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海
(中共巢湖市委黨校科研處 安徽 巢湖 238000)
對學術自由的深度思考*
周德海
(中共巢湖市委黨校科研處 安徽 巢湖 238000)
國內學術界對學術自由的認識和理解,不僅過于表面化,而且有一些觀點也值得進一步討論。以探索和追求真理為目標的學術自由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因而它既是絕對的也是無限的,不應被任何個人、團體或社會以任何借口干涉、限制和阻止。自由地探索和追求真理,應當成為人類生存和發展的最高原則。學術自由的實現形式包括人的內心自由和人的外在自由。人的內心自由是人在觀念上不受既有的理論權威、社會成見和思維定式的束縛。人的外在自由是人們在社會生活中,由社會向所有個人提供人身自由、言論自由、出版自由和結社自由的良好保障。
學術自由;內心自由;外在自由;深度思考
學術自由的概念來自西方,國內學術界中的一些人在研究和探討學術自由的問題時,都從古希臘的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談起。他們認為,古希臘是學術自由思想的萌芽時期。學術自由思想在古希臘的萌生是與當時的自由與理性的旨趣相一致的。城邦的自由生活孕育了希臘人對作“自由人”的崇尚。他們認為,理想的人、真正的人,就是自由的人,而自由的人是有理性的人。“理性”在希臘時期就是擺脫實際的功利,自由地探求那種“善”、“美”、“超越”的知識。在希臘時代,希臘人由數學開辟了與實際利益無關的追求純粹知識的傳統,并在這種追求中體現了自由與理性的精神。在柏拉圖的阿加德米學園和亞里士多德的呂克昂學園中,都積極倡導自由研究和自由討論的學術風氣。亞里士多德提出“只因人本自由,……所以我們認取哲學為唯一的自由學術而深加探索”的主張,堅持“吾愛吾師,但吾更愛真理”的學術自由的真諦。學術自由的開端始于歐洲中世紀大學。中世紀大學組織雖然是模仿當時的行會組織而起,但它是作為高深知識的傳播機構而誕生的。大學組織成員作為從事高深知識活動的知識分子,與商業行會中的手工工匠和商人明顯不同,完全是出于對知識的閑情逸致與好奇,傾向于無功利的精神活動,渴望擺脫控制和束縛。脫胎于此的大學具有與生俱來的追求“學術自由”的特質。中世紀大學的學術自由不僅表現在大學內部民主平等、自由探討的風氣上,而且還表現在大學以追求學術為宗旨而抵御外在權威的壓力上。中世紀大學從教皇、國王或皇帝那兒獲得特許狀,享有廣泛自主權,包括自立法庭、免除稅收、免服兵役、輟學罷學、遷移校址等。[1]
學術界一般認為,學術自由的思想理論上淵源于歐洲中世紀的宗教信仰自由、認識自由、人性自由的哲學思潮,實踐上受開始于中世紀的大學自治活動的影響,學術自由作為一種思想和理念,則直接得益于19世紀德國洪堡和費希特等人的教育實踐活動。西方學者公認的現代學術自由思想產生于19世紀初的德國,1810年柏林大學的建立,標志著學術自由原則在大學的學術活動中的正式確立。[2]一直到20世紀中期,學術自由概念沒有發生實質性變化,仍局限于特指大學的自由(表現為大學自治),以及大學教師的研究自由、教學自由和大學生的學習自由。[3]不過,19世紀洪堡模式的學術自由雖有制度基礎,但更多的還是一種理念,學術自由制度化的真正完成,還是要到20世紀的美國。[4]有學者認為,學術自由概念在西方雖然出現比較晚,但是學術自由思想是與大學誕生同在的,學術自由是西方保護大學自身存在的一項基本的法律保障。學術自由包含兩方面的含義:一是機構的自由,另一個是學者個體的自由。[5]也有學者從學術自由概念自身的含義出發,認為學術自由是指進行科學研究和探索真理的自由,是大學理念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有人把學術自由劃分為兩層含義:一是指思想自由、言論自由,即研究的自由;二是指教學自由,包括“教的自由”和“學的自由”。[6]簡單地說,學術活動是探索和追求真理的活動,這種對真理的追求是人類在沒有外界干擾和強制的環境中,由主體自主進行的代代相傳永無止境的創新過程。因此,對真理的探索和追求,必須以自由為基礎,學術自由是探索真理的根本保證。[7]
