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純粹的矛盾!

錢曉征

關于玫瑰，李漁在《閑情偶記》里概括的樸素：玫瑰，有利于人：可囊可食，可嗅可觀，可插可戴：花之能事，畢于此矣!

我喜歡玫瑰，最初就是因它的可囊可食，可嗅可觀，可插可戴。小時候在鄉下，生來便與花草為伴。鄉下人眼里，四季更替，花開草枯，那是亙古不變的家常事。因為有這樣的一些花花草草，生活便有了四季的期盼。五月的鄉村，田埂上，池塘邊，會生著一叢一叢的野薔薇；一家一戶的房前屋后是一株一株的玫瑰月季。開花的季節會拿著剪刀，揀喜歡的花朵枝條剪下來，找一個瓷缸或鹽水瓶，把鹽水瓶的小口敲碎留下半截，裝上水，插上花，擺在窗臺下的桌子上。一扇木窗，一瓶花，一張木桌，一個伏案茫然想著心思的少年，這是我對兒時最浪漫的想象了。

幾年前住到郊區，在建筑垃圾上辛苦勞作，開出一個大大的玫瑰園。每到五月，滿園的玫瑰盛開，香氣襲人，燦爛悅目，恰是一場感覺的盛宴。這樣的良辰美景，不由得對浮世生出戀愛來。

我喜歡花草，卻不喜歡養盆景，也許是小時候生在鄉下，看慣了花草樹木的無拘無束，不能忍受植物被束縛在盆里的局促，病態和討好。不管什么盆景我都養不活，連最潑辣的吊蘭也會被我養死，是因為不用心吧。植物就是要生活在土地里，才自在活潑。看著一園子的玫瑰，擠擠挨挨，高低錯落，鋪陳，張揚，生機盎然，一派雍容大氣。你不會覺得哪一朵花更好看，哪一個枝條生得更重要，每一朵花都是另一朵花的陪襯，每一根枝條都有存在的空間，如張愛玲所說：“多一點枝枝節節，就多開一點花。”率性而為，自在，寬容。

好看的玫瑰卻并不嬌貴，好種好養，十分家常。一塊有水有肥的土地，一片無遺無擋的陽光，玫瑰就可以生長得朝氣蓬勃，一茬接著一茬，開出飽滿、鮮艷的花來，深紅，粉紅，橘紅，洋紅。把紅色的花瓣放在手心揉搓，可以擠出紅色的液體，像胭脂，涂在臉上，晾干，就是自然的腮紅呢。白玫瑰則有些嬌氣，花兒剛綻開，花瓣就會出現斑斑點點，那白色就不是純粹的白了；最喜歡的是一株淺藍色的玫瑰，我叫她藍月兒，那樣的藍，似隱似現，嬌弱，敏感，在一片紅色主旋律的花海中，藍月兒哀婉，動人。五月，玫瑰開得最盛。繁華時，可以是千朵玫瑰同時綻放，放眼望去，此起彼伏，像跳著彩色的舞蹈。置身其中，如夢如幻。夜晚，玫瑰的艷麗掩映在黑暗里，香氣便尤為濃厚，浸透清冷的空氣，玫瑰的香氣則愈加純粹了。

玫瑰花早在中國的土地上生長，但是，玫瑰的名字卻來自因引進玫瑰精油而產生的誤讀。在中國古代，玫瑰原本是指玉石。在康熙字典中玫瑰指的是“彩色石頭”，“紅色石頭”。按中國漢字的構成，玫瑰兩個宇都是“玉”字偏旁，也說明玫瑰跟玉石有關。《說文》中解釋：“玫，石之美者，瑰，珠圓好者”：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也有“其石則赤玉玫瑰”的說法。據說，中國人見到玫瑰油時，以為是一種“石油”，便以玉石玫瑰來命名，后來就把玫瑰變成了產生這些精油的花的名字，顯然是一種誤讀的延續，今天看來卻是一種美好的誤讀，“古之君子必佩玉”，“君子無故，玉不去身。”玉石，成就了玫瑰的前生。

