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鴻 陸紹陽 李建軍
名著改編,成為近年來流行文化的典型特征之一。縱觀形式多樣的改編之作,不由追問,究竟是否存在衡量改編成功與否的基本標準?這一熱潮是否暴露出當下創造力的不足?被置于歷史坐標系中,新一輪改編熱又呈現出怎樣的“時代”特征?這種特征又讓我們有何警醒?
名著改編背后的經濟操盤
名著改編成為當今影視創作生產的熱門現象?!凹t樓”、“三國”等四大名著你方唱罷我登場;《四世同堂》、《茶館》等新文學名著也紛紛被改寫重現在電視屏幕;《林海雪原》、《青春之歌》、《敵后武工隊》、《野火春風斗古城》等一批當代文學名著近年來也陸續成為改編熱門。
這應該是改革開放以來名著改編的第二次熱潮。20世紀80年代,與思想啟蒙運動大背景相一致,反思傳統文化、繼承新文化傳統、吸收世界文化精華、倡導個性解放和人性回歸,中國影視曾將大量優秀文學作品搬上銀幕熒屏。《四世同堂》、《紅樓夢》、《三國演義》、《圍城》等轟動一時而且成為中國影視經典,不僅對于傳播文化居功至偉,而且通過解讀歷史與經典呈現了當時中國知識分子和普通電視觀眾的心路歷程。至今這些名著改編作品仍然是那個年代的觀眾們共同的情感體驗,也成為銘刻著時代印跡的文化記憶。
任何時代都會用自己的方式重寫歷史,用自己的態度與歷史對話。在中國影視高度市場化的今天,當下這次名著改編熱,無論是成因或是觀眾反應,與30年前的那次高潮都截然不同。
當下文藝原創力的匱乏與改編并不相關——許多所謂原創作品并沒有原創力,正如20世紀80年代的改編體現出很強的原創力一樣。今天多數改編,也許首先不是來自文化需要,而是經濟需要。名著的跨時代影響和豐厚內容,為改編減少了經濟風險;名著的重寫重改,為影視項目提供了引人關注的營銷概念。這一點,在好萊塢重拍、翻拍、續集、系列化蔚然成風的影視創作和生產現象中,也得到了印證。這次經典重拍和翻拍,引起的觀眾反應與30年前的興奮相比,更多是失望。眾多評論中,毀多譽少,甚至可能是積毀銷骨。這既反映了當今社會文化價值觀更加多元帶來的眾口難調,又反映出這些改編作品在創作和生產中有所迷失。
名著改編源于經濟驅動的動機本身未必不正當,但是關鍵在于這種利益需要與當代觀眾的精神需要合拍,在于經濟驅動所帶來的創作生產方式是否與經典藝術的風格融合。某些作品為迎合當代觀眾而刻意設計的雷人臺詞,不選最合適只選最知名的明星擔當角色,強加打斗、情色段落,為最大化經濟利益植入不恰當的廣告,還有降低成本所帶來的粗制濫造等等,都破壞了觀眾對經典的期待,也破壞了經典美學內在的完整和精致。
經典總會不斷被重寫,經濟訴求總會借助重寫來得到實現。但經典重寫,首先必須尊重經典,尊重藝術,體現誠意。盡管在當下的名著改編中,一些導演、藝術家的確也不同程度地體現了自己的藝術誠意,但在金錢邏輯被放大的環境中,名著改編的書香氣可能常常會被彌漫著的銅臭氣所淹沒——這是一種文化癥候,個人的努力在一種生產方式和社會氛圍中往往容易顯得渺小而無助。所以,批判是容易的,行動卻更難——這也正是時代所賦予的難以承受之重。
文化創造力不足是癥結
隨著影視業的蓬勃發展,越來越多的名著被改編成電影和電視劇,名著和影視的聯姻,多是雙贏的結果。影視劇因為有了名著的基礎,而變得更加光彩動人,名著同樣在后人的不斷闡釋中煥發出新的活力。而從中受惠最多的莫過于觀眾,他們不但可以從影視劇中感受到經典的魅力,有心的觀眾還可以以此為契機返回原典,開始或重新體會一把原汁原味的文化大餐。
去年,根據四大名著改編的電視劇齊上熒屏,掀起了新一輪的“名著重拍熱”,制片人和創作者心里都很明白,名著的影響力加上觀眾的好奇心等于高收視率,只是這年的情況有所不同:一邊是各大電視臺飆升的收視紅線,另一邊是從四面八方擲向創作者的“板磚”。
網絡時代的眾聲喧嘩本來不足為奇,但遭到這樣大面積的質疑、挑刺,甚至惡搞,恐怕是創作者始料不及的。于是感到委屈者有之,竭力辯解者有之,隔空對罵者有之。創作者和觀眾理應是相互依存、彼此感激的關系,相互指責的行為只會加深兩者之間的不信任感。
一方面,對那些新編的影視劇,我們能否表現得寬容一點?把方塊字轉化為鮮活的影像,是件好事,它至少提供了一個名著和大眾親密接觸的機會,讓傳統文化回到人們的視野之中。盡管有老版的珠玉在前,但從已經播出的幾部新戲來看,主創人員的創作態度還是嚴肅、認真的,這一點從那些新編劇精良考究的畫面中就可以看出來。另外,創作者也是在盡力揣摩現代觀眾的審美需求,想方設法拉近和年輕觀眾的距離,這些努力都是應該肯定的,至于它們到底是成功之作,還是沽名釣譽的偽作,現在下結論還為時過早。