然而,在現實的社會生活中,為追求真理而進行的學術研究并不都是在大學中進行的,例如在我國,在大學(包括黨校、干校和軍校)之外,還有專門從事科學理論研究活動的科學院和社會科學院系統,以及隸屬于黨政機關的研究機構。因此,在國內學術界,有人根據我國的實際情況,從學術自由的類型上,把學術自由分為廣義的學術自由和狹義的學術自由兩種。廣義的學術自由,一般指學術機構中從事學術工作的學者的研究活動不受任何形式和任何方面的不合理干擾的自由;狹義的學術自由,主要是高等教育機構(大學)中的教師和學生的教學和科研等學術活動不受任何形式和方面的不合理干擾的自由。學術自由的范圍僅限于學術領域,學術自由與言論自由等公民權利是有區別的。學術自由可以不受某些法律的限制,但是不能違背法律,因此學術自由是有條件、有限度的,而不是無條件、無限度的。此外,學術自由與學術自律、學術責任以及必要的社會監督分不開,學術自由的最終目的仍然是為了保障學術的繁榮,更好地履行學術責任,促進社會的進步和發展。[5]具體地說,旨在探求未知、尋求真知的學術活動,需要突破各種限制,需要享有在一定程度上不受干預的自由。[8]也有人從學術自由概念的內涵上,認為學術自由包括下列幾個方面:第一,學術自由的內容,包括教學自由、學習自由和研究自由;第二,學術自由的主體,即包括機構的自由,也包括個體的自由;第三,學術自由的目的,主要是為了保護學者在追求真理的過程中免受外界不合理的干擾;第四,學術自由的性質,是學者努力爭取、希望得到保護的一種基本權利。[7]
盡管學術自由的合法性基礎在于對真理的探討,唯有自由才能保障理性對于真理的獲得。但是,在歷史上學術自由沒有絕對實現過,也沒有絕對不自由過。即便在所謂的高等教育發展的黃金時代,學術自由也一直處于危機之中。在今天,真理多元了,價值不再中立了,站在哪個立場,替誰發言,獲致誰的真理、哪一個真理等,開始成為一個問題。既然如此,在真理多元化、價值不再中立的時代,不妨說,大學的學術自由就是人的自由。學術自由就是自由人的自由研究。[2]不僅如此,雖然學術自由不能混同于哲學和政治上的自由概念,但是,學術自由又不是一個純學術活動領域的概念,它的邊界與政治的、法律的、經濟的和道德的問題接壤或局部重合,在受到政治、法律、社會的保障之同時,又會受到它們的限制和干涉。因此,學術自由是有限度的,享有學術自由的教師必須承擔相應的責任和義務,不能超越公民權。學術自由是社會賦予學者的權利,學者在行使這一權利時,也應履行相應的社會責任和義務。[5]
綜觀國內學術界對學術自由的認識和理解,我們可以將其大體歸納為以下幾點:1.學術自由思想萌芽于古希臘知識界對真理的探索和追求活動,形成于19世紀初德國的近代大學的創立過程之中,完成于20世紀美國大學自治制度的完善和大學教師學術自由的制度化和法律化的確立;2.學術自由概念的含義是學者們在不受限制和干涉的環境中,從事探索和追求真理的學術研究活動;3.學術自由主要表現為學者個人在學術活動領域中的活動自由,以及學術機構或大學的自主運營,即學術機構或大學的自治;4.學術自由自萌芽和確立之日起,它就存在于學者個人和學術機構所從事的學術活動之中,而學者個人和學術機構所實現的學術自由都是有限度的。絕對的學術自由是不存在的,而絕對不自由的學術活動也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相對的學術自由;5.學者個人的學術自由和學術機構或大學的學術自由是有限制的。這種限制一方面來自學者個人享有學術自由權利、學術機構或大學實行自治的同時,必須承擔相應的社會責任和社會義務;另一方面來自國家或政府所制定的法律和法規,對學者個人和學術機構或大學所從事的學術活動的限制和干涉;6.在當今真理多元、價值不再中立的時代,學術自由就是自由人的自由研究。
雖然這些觀點散落在一些內容各自獨立的文獻之中,但是從總體看來,我認為目前國內學術界對學術自由的認識和理解,不僅過于表面化,而且有一些觀點也值得進一步討論。因此,有必要對學術自由概念進行更為深入的研究。
本文所說的學術自由,是指主體免受來自他人和社會的干涉和限制,獨立地從事追求真理的理論研究的活動和過程。在這個學術自由的概念中,不包括學術界所說的“大學自治”或學術機構的自治。關于大學自治或學術機構自治的問題,擬另作專題研究。
