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漢民
在中華大地上,有一所古老的學府,從宋初開始辦學,延續至今,是一所名副其實的千年學府。在這所學府里,經一代代書生苦心經營,使它成為中華民族優秀人才的搖籃,學術思想文化創新的基地。
在中華民族遭受苦難之際,這里走出了譚嗣同、陳天華、黃興、蔡鍔,倡導最前沿的思想文化,推動社會變革;當國家發生“天崩地解”式的劇變關頭,這里站出了毛澤東、蔡和森、鄧中夏、李達等,傳播馬克思主義,成為民族和國家的棟梁。
這就是世所罕見的岳麓書院。
幾百年來,書院人才輩出,經久不衰,絕非偶然。無論立院之根,處世之本,還是講學之道,育人之術,書院都有它的偉大和神奇之處。
岳麓書院為何能綿延千年辦學不絕?一代代書生在這里倡導什么樣的教育理念?它又以怎樣的文化傳承與創新體現出中國知識群體的精神歷程?
岳麓書院的歷史源流
據歷史文獻記載,唐末五代智璇等兩個和尚,推崇儒者之道,割地建屋,購書辦學,形成了一個學校的雛形。北宋開寶九年(976年),潭州太守朱洞正式將它擴建為書院,于是岳麓書院成為了具有一定規模的高等學府。咸平二年(999年),潭州太守李允則重新擴建書院,使岳麓書院得到進一步的發展。咸平四年(1001年),他上奏朝廷為岳麓書院修廣舍宇,并請得了國子監的典籍。李允則的擴建,標志著岳麓書院講學、藏書、供祀三個組成部分的規模已經形成,同時包括學田設置的開始,從而奠定了書院的基本格局。
北宋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周式任岳麓書院山長。周式辦學成績卓著,聞名天下,故在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受到了宋真宗的召見。周式學行兼優,真宗要任命他為國子監主簿,留在宮中講學,但他無心留在朝廷做官,堅持要回岳麓執教。真宗為其精神所動,只得答應他的回山請求,賜給其內府書籍,并書“岳麓書院”匾額。
北宋后期,岳麓書院在地方教育體制中的地位發生了變化,被納入到了“潭州三學”的教育體制之中。《宋史·尹谷傳》、明代所編《岳麓志》中有“三學”的記載。所謂“三學”,即指潭州州學、湘西書院、岳麓書院三位一體,分成三個等級,學生通過考試,以積分高下逐級安排升舍。官辦州學學生考試成績優良者可升湘西書院,最高者方可升岳麓書院。岳麓書院成為“三學”中的最高學府,反映了它在教學水平、教學質量方面,已高居于州學之上,這是它能夠延續900多年辦學的一個重要原因。因而,從北宋開始,它名副其實地成為地方的高等學府。
南宋是中國書院制度的成熟、繁榮時期。南宋書院發展的一個突出特點,就是理學思潮和書院制度的密切結合。理學是一種哲學化的儒學,理學家們為了振興儒家思想,建立了一個以儒家倫理為核心,并吸收佛道兩教宇宙論和思辨方法的理論體系。理學家們利用書院作為自己的學術基地和教育基地,使書院得以蓬勃發展。岳麓書院在南宋走向鼎盛,也與理學思潮的相互影響分不開。南宋乾道元年(1165年),劉珙任湖南安撫使知潭州,開始修復岳麓書院。岳麓書院修成后,由張栻主持書院教事。張栻和朱熹、呂祖謙齊名,并稱“東南三賢”。他為這次重建岳麓撰寫了《岳麓書院記》。他主教書院之后,除了繼續實現其教育功能外,又增加了學術研究的功能。在教學過程中,張栻和學生一起討論學術上重要的疑難問題,推動學術研究的深入。
與此同時,其他學派的學術大師也在岳麓書院展開學術會講。當時湖湘士子聞風而動,紛紛來此研習理學,形成了一個學術主旨接近、且有一定規模的湖湘學派,在南宋政治界、學術界產生一定影響,成為聞名全國的理學基地,為理學思潮的發展創造了條件。成為湖湘學派的基地后,它的辦學規模、成就和影響均進一步擴大,并發展到了它的全盛時期。
元朝時期,岳麓書院仍在綿延辦學。岳麓書院的教學體制恢復后,由朱熹、張栻所奠定的文化教育傳統也得以繼承和發揚。明代岳麓書院教育還有進一步發展,規制更加完備。尤其是明中葉以后王守仁及其弟子們紛紛來岳麓書院講學,他們所倡導的心學思潮對岳麓書院的學術、教育發展也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
清朝是中國書院的演變、普及化時期。清初,岳麓書院更多地得到官方的支持。因此,書院的院舍建設、經費收支、管理體制等方面都有進一步發展完善。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春,康熙所賜御書“學達性天”匾額,并十三經、二十一史、經書講義遣送到岳麓書院。雍正十一年(1733年),雍正發布上諭,扶持一些省會重點書院,稱之為“省城書院”。岳麓書院名列其中,進一步確立了它作為湖南地方高等學府的地位。乾隆八年,乾隆賜御書“道南正脈”匾額,以表彰書院傳播理學之功。
