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興瑞 (浙江警官職業學院院長、教授 浙江杭州 310053) ■文
論減刑、假釋程序的性質
On the Nature ofCommutation and Parole Procedures
黃興瑞 (浙江警官職業學院院長、教授 浙江杭州 310053) ■文
減刑、假釋是我國《刑法》、《刑事訴訟法》規定的重要刑罰執行制度,是人民法院審判工作、司法行政機關和公安機關刑罰執行工作以及人民檢察機關法律監督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減刑、假釋制度既包括減刑、假釋的適用條件,減刑幅度,減刑的時間間隔等實體性內容,也包括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司法行政機關的權力配置以及減刑、假釋案件的提請、監督、裁決等程序性內容。《刑法修正案 (八)》頒布以后,減刑、假釋制度中最受關注的是其程序的改革完善問題。而減刑、假釋程序改革的核心是減刑、假釋程序的性質。
據此,筆者對減刑,假釋程序的性質問題擬通過對我國現行法律制度的文本分析,與國外減刑、假釋制度的比較以及我國減刑、假釋制度運行情況實地考察,在此基礎上對減刑、減釋程序的性質、特征、功能作較為具體地分析,以求教于各位同仁。
關于減刑、假釋決定權的性質問題,國內也有不少理論和實踐工作者作了探討。多數意見認為,減刑、假釋決定權屬于行政權①參見柳忠衛:《假釋本質研究——兼論假釋權的性質及歸屬》,《中國法學》,2004年第5期;馬進保:《減刑假釋權歸屬問題研究》,《中國刑事法雜志》,2005年第1期;袁登明:《減刑權歸屬之探討》,《中國監獄學刊》,2002年第1期。。近年來也有少數學者認為,減刑、假釋決定權屬于司法權②參見陳永生:《論減刑、假釋裁決權之歸屬》,《中國刑事法雜志》2007年第4期;王志祥、敦寧:《論我國減刑、假釋程序的完善》,《山東警官學院學報》,2010年第3期。。筆者擬從實然和應然兩個方面對減刑、假釋決定權的性質進行分析。
從實然層面分析,減刑、假釋決定權屬于司法權。考察新中國成立至今減刑、假釋審查機制發展變化的歷程,其司法化的趨勢是清晰的。目前查閱到的新中國成立以后最早關于減刑、假釋審查機制的規范性文件是1952年10月3日《中央公安部、司法部為各地監所移轉后明確法院、公安部門對監所的職責和工作關系的聯合指示》(司行字548號)。文件第二條第六款規定:“犯人的假釋及減刑,監所應依據法令規定提出意見,報由同級法院核轉各該上級審核執行。對判處死刑、重刑犯在緩刑期間表現良好,須改判者,監所應寫出材料,送原審法院審查改判后,呈省人民法院審核,轉報省府主席批準執行之。監所不得擅自對犯人加刑、減刑或改判。③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審判第二庭編:《減刑、假釋工作必備——中外減刑、假釋法律法規選編》,人民法院出版社1991年7月版,第221頁。”1953年5月23日《最高人民法院西北分院關于減刑問題的批復》第二條規定:“減刑要經過一定的程序,首先主管犯人的機關提出減刑意見,經同級法院同意,報請上級法院決定”,該批復第三條認為“決定形式可以使用行政命令的形式,而不必用判決書的形式,因為減刑含有獎勵的意義,屬于行政性質,故用行政命令形式較妥”④同上,第70頁。。至1954年9月,政務院頒布施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改造條例》第六十八條規定:“對于減刑或假釋,必須報請主管人民公安機關審批,并且送當地省、市人民法院審批后,公布執行”。至此,新中國減刑、假釋程序的模式得以建立。進入改革開放的新時期以后,1979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在總結以往經驗和借鑒國外立法經驗的基礎上對減刑、假釋程序作出了更加明確的規定。例如1979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一百六十二條第二款規定: “被判處管制、拘役、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的罪犯,在執行期間確有悔改或者立功表現,應當依法予以減刑、假釋的時候,由執行機關提出書面意見,報請人民法院審核裁定。”