這里所說的“主體”,是指那些有意識、有目的的獨立的個人、社會團體或社會整體。馬克思在談到人的活動或勞動與動物的活動之間的本質區別時說:“蜘蛛的活動與織工的活動相似,蜜蜂建筑蜂房的本領使人間的許多建筑師感到慚愧。但是,最蹩腳的建筑師從一開始就比最靈巧的蜜蜂高明的地方,是他在用蜂蠟建筑蜂房以前,已經在自己的頭腦中把它建成了。勞動過程結束時得到的結果,在這個過程開始時就已經在勞動者的表象中存在著,即已經觀念地存在著。”[9]這就是說,人的活動或勞動不同于動物的活動的地方在于,人在從事某種具體的物質性活動或生產勞動以前,在他的表象或頭腦中就有了那種活動或勞動過程結束時所得到的成果的觀念,即觀念形態的活動或勞動成果。而人的物質性的活動或勞動過程,則是他利用一定的勞動資料,把他的觀念形態的勞動成果對象化為物態性的勞動成果。否則,就不能成為馬克思所說的那種人的活動或人的勞動,而只能是一種如同動物式的“非人”的活動。同樣,當某一社會團體從事某一具體的活動或勞動時,我們可以將該社會團體看成是從事這一活動或勞動的主體。按照亞里士多德的說法,國家是最大的社會團體,那么,以國家為單位或在舉國體制下從事某項具體的活動時,我們可以將其理解為是以該社會整體為主體所從事的某項活動或勞動。①
盡管學術自由的主體,是指那些有意識有目的地從事追求真理的理論研究的活動和過程的個人、團體和社會,但是,從追求真理的活動和過程來看,任何新的科學理論的創立,都是首先以觀念形態的形式,在那些獨立的個人的表象中形成的。例如,在馬克思所說的那位用蜂蠟建筑蜂房的建筑師的勞動過程中,他的完整的勞動過程通常需要經歷對各類蜂房進行實際考察,收集關于蜂房的各種研究資料并閱讀和消化它們,形成自己關于蜂房的思想觀念;按照他的蜂房觀念構思和設計蜂房的建筑圖形;以蜂蠟為原料,按照他的蜂房設計圖的結構和工藝要求進行感性操作活動直至最終建成一座人工蜂房這樣三個勞動階段。這三個勞動階段,構成了從科學理論研究到工程技術設計,再到生產物態性的物質產品和精神產品的感性操作活動這樣一個完整的社會勞動過程。在當代社會的生產勞動過程中,特別是在現代高科技領域的生產勞動過程中,人們生產某種產品完整的勞動過程,明顯地表現出:首先是由科學家創立關于物質世界的本質及其運動、變化和發展規律的科學理論。它表現為科學家所從事的科學理論研究活動;其次是在科學理論的基礎上發明出新的生產技術和工程技術設計活動;最后才是把工程技術人員生產出來的工程設計藍圖、流程和工藝,應用于直接的物質產品的生產勞動之中,由直接從事感性操作活動的勞動者,即馬克思意義上的產業工人,生產出人和社會所需要的某種勞動產品。如果我們從整個社會的生產勞動過程來看,從事科學(包括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思維科學)、藝術和哲學的理論研究活動的勞動者,處于整個社會生產勞動過程中的第一階段;從事社會的物質資料生產、精神資料生產和社會管理活動的規劃、設計的工程技術人員,處于整個社會生產勞動過程中的第二階段;而從事直接的感性操作活動的勞動者,則處于整個社會生產勞動過程中的第三階段。這種情況幾乎存在于當代社會的每一種勞動產品的生產勞動過程之中。例如,在原子彈的制造或原子能的開發過程中,就是先有狹義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的創立,再有工程技術人員的技術發明和工程技術設計,再到直接從事感性操作活動的勞動者的勞動。由此可見,在以團體或社會為主體從事的理論研究和技術發明活動中,其創意最先都是在某一個人的表象中產生的,該團體或社會中的其他個人,只是為實現這一觀念形態的勞動成果,作出了一份貢獻而已。②因為創造性的勞動,特別是那些革命性的創造性勞動,只能在極少數個人的頭腦中孕育、產生。這就像愛因斯坦曾經說過的那樣,一個科學家小組寫不出《物種起源》,《物種起源》只能是由達爾文一個人寫成的。因此,學術自由在本質上是一些有創新能力的個人,從事創造性勞動的自由。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整個社會生產勞動過程第二和第三階段中的勞動者,不需要學術自由,或者說,學術自由對于身處整個社會生產勞動過程第二和第三階段中的勞動者沒有意義。因為在現實的社會生活中,有相當一部分學術理論成果,甚至一些最重要、最富于革命性的理論研究成果,就是由身處整個社會生產勞動過程第二或第三階段中的勞動者做出的。