星。

2010年1月11日，在國家科學技術獎勵大會上，獲得2009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