我國現行減刑、假釋制度的程序設計,集中體現在1996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二十一條和二百二十二條之規定。第二百二十一第第二款規定:“被判管制、拘役、有期徒刑的罪犯,在執行期間確有悔改或者立功表現,應當依法予以減刑、假釋的時候,由執行機關提出建議書,報請人民法院審核裁定。”第二百二十二條規定:“人民檢察院認為人民法院減刑、假釋不當,應當在收到裁定書副本后二十日以內,向人民法院提出書面糾正意見。人民法院應當在收到糾正意見后一個月以內重新組成合議庭進行審理,作出最終裁定”。至此,我國現行刑事訴訟法首次在法律上明確了減刑、假釋程序運行的權力配置,即刑罰執行機關行使減刑、假釋的建議權,人民法院行使減刑、假釋的決定權,人民檢察院行使減刑、假釋的監督權。在此基礎上,1997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七十九條和第八十二條,又將法院對減刑、假釋案件審理的具體方式進一步作出了明確的規定,對減刑、假釋案件要求人民法院應當組成合議庭進行審理。從1996年頒布的刑事訴訟法中法院對減刑、假釋案件的“審核裁定”到1997年頒布的刑法規定“組成合議庭進行審理”,這是減刑、假釋程序在法律規定上向進一步司法化的邁進。減刑、假釋程序邁向司法化的更具體的體現是在2010年2月8日頒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若干意見》,其中第四十三條規定:“對減刑、假釋案件,要采取開庭審理與書面審理相結合的方式。對于職務犯罪案件,尤其是原為縣處以上領導干部罪犯的減刑、假釋案件,要一律開庭審理。對于故意殺人、搶劫、故意傷害等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暴力犯罪分子,有組織的首要分子和其他主犯以及重大、有影響的案件罪犯的減刑、假釋,原則上也要開庭審理。書面審理的案件,擬減刑、假釋的,要在羈押場所公示擬減刑、假釋人員的名單,接受其他罪犯的廣泛監督”。
上述考察情況不難看出,其一:從新中國成立至今我國減刑、假釋的審查裁決機制,盡管曾經在建國初期有過一段短暫的時間屬于司法裁判與行政審批混合的模式,但迅速地回歸到單一的司法裁判的模式上。因此,對減刑、假釋案件的司法裁判機制,是經實踐得出的自覺選擇;其二,根據新中國成立至今刑事法律和司法文件規定,法院對減刑、假釋進行審理和裁判的規定從原則至具體,從模糊至清晰,從簡單到系統,整個司法化的趨勢一直沒有改變。如果具體地描述,其中間經歷一些變化的話,這種變化不是由司法裁判轉為行政審批,相反,是由帶有行政色彩的司法裁判和行政審批結合的模式向更具有鮮明司法審查的方向發展。
減刑、假釋程序從實然層面分析具有司法的屬性。對此,學界沒有也不會形成歧議。然而從應然的層面分析,有學者認為減刑、假釋的裁決權屬于行政權,應有刑罰執行機關內設的假釋委員會來行使⑤柳忠衛:《假釋本質研究——兼論假釋權的性質及歸屬》,《中國法學》,2004年第5期。。這種觀點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以至有學者認為上述觀點是關于減刑、假釋決定權的“通說”⑥但 未麗編著,王作富審定:《刑罰執行制度專題整理》,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74~78頁。。筆者認為,從應然的層面分析,減刑、假釋裁決權仍然屬于司法權。其理由如下:
首先,減刑、假釋裁決權的司法屬性由司法權的本質屬性決定。司法權是相對于立法權、行政權的第三種國家權力。與立法權和行政權相比,司法權的性質是不言自明的。著名法哲學家拉德布魯赫曾精辟地指出,“我們習慣于將各種各樣的國家活動分成三類:立法、司法、行政。立法創制法律,司法和行政以不同的方式遵守法律,在法律限定的范圍內,司法所實現的是爭議中的法律,行政實現的則是公共利益。”這位德國學者在對司法的特征作進一步闡述時說道:“司法的任務是通過判決確定是非曲直,判決為一種“認識”,不容許在是非真假上用命令干預。⑦[ 德]拉德布魯赫:《法學導論》,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3年版,第100頁、第15頁。”這種觀點與我國學者主張的“司法權的性質屬于裁判權⑧陳 瑞華:《司法權的性質——以刑事司法為范例的分析》,《中國法學研究》,2000年第5期。”或者“司法權的本質屬于判斷權⑨孫 笑俠:《論司法權的本質屬于判斷權》,《法學》,1998年第8期。”的觀點是一致的。減刑、假釋的裁決存在于刑罰執行過程中,在這一過程中對罪犯如何進行教育、管理、生產勞動組織無疑屬于行政活動,而減刑、假釋的裁決涉及到需要對罪犯在服刑過種中是否確有悔改或具有立功表現,是否存在重新犯罪的可能性,然后根據法律的規定作出對原判刑罰進行變更或刑罰執行方式進行變更的認識、判斷、裁判的活動。此類活動已超出了行政管理的范疇,而帶有鮮明的司法特色。