例如,愛因斯坦所進行的狹義相對論、光量子理論等科學理論的研究活動,都是他在伯爾尼專利局工作的業余時間內完成的。這種在科學研究機構之外,利用業余時間從事科學理論研究活動并取得重大理論研究成果的情況,在世界的自然科學史和人文社會科學史上并不少見。1930年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的拉曼,就是在擔任印度財政部職員期間,在出差途中對地中海美麗的藍色乳光產生興趣,進而發現“拉曼效應”的。斯賓諾莎通過磨鏡片謀生從事學術研究;盧梭通過抄樂譜糊口從事寫作;當今的安徽農民茍洞在種田之余從事《金瓶梅》的研究,其學術成果令國內的金學專家們眼界大開。因此,學術自由不僅是大學和研究機構中的個人所需要的,而且也是全社會中的每一個人都需要的。因為人們無法預先知道,哪一個人或哪一些個人在未來的人生道路上,不會有創造性的勞動成果的產生。
這里所說的“主體免受來自他人和社會的限制”,是指某一主體所從事探索客觀對象的本質和規律的活動和過程,不僅完全是由該主體的自由意志所作出的決定,而且在從事探索某一客觀對象的本質和規律的活動過程中,除了來自于大自然和人類社會中的不可抗力和未知因素的限制以外,任何他人、團體和社會都不得限制和干涉。因為人們所從事的探索某一或某種具體的客觀對象的本質和規律的活動和過程,從總體上說,是整個人類社會探索和追求真理的一個組成部分。自由地探索和追求真理,是整個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質規定。眾所周知,人是從動物演化過來的,人類群體是從動物群體演化過來的。當猿人在自己的生存和發展過程中,逐漸從利用自然界提供的各種物資,發展到根據自己的意識制造出活動工具,才標志著人類的誕生。這正如人們常說的那樣:“猿人制造的第一把石斧,就是人類的出生證。”從此,人從動物界中分離了出來,開始進入原始社會。換句話說,在猿人制造的第一把石斧完成之前,那時的猿人屬于動物;在猿人制造的第一把石斧完成之后,這時的猿人轉化為人。從人或人類的出生過程來看,人天生具有對外部世界的探索性,因而人具有自由探索外部世界的天性。盡管猿人在直接制造人類的第一把石斧的活動過程之前,或許不會像馬克思所說的那位建筑師在用蜂蠟建筑蜂房以前,需要進行一番理論的研究活動,但是,第一個制造石斧的那個猿人,一定會在它的頭腦中想了很長時間,這就像當今的人們,在遇到某一件事或某一問題的時候,都會在自己的頭腦中“想一想”,然后再決定怎樣行動。雖然這種“想一想”只是簡單的思考,或許某些智力比較發達的動物也能夠思考一些簡單的問題,但是,人之所以為人,就在于人能夠在思考之后,根據思考出來的觀念形態的活動結果,再用行動把它復制成物態性的勞動成果,這才是馬克思所說的那種人。正是那個猿人最先突破了自然的限制,在自由思考的基礎上實現了自由的行動,才使人類從動物世界中脫離了出來。到目前為止,其他動物都沒有達到這一步。雖然在從猿向人轉化過程中的那個猿人的簡單思考,并不是我們現在所說的學術研究活動,但是,我們現在所說的學術研究活動,就是在這種簡單思考的基礎上成長起來的。這種簡單思考是我們現在所說的學術研究活動的老祖先,或者說是我們現在所說的那種學術研究活動的萌芽形態。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我認為自由和學術自由都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是大自然對人類的賦予,因而也可以說是天賦的。這種天賦的東西,在根本上說,應當既是絕對的也是無限的。
作為絕對的和無限的自由和學術自由,是人類的一種信仰。德國生物學家海克爾說:“填補知識的欠缺或將其取而代之的表象,人們在廣義上可稱之為‘信仰’。這在日常生活中可以經常發生。如果我們對某一事實了解得不那么確切,我們會說:我相信這個事實。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在科學本身中也只好講信仰。”[10]從人類社會發展到目前為止的實際情況來看,生產力的提高,生產活動范圍的擴大,勞動產品的豐富多彩,人們生活的改善和便捷,都是人類自由地探索和追求真理的結果。因此,人類需要對那種絕對的和無限的自由和學術自由的信仰,把這種信仰作為人類追求的一個目標。