清代岳麓書院不僅有理學傳統的深刻影響,還受經學傳播的影響。乾隆以后,由于乾嘉學派的影響,一些從事詁經考史的經學家主持書院,他們在岳麓書院研究和傳播經學,并取得了一定的學術成果,同時反映了清代的學術特色和成就,使岳麓的學術風尚發生了一定變化。如經學家王九溪主院,很注意培養學生“通曉時務物理”和詁經考史的務實學風。道光時,更有湘水校經堂設置,它不課時文,專習經史,成為岳麓書院的一個組成部分,開辟了經學研究的基地。
自1840年鴉片戰爭以后的100多年,中國進入社會急劇變革的近現代,中國的教育體制也處于不斷變革的過程中。后來,遂有廢書院興學堂、廢學堂興學校的不斷變革發展。晚清以后,具有悠久辦學歷史的岳麓書院面臨變革學制的重大轉折。從1903年至1926年的20多年時間里,發生了“岳麓書院——湖南高等學堂——湖南高等師范學校——湖南公立工業專門學校——湖南大學”的學校更替,終于完成了從古代書院到現代大學的學制變革。從古代岳麓書院到現代湖南大學,既反映出教育體制變革的必然趨勢,又充分證明中國有著綿延不絕的高等教育發展歷史。
傳統教育理念的凝聚
幾百年來,書院人才輩出,經久不衰,絕非偶然。無論立院之根,處世之本,還是講學之道,育人之術,書院都有它的偉大和神奇之處。
岳麓書院的精神坐標和價值體系,受唐時湖南老鄉周敦頤影響甚大。正所謂“吾道南來,原是濂溪正脈,大江東去,無非湘江余波”。周先生主張在學術思想上要有自己的特色和主張,一是強調以性為宇宙本體,從人性、物性中尋求萬物所共同的性;二是重踐履,倡經世務實學風,反對離開實用空說性命;三是不偏一說,主張融匯眾家之長。這一切,都為岳麓書院扎下健康而茁壯的文化根系,以后的枝繁葉茂也就顯得順理成章了。
學院繁榮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學院善于找到與理想與現實,特別是與統治者妥協的平衡點。在保持相對學術獨立性的同時,又積極尋求官方的認可和鼓勵,這實在是一個聰明的做法。學院在理性地認可現實統治的基礎上,很明智地把持著辦學的自由和學術的方向。于是,歷代統治者多有褒獎,學者也終有了一個相對言論自由的學術平臺。北宋真宗皇帝召見山長周式,頒書賜額,書院之名始聞于天下,有“瀟湘洙泗”之譽。南宋張栻主教,朱熹兩度講學。明代中后期,明世宗御賜“敬一箴”,王陽明心學和東林學派在此傳播和交流,明清著名的愛國主義思想家王夫之在此求學,清代,康熙和乾隆分別御賜“學達性天”和“道南正脈”額。
眾所周知,岳麓書院自創立伊始,即以傳播學術而聞名于世,而對理學的傳播和發揚尤為突出。對于理學,今人依然存在著明顯的偏見,總會輕易扣上“唯心主義”的大帽子。其實,哲學世界,絕非唯心唯物劃分這么簡單。這些艱深的思辯命題,還是留給哲學家來解答。先賢們勇于對世界進行多樣的思考和深刻的了解,自由討論,平等交流,我以為這種精神和氣氛在中國實在難得。
岳麓書院另一個偉大之處便是“會講”制度。所謂會講是岳麓書院的一種學術活動,不同學術觀點的學派在或大或小的范圍里進行探討和論辯,學生也可旁聽,既推動了學術又推動了教學。想想看,聆聽大師們精妙的語言,體驗“思辯”的樂趣,探求人性的秘密,對于老師,對于學生,都是一件多么高尚,多么快樂的事呀。這樣自由、開明的學術氛圍,在中國文化史上并不多見。當年學院舉行“朱張”會講時, “道林三百眾,書院一千徒”,就學者更是“座不能容”,“飲馬池水立涸,輿止冠冕塞途”,想象當年這些鮮活而熱鬧的情景,便是今天看來,依然是一件令所有文化人感動激動和愉快的文化盛事。
學院的偉大之處,還在于教育回歸純真的目的。從精神層面講,學院期望通過教育恢復人性、激發人性更善、更美的一面。正如朱子所說“君子有教,則人皆可以復于善”或“唯學為能變化氣質耳。”從文化意義上講,學院要求學生“讀書有良法”,研習經史子集,通曉時務物理,注重道德規范,從而明理有為。需要指出的是,學院既有尊崇傳統的文化堅守,又有“與時俱進”的明智變通。譬如在學術方面,宋明時岳麓學術以朱張之學為宗,清代時則主要傳授儒學和漢學,而清末維新變法思潮興起時,書院也開始了新學的傳播,加了不少自然科學方面的課程。
縱觀中國文化史,這樣的書院真是“獨此一家”,它集天道、地脈、人緣、文氣于一體,樹人無數,興盛千年,這是中國文化的幸事,也是湖南人的幸事。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恰是因為這座書院或直接或間接的影響和力量,湖南的“興邦人杰”才會如此密集,這般茂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