民間有對玫瑰很體己的叫法，一種是稱玫瑰為“徘徊花”，因為玫瑰的香氣裊裊不絕，猶如羞澀的少女徘徊不定，這個叫法倒也生動貼切；另一種是稱玫瑰為“離娘草”，這種叫法是來自玫瑰的生長習性，玫瑰每抽出一株新枝條，老的枝條就很容易枯老，如果將新枝剪除栽移，新老枝條就都可以繁盛地生長，所以，玫瑰，要不斷修剪，才可以開出好看的花朵來。我喜歡離娘草這個名字，當玫瑰背負了太多文化的媚俗，離娘草，則更接近玫瑰的品質，那是一種生生不息的超然和決絕，一種韶華易逝的凄美和悲情。離娘草，使玫瑰跟女人，有了親情感。

用來泡茶的玫瑰，是在含苞時就摘下的。將玫瑰花苞直接用開水沖泡，空氣里即刻彌漫沉醉的茶香，初泡的茶湯，顏色清紅，口感甜香中略有清苦；若悶泡兩分鐘，茶色則為金紅，香氣濃郁，再喝，醇厚爽滑。玫瑰可強肝養胃，活血調經，潤腸通便，解郁安神，潤澤肌膚。考古專家在山東臨朐縣發現的玫瑰化石，距今已1200萬年，根據《西京雜志》記載，2200多年以前，玫瑰就被種植在皇宮里。武則天，慈禧太后把玫瑰當作養顏珍品，而康熙帝最愛的點心則是玫瑰餅。《清稗類鈔》中記錄了用玫瑰花做餡的方法：“去玫瑰花橐蕊，并白色者。取純紫花瓣搗成膏，以白梅水浸少時。研細，細布絞去汁，加白糖，再研極細，瓷器收貯，最香甜。”中古時期，歐洲人也發現了玫瑰香味的藥用價值，開始將玫瑰用于提取精油，據說，提取一公斤的玫瑰精油，需要300萬朵的玫瑰花，真正是暴殄天珍。

世界玫瑰品種，在19世紀一個叫梅爾梅森城堡的玫瑰園里匯集，在這座玫瑰圣殿里，玫瑰所受到的禮遇，至今無人可以超越，創造這個傳奇的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她的名字叫約瑟芬。1796年初，年輕的拿破侖由于參加粉碎保皇黨的叛亂，名震巴黎。這時，大他六歲的約瑟芬向他求婚。約瑟芬的美貌和坦誠深深打動了拿破侖，三個月后，他們舉行了婚禮。約瑟芬嬌柔，純潔，善良，深得拿破侖喜愛。他在給約瑟芬的情書中寫道：“我最討厭的是女陰謀家。我看得慣仁慈，文雅、溫柔的女性，我喜歡嬌柔，純潔，善良的女性，因為只有她們才像你。”但是，沒有給拿破侖生孩子的約瑟芬，最終遭到拿破侖的遺棄：“親愛的約瑟芬I你知道我愛你，我在人世得到的僅有的幸福都是你一人賜給的。但是，約瑟芬，我的命運要高過我的意志：我最珍貴的愛情必須讓位給法國的利益。”1814年5月29日約瑟芬去世，得知這個消息，流放中的拿破侖大為悲傷，他寫到：“我沒有一天不是在愛你之中度過，我沒有一個夜晚不將你擁抱在懷里……沒有一個女子贏得我如此之深的愛心，贏得我更多的癡情，狂熱和溫順……非死亡莫能將我們分離。”1821年，51歲的拿破侖病死，臨終時一直喊著約瑟芬的名字。失去愛情的約瑟芬，美麗而寂寞。然而，這個浪漫詩意的女人，有足夠的能力經營自己的人生，就像當年她敢于主動選擇愛情一樣，當愛情夭折于男人的野心時，她選擇了優雅地走開，腳步輕快而憂傷。轉過身卻以豐沛的愛情和智慧，成就了一個女人最浪漫的傳奇——梅爾梅森城堡玫瑰園。約瑟芬的名字，和玫瑰一起流芳。