③對這一目標的追求,可以給人類帶來巨大的利益。從這種意義上說,自由地探索和追求真理,應當成為人類生存和發展的最高原則,以探索客觀對象的本質和規律、追求真理為目標的學術自由,是不應被任何個人、團體或社會以任何借口限制和干涉的。任何限制和干涉學術自由的行為,都是對人類社會的犯罪。盡管在現實的社會生活中,絕對的和無限的學術自由永遠無法實現,人們所獲得的學術自由都是相對的和有限的,但是,這只是由于人的認識和實踐能力的局限性,以及社會或政府的完善程度不夠造成的,人類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無限地接近它。這種情況,與那種認為學術自由應當受到社會或政府的限制和干涉,完全是兩回事。因此,那種認為學術自由應當是相對的和有限的,它應當受到來自學者個人必須承擔的社會責任和社會義務的限制,以及受到來自社會或政府所制定的法律和法規的限制和干涉的觀點,是完全沒有道理的。
也許有人會說,任何探索客觀世界的本質和規律,追求真理的科學理論研究活動,都有可能得出錯誤的理論結果,這種錯誤的理論結果會導致異常的社會行為,對人們的社會生活,乃至對人類社會的發展產生消極的或者負面的影響,危害社會的公共安全。因此,必須對這類科學理論研究活動進行限制和干涉,不能讓那些從事這方面理論研究活動的主體擁有學術自由。從表面上看,這種觀點似乎很有道理。但是,我認為這種觀點是完全錯誤的。因為這種觀點混淆了追求真理的理論研究活動與運用某種理論從事危害社會的實際行為之間的關系。眾所周知,科學的理論成果是一把雙刃劍,它既可以為人類造福,也可以危害社會。沒有任何一種科學理論是絕對地有害的,也沒有任何一種科學理論是絕對地有利的。社會應當限制和干涉的是利用某種科學理論從事危害社會的實際行為,而不是限制和干涉人們自由地從事科學的理論研究活動。
退一步說,即使真的存在某種絕對有害的科學理論,應當對學術自由進行限制和干涉的觀點能夠成立,那么,在人類探索客觀世界的本質和規律,追求真理的認識的活動之前,就必須有人已經知道哪一種或哪一方面的認識活動能夠導出善行,哪一種或哪一方面的認識活動必然結出惡果,從而才有可能對從事那種必然結出惡果的認識活動的主體所擁有的學術自由進行限制和干涉。很顯然,除了先知先覺的上帝,沒有任何一個個人、團體或社會(這里的“社會”,是指作為社會管理者的政府。因為在某種意義上說,政府可以代表社會)具有這樣的能力。如果真的沒有任何一個個人、團體或社會具有這樣的能力,那么,學術自由就不能被限制和干涉。如果人們的學術自由被貿然地限制和干涉,在阻止了所謂的毒草出生的同時,也必然扼殺了香花產生的可能性,從而在根本上阻礙了人類認識活動的發展。特別是當學術自由相對論和有限論者處于社會當權者的地位時,可能會因為無知或偏見而制造出惡劣的社會事件,造成嚴重的社會后果,不僅在一個很長的時期內阻礙學術思想的發展,而且也會給社會的生產和人民的生活帶來人為的災難。這方面的事例不勝枚舉,其中,特別惡劣的有:布魯諾因宣傳新思想被燒死,伽利略因堅持新思想被監禁,馬寅初因提出新人口論遭批判。
即便是在所謂的真理多元、價值不再中立的當今時代,學術自由可以是自由人的自由研究,但這并沒有對學術自由本身帶來任何沖擊。在我看來,無論是在過去,還是在當今時代,由于不同的主體站在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主體有著各自的利益訴求,對同一種現象得出不同的認識和結論。這本來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我們不能因此就得出真理多元、價值不再中立的結論。因為在人類的認識和實踐活動中,無數的事實已經證明:關于同一現象的真理只能有一個。在這方面,愛因斯坦告訴我們:由于科學概念以及科學概念體系連同那些構成概念體系的句法規則都是人的創造物,因而科學的概念體系在邏輯上完全是任意的。這種情況往往會使同一時期的科學家們,對應于同一個感覺經驗材料的總和,創造出多種在深度上一致,但卻在完善程度上差別很大的理論體系來。“由于有這種方法論上的不確定性,人們可以假定,(對應于同一個經驗材料的總和——引者加)會有許多個同樣站得住腳的理論物理體系;這種看法在理論上無疑是正確的。但是,物理學的發展表明,在某一時期,在所有可想象到的構造中,總有一個顯得比別的都要高明得多。”[11]那個顯得高明得多的理論體系,就是科學真理。由于這個顯得高明得多的理論體系的產生,那些在同一時期,對應于同一個感覺經驗材料的總和在深度上一致,而在完善程度上差別很大的其余多個同樣站得住腳的理論體系,則黯然失色,紛紛退出科學真理的行列。因此,我們可以說,無論是在某一時期內,還是在漫長的人類社會歷史中,真理只能是一元的,即對應于同一對象或同一經驗材料的總和,嚴格意義上的真理只能有一個。如果真理不能多元,那么價值理應中立。