另一方面,對批評的聲音,我們不妨把它看成是一道防止創作者輕慢名著的“防火墻”。偏離原著精神的過度闡釋,違背民族集體記憶的翻案文章,都是要不得的。這些做法非但激活不了原著的生命,反而降低了經典的高度,矮化了原著的精神。如果是這樣的改編,那還真不如沒有。在沒有做好足夠的準備以前,安安靜靜做一個文化的守望者,總比扮演一個經典破壞者的角色要好得多。
每一個重拍者都要審慎對待自己的行為,把“進化論”應用到藝術領域是一種輕浮的腔調——很多時候,我們并不比古人和前人站得高,看得深,在這些偉大的經典面前,怎么樣的謙恭都不為過;任何草率、功利之舉,只能使名著蒙塵,使自己蒙羞。即便是要有所創新,任何新發的枝條都應該是原著這棵大樹上長出來的,而不是隨意的解構和八竿子打不著的胡亂嫁接。
更重要的是,我們需要跳出名著重拍的是非糾結。其實,現在中國文化最大的問題是創造力不足,放眼望去,真正有原創性的作品屈指可數。名著重拍雖是文化延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但它遠不是終點,而是民族文化推進過程中的一個新的起點。如果有一天,編導們不再那么依賴名著了,那也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因為我們擁有了自己時代的經典,但愿這一天并不遙遠!
經典改編的絕對原則:忠實原著
經典是指那種歷久彌新的作品,是任何一個時代人們都可以從中獲得滋養的文本。在一個原創力枯竭的時代,人們常常傾向于從經典作品中開發資源、尋求支持,而其中一種方式,就是通過改編電視劇重溫那些美妙的故事。
那么,評價經典作品的改編,有沒有一個客觀的尺度和可靠的標準?或者說,藝術家如何改編,才能接近或達到經典的高度?
這樣的尺度和標準,無疑是存在的。因為經典作品是一個有著一定客觀性的形象體系,是一個可以被審美地分析和理性地認知的對象世界。對經典作品的改編是否成功,就是看改編者是否完整地再現了原著的氣質和精神,是否準確地表現了原作的命意和主題,是否真實地再現了原著寫人、敘事的基本風格。改編者固然可以創造,可以截長補短,但是,他的主體性的發揮是有邊界的,是服從性的:他不能隨意改變作品的主題和作者的主旨,不能改變作品中人物性格的基本定性。換言之,“改編”是一個追溯和呈現的過程,必須把“忠實原著”當做一個絕對原則,否則,你所改編出來的就不是原汁原味的“原著”,而是似是而非的改編者自己的“新作”。
不是說“有一千個讀者就會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嗎?不錯,這句話的確包含著這樣一個真理,那就是,對作品的理解必然會顯示出不同闡釋者的個體差異性。但是,這個差異性必須建立在對作品和作者的尊重之上。無論如何,不能把哈姆雷特理解成雷歐提斯,更不能把他歪曲成波洛涅斯。闡釋者和改編者必須把自己的理解,嚴格地限制在作品的客觀有效性的范圍以內,他所敘說的,必須是作者筆下的那個人物,是作者所講的那個故事。所以,改編并不意味著編劇和導演可以對前人的作品進行隨意的改變和重組,而是要求他們要像曹雪芹寫《紅樓夢》那樣——“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就此而言,越是能客觀地忠實地再現原作的風格和精神,經典的改編就越是成功。
然而,現在的問題,卻是包括《三國演義》、《西游記》和《紅樓夢》等幾部經典作品的“新版”的編劇和導演,似乎都缺乏這種一絲不茍地“追蹤躡跡”的耐心。他們似乎給了自己過多的自由。例如,新版的《紅樓夢》電視劇,雖然試圖通過畫外音敘述和字幕等輔助手段,盡可能真實地呈現原作的語言風格和本來面目,但是,演員表演的程式化和服飾、化妝的過度唯美化,卻給人留下消極的印象:演員的表演不夠自然,缺乏內涵;不像電視劇,倒像配有電視畫面的說書。難怪觀眾不滿意,批評主創人員“對《紅樓夢》的理解是有偏差的,與原著差別很大”,認為這部新改編的電視劇“損壞了原著的基本精神”。還有觀眾說:“每個人物看上去都一樣,‘三春完全分不清,我不愿意多看?!?/p>
觀眾的不滿是有道理的。他們的評價,就是根據這樣一個簡單的尺度和樸素的標準:改編經典應該忠實于原著,要獲得一種完整意義上的真實效果,要讓觀眾在改編的作品里,看到他們熟悉的《紅樓夢》、《三國演義》和《西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