調動所有的想象，也無法感受梅爾梅森城堡玫瑰園的壯觀!來自世界各地的250多個珍奇品種，3萬多株玫瑰，該是怎樣的浩大。交戰的艦隊停止海戰，禮讓運送玫瑰的船隊通行，那一刻，士兵的心田該是怎樣的圣潔和溫情。聰明的約瑟芬，一定能預見后人的遺憾，于是，她讓她的玫瑰走出城堡，走進歷史。她創造了《玫瑰圣經》，一部至今無人超越的“世界上最偉大的玫瑰圖譜”。這部偉大的玫瑰書，收錄了畫家雷杜德繪制的169幅玫瑰，每個圖譜由法國園藝家兼植物學家格勞德·安托萬托利配上解說文字，他們將“藝術創作與科學研究”完美地結合，完成關于玫瑰的“最優雅的藝術，最美麗的研究”。書中，一株名為“約瑟芬皇后”的玫瑰，配有這樣的文字解說：“約瑟芬皇后，屬于薔薇的一種。于1824年才開始為人們所熟悉。株高1.5米，枝干挺立，幾乎無刺；倒卵形葉片為灰綠色，葉面平滑，前端漸尖，葉緣為鋸齒形，葉梗初生有附屬葉：花莖上長有硬毛：粉紅色花朵為完全重瓣，大而飽滿，簇生，花香清新宜人，萼片頎長，向四處伸展，果實豐碩。”約瑟芬皇后，是一個女人，也是一株玫瑰，玫瑰和女人，以“約瑟芬皇后”之名，合為一體。巴黎的盧浮宮里陳列著一幅《皇后約瑟芬像》，畫面上，約瑟芬穿著白色的輕紗長裙，裙身高腰，裙擺飄逸，膝頭蓋著紅色鑲邊大氅，側身斜靠在梅爾梅森城堡玫瑰園一角的石椅上，左臂撐起，托著頭部，面容柔和，憂郁，飄忽。頎長勻稱的身材，豐滿的胸脯，嬌柔的肢體，優雅，慵懶，浪漫，嫵媚，如夢般朦朧，令觀者回味和遐想。

有哪一種花草可以跟玫瑰媲美呢，上帝也愛玫瑰吧，據說，天堂里的玫瑰有著憂郁的顏色，來到人間后，玫瑰成了亞當夏娃的衣裳，古希臘時，玫瑰是人生的歡愉，是人世莫大的喜悅；玫瑰短暫華美的生命，給予死亡詩意的幻象。當戴安娜香消玉隕，英國歌手們以凄美的《玫瑰凋謝》，讓王妃在巴黎這座香艷的城市里，留下令人回味的暗香。上帝的仁愛，俗世的愛情，都是玫瑰靈魂的寄語。嬌艷嫵媚的玫瑰，是人們對滾滾紅塵不舍不棄的理由，多情纏綿的玫瑰，寄予詩人充沛的激情浪漫的情思。詩人里爾克為自己寫下了這樣的基志銘：“玫瑰，純粹的矛盾!”詩人拉馬丁要“生同春光，死如玫瑰。”而作家雨果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在玫瑰花盛開的季節死去。”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朵屬于自己的玫瑰吧，猶如小王子的那朵獨一無二的玫瑰。當小王子對著他的玫瑰憂傷地，喋喋不休地傾訴著：“花兒有多么矛盾，但我年紀太小……”那朵“小心的，依附的、不甘心被忽視的沾染著病態迷香”的玫瑰花兒，卻因享有了小王子的愛情，而無限芬芳，無限妖嬈。

深秋午后的細雨，滌蕩著殘留的花瓣，零星的花苞散落枝頭，醞釀最后一季的綻放。此起彼伏盛開的玫瑰，讓我對生活有了“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向往，當人們像拒絕浸潤咖啡香氣的小資文字一樣，拒絕享受玫瑰的香艷時，我依舊在以后的每一個生日，每一個情人節，等待玫瑰。那些意外的玫瑰，依然令我驚艷，令我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