在現實的社會生活中,由于學術自由在本質上是作為主體的個人,從事探索客觀世界本質和規律,追求真理的活動和過程,因而學術自由必須循著兩個方向發展,才能最終得到實現。其中,一個方向是向內的,表現為作為主體的個人的思維的自由或內心的自由;另一個方向是向外的,表現為作為主體的個人的外在的自由。
在作為主體的個人的思維的自由或內心的自由方面,黑格爾和愛因斯坦的觀點可以為我們提供方法論的意義。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一書中說,哲學研究的任務“在于理解存在的東西,因為存在的東西就是理性。就個人來說,每個人都是他那時代的產兒。哲學也是這樣,它是被把握在思想中的它的時代。妄想一種哲學可以超出它那個時代,這與妄想個人可以跳出他的時代,跳出羅陀斯島,是同樣愚蠢的。”[12](P12)在黑格爾看來,現有的各種關于法律、公共道德和宗教的各種理論,構成了關于法、倫理和國家的真理,人們對這方面的深入研究,只能從既有的認識成果出發,從中發現問題,推進真理的發展。他說:“不言而喻,自從法律、公共道德和宗教被公開表述和承認,就有了關于法,倫理和國家的真理。但是,如果能思維的精神不滿足于用這樣的方法取得真理,那么真理還需要什么呢?它還需要被理解,并使本身已是合理的內容獲得合理的形式,從而對自由思維說來顯得有根有據。這種自由思維不死抱住現成的東西,不問這種現成的東西是得到國家或公意這類外部實證的權威的支持,或是得到內心情感的權威以及精神直接贊同的證言的支持。相反地,這種自由思維是從其自身出發,因而就要求知道在內心深處自己與真理是一致的。”[12](P3)他以人們對法律的不同看法為例指出:“我們對法律也完全按照它們存在的那樣去學而知之。市民就是這樣地多少獲得對法律的知識。而實定法學家也同樣只是死抱住現成的東西。但是,在法律方面,所不同的在于他們激起考察的精神。各種法律之間的分歧,就已引人注意到它們不是絕對的。法律是被設定的東西,源出于人類。在被設定的東西和內心呼聲之間會發生沖突,或者彼此符合一致。人不只停留在定在上,也主張在自身中具有衡量法的尺度。他固然要服從外部權威的必然性和支配,但這與他服從自然界的必然性截然不同,因為他的內心經常告訴他,事物應該是怎么一個樣兒,并且他在自身中找到對有效東西的證實或否認。在自然界中有一般規律存在,這是最高真理,至于在法律中,不因為事物存在而就有效,相反地,每個人都要求事物適合他特有的標準。因此,這里就有可能發生存在和應然之間的爭執,亙古不變而自在自為存在的法和對什么應認為法而作出規定的那種任性之間的爭執。”[12](P14-15)在黑格爾看來,在現存的各種作為真理性認識成果的法律中,都存在著任性的成分,只有運用人的“能思維的精神”或“自由思維”,對這些真理性的認識成果進行“理解”并超越它們之后,才能達到關于法律的內容和形式、特殊性與普遍性,以及偶然性和必然性的統一,成為一種主觀與客觀相符合,從而具有更大合理性的真理性認識成果。在這里,“自由思維”成為黑格爾構造他的法哲學理論體系的主體。在愛因斯坦那里,他從自己從事科學理論研究的經驗中深刻地體會到:“科學的發展,以及一般的創造性精神活動的發展,還需要另一種自由,這可以稱為內心的自由。這種精神上的自由在于思想上不受權威和社會偏見的束縛,也不受一般違背哲理的常規和習慣的束縛。”[13](P180)愛因斯坦所說的“內心的自由”,也就是黑格爾所說的“自由思維”或“思維的自由”。因此,在現實的社會生活中,人們在從事任何一種創造性認識活動的過程中,都必須始終保持自己的內心自由或思維自由,在觀念上不受既有的理論權威、社會成見和思維定式的束縛,才能取得成功。沒有內心的自由,人們只能從事重復性的活動,而不可能從事創造性的認識和實踐活動。
但是,僅有作為主體的人的內心自由或思維自由是不夠的。在人們從事探索客觀世界的本質和規律,追求真理的認識活動過程中,還需要外在的自由,即作為主體的人在社會生活中應當具有人身自由、言論自由、出版自由和結社自由。這些外在的自由,是由社會向所有個人提供的;向所有個人提供這些外在的自由,是每一個良性社會應盡的義務和責任。關于個人的人身自由,黑格爾在他的《法哲學原理》中,是通過自由思維從抽象的自由意志出發,對外在物的取得占有,獲得所有權,才能為自由提供基礎和前提。在黑格爾看來,如果一個人沒有他所必需的物的所有權,人的自由意志或自由只能停留在抽象的形式中,而不能向現實化的方向前進。對于這一點,馬克思指出:“一個除自己的勞動力以外沒有任何其他財產的人,在任何社會的和文化的狀態中,都不得不為另一些已經成了勞動的物質條件的所有者的人做奴隸。”[14]“生產者只有在占有生產資料之后才能獲得自由”。[15]雖然馬克思在這里說的是勞動者的自由與生產資料所有權之間的關系,但是,這種關系與黑格爾所說的人的自由與人對物的所有權之間的關系,在本質上是一致的。如果一個人沒有自己對外在物的所有權,他只能給那些已經占有了生存所必需的物質條件的人做奴隸。一個奴隸是沒有自由意志或自由的。這種人身自由,在愛因斯坦那里,他稱之為科學家從事科學理論研究和科學的發展的“第二種外在的自由”。愛因斯坦在談到科學工作者的“第二種外在的自由”時說:社會或政府應當為科學工作者提供良好的物質生活條件,使他們“不應當為著獲得生活必需品而工作到既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從事個人的活動的程度”[13](P180),“政府能夠而且應當保護所有的教師不受任何經濟壓迫,這種經濟壓迫會影響他們的思考。”[13](P169)很顯然,如果人們為了獲得生活必需品而工作到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從事他們感興趣的理論研究活動的程度,所謂的學術自由對他們毫無意義,這也就意味著他們沒有學術自由。
愛因斯坦在總結科學發展史和他自己所從事的創造性科學理論研究活動的經驗基礎上,針對當時在一些國家中存在的政治對科學進行粗暴干預的實際情況,認為科學的發展需要有一個自由的社會環境。他把這種自由的社會環境稱為“第一種外在的自由”。他在談到這種自由時說:“科學進步的先決條件是不受限制地交換一切結果和意見的可能性——在一切腦力勞動領域里的言論自由和教學自由。我所理解的自由是這樣的一種社會條件:一個人不會因為他發表了關于知識的一般和特殊問題的意見和主張而遭受危險或者嚴重的損害。”[13](P179-180)在愛因斯坦看來,要是沒有這種自由,就既不會有莎士比亞、歌德、牛頓、法拉第、巴斯德和李斯特,不會有文化,不會有廉價的書籍,不會有藝術的普遍享受,也不會有鐵路和無線電,不會有防止傳染病的辦法,不會有把人從生產生活必需品的苦役中解放出來的機器,人民群眾自然就不會有像樣的家庭生活。因此,只有在自由的社會中,人才能有所發明,創造出文化價值,推動社會生產力的發展,提高人類的物質生活水平和精神生活水平,使現代人生活得有意義。有鑒于此,愛因斯坦指出:“無可懷疑的是:追求真理和科學知識,應當被任何政府視為神圣不可侵犯;而且尊重那些誠摯地追求真理和科學知識的人的自由應該作為整個社會的最高利益。”[13](P48-49)為了爭取和實現科學發展所必需的自由,愛因斯坦認為,科學家不應當對政治問題明哲保身,所有的科學工作者都應當起來為保衛言論自由而斗爭,并在這種斗爭中,一方面在全體人民中營造一種寬容的科學精神;另一方面推動法治的完善,由法律來保證科學工作者從事科學研究活動的自由。這第二種外在的自由,就是學術自由所必需的言論自由、出版自由和結社自由。學術自由需要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這是人們都能夠理解的,而對于學術自由與結社自由之間的關系,或許有人難以理解。在現代科學發展史上,由各學科的學者們自由地成立的各種學術團體,為學者們提供了平等地交流學術成果的平臺,對促進各學科的發展起到了積極的作用。而科學家們為了保障自己的學術自由而成立的社會性團體,如在美國成立的“美國大學教授協會(AAUP)”,對維護美國大學教授們的學術自由,乃至對推動整個美國社會中的學術自由的發展,都作出了重要的貢獻。
在人的外在自由與人的內心自由之間的關系中,人的外在自由范圍的大小,可以促進或者限制人的內心自由。在通常情況下,由社會管理者設置的禁區越少,人們的外在自由的范圍就越大,也就越能促進人們的內心自由的擴展。反之,則會壓抑人們的內心自由。我們可以把個人生活于其中的社會所能提供給個人外在自由的范圍,形象化地看成是社會空間中的天花板。人們生活在低矮的社會天花板的下面,他們的內心自由就會被壓抑得非常小。這就像人們居住在天花板較低的房間里,思維的活躍程度會受到抑制一樣。[16]除此之外,當某種理論體系占據社會思想中的主流地位以后,在這一領域中的某種新的思想理論體系,特別是那種具有革命性的科學理論成果,在剛剛產生的時候,自然地難以被主流思想體系的代表者和信奉者們理解和接受,甚至還會受到他們的反對、壓制和打擊。但是,在一個學術自由得到較好保障的社會或國家里,新的思想理論體系在剛剛產生時盡管地位低下,但卻不會被人為地消滅,而是能夠受到尊重,獲得生存的權利,并能夠較快地成為主流思想理論體系。因為代表和信奉主流思想體系的人最終都會死去,而代表和信奉新思想的人們都會自然地成長起來,④一代人的更迭時間一般都不會太長。而在一個社會天花板非常低的社會或國家里,一種新的科學真理代替舊的科學真理,可能要在相當長的時間里,經歷好幾代人的努力和奮斗,甚至還會付出生命的代價。事實已經充分證明,在一個社會或國家中,能夠較好地保障人們的外在自由,人們的內心自由就能得到充分的擴展,這個社會或國家的科學技術自然就會比較發達,反之,這個社會或國家的科學技術必然較為落后。
注釋:
①美國在20世紀40年代實施的“曼哈頓工程”就是一種舉國行為。當代中國的經濟、政治和文化建設,也大多是在執政黨主導的“舉國體制”下進行的。
②1974年11月10日,美籍華裔物理學家丁肇中教授領導的小組,在美國紐約州阿普頓國立布魯海文實驗室里,發現了一種新的基本粒子。丁肇中把這種新的基本粒子命名為“J”粒子,并因此而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丁肇中教授所領導的小組其他成員,都為實現丁肇中把他在表象中形成的關于整個科學實驗活動的思想觀念,轉化為實際的活動過程和結果的助手。雖然這些助手們對整個實驗的完成都作出了自己的貢獻,但他們卻無緣諾貝爾獎。因為在這整個實驗中,不僅創意是丁肇中的,而且是按照丁肇中的創意完成的。
③這就像愛因斯坦需要信仰他的“上帝”,把對他的“上帝”的追求作為他的人生奮斗的最高目標;近代以前的中國人需要信仰“道”,把“求道”作為自己的最高目標一樣。(周德海:《論“道”與“上帝”——老子和愛因斯坦哲學本體論之比較》,《巢湖學院學報》2010年第1期,第10-14頁)
④物理學家普朗克認為:“一個新的科學真理的勝利并不是靠使它的反對者信服和領悟,還不如說是因為它的反對者終于死了,而熟悉這個新科學真理的新一代成長起來了。”(庫恩:《科學革命的結構》,金吾倫、胡新和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36頁。轉引自劉立:《普朗克定理》,發表于2009-3-1,2:47:18,http://www.sciencenet.cn/m/user-content.aspx?id=217727(/201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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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齊有波.研究稱房間天花板高度太低抑制思維[EB/OL].http://www.sina.com.cn,2007年06月05日13:20,科技日報,http://tech.sina.com.cn/d/2007-06-05/13201546207.shtml(2010-9-29).
(責任編輯:向 陽)
G640
A
1672-1071(2011)02-0018-08
2010-12-17
周德海(1950-),男,安徽巢縣人,漢族,安徽省巢湖市委黨校科研處教授,研究方向為馬克思主義與現實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