其次,減刑、假釋裁決權的司法屬性由我國現行的憲政制度決定。我國現行憲法第一百二十三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法院是國家審判機關;第一百二十六條規定,人民法院獨立行使審判權,不受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的干涉。上述規定,體現了我國憲法對司法權的獨立性、權威性、終局性的規定。再來考察減刑、假釋的裁決活動,所謂減刑指的是對判處管制、拘役、有期徒期或者無期徒刑的犯罪分子,在刑罰執行期間,當其確有悔改或者立功表現時,將原判刑罰予以減輕的制度。由此可見,減刑的適用不僅會直接縮短犯罪人所服刑罰的時間長度,而且,在無期徒刑減為有期徒刑的情況下,減刑的適用會帶來刑種的變化。假釋與減刑的區別在于,減刑通過減輕原判刑罰無條件地將罪犯提前釋放,而假釋是附條件地將罪犯提前釋放。而與減刑相一致的是在假釋的情況下,同樣涉及對原判決所確定的刑罰的變更問題。只不過這種變更與減刑的情況下的變更在方式上有所不同而已:假釋表現為以提前釋放的形式有條件地免除原判刑罰的部分執行,從而間接地實現了對原判刑罰的變更;而減刑則表現為以減輕原判刑罰的形式無條件地免除原判刑罰的部分執行,從而直接地實現了對原判刑罰的變更⑩王志祥、敦寧:《論我國減刑、假釋程序的完善》,《山東警官學院學報》,2010年第3期。。據此,我們可以得出,無論減刑還是假釋,都是對法院原判刑罰的變更,若將其決定權交由作為行政機關的刑罰執行機關行使,將構成對司法權獨立性的侵犯,也是對司法權權威性的挑戰,這是為我國現行憲政制度所不允的。
再次,減刑、假釋的司法屬性體現了程序正義的要求。程序正義的規范表達最早見于1215年的英國《自由大憲章》第39條。它規定“凡自由民,如未經其同級貴族之依法裁判,或經國法判決,皆不得被逮捕和監禁,沒收財產,剝奪法律保護權,流放,或者加以任何其它損害”?徐亞文著:《程序正義論》,山東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頁。。其基本原則,第一是任何人都不能成為自己案件的法官;第二是未被傾聽,一個人不得被定罪領刑;第三是無論在司法還是準司法活動中,當事人有權知道決定的理由;第四是裁決應符合形式正義的要求,具體要做到一致性、遵循先例和服從規則?邁克爾·D·貝勒斯著:《程序正義——向個人的分配》,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7月版,第19~137頁。。我國現行法律沒有將減刑、假釋的裁決權配置給作為行政機關的刑罰執行部門,而是由作為司法機關的人民法院行使減刑、假釋的最終裁決權,其作用之一無疑是對行政機關的執罰執行活動實施直接的審查、制約和控制,以防止行政權基于便利、效率等功利性的考慮而可能出現的濫用,從而將刑罰執行權限制在憲法和法律控制的范圍之內。這一權力配置的模式與程序正義的要求具有一致性。
前面我們闡述了減刑、假釋決定權具有司法權的屬性,應當看到,減刑、假釋程序盡管與刑事審判程序同處于刑事訴訟的過程中,但是,并不意味著減刑、假釋裁決程序與刑事審判程序一樣屬于典型的刑事訴訟程序,恰恰相反,減刑、假釋程序具有非典型性。筆者認為,減刑、假釋程序與刑事審判程序相比,具有如下特征。
訴訟客體是指法院訴訟程序標的,即法院審理裁判的最小和最基本單位?宋英輝主編:《刑事訴訟原理》,法律出版社2010年2月版,第184頁。。就刑事審判程序而言,刑事訴訟的客體,是指刑事案件,具體包括在刑事訴訟中主要查明的實體法事實和該事實的法律評價,以及在訴訟過程中應當解決的程序性問題?陳光中、徐靜村:《刑事訴訟法學》,修訂二版,2001版,第58、59頁。。刑事訴訟活動中的刑事審判活動,始終圍繞著犯罪事實、刑事責任和刑罰開展的,而減刑、假釋程序的訴訟客體是罪犯在服刑期間的表現、再犯的可能性及其與減刑、假釋條件的契合程度。如果說刑事審判程序圍繞刑事責任,那么減刑、假釋程序圍繞著罪犯是否符合減刑、假釋條件展開。刑事審判活動指向的結果是刑事責任的追究與否,而減刑、假釋程序指向的結果是罪犯的原判刑罰是否被縮短或者是否是能被有條件地提前釋放。故有學者將減刑、假釋程序稱之為“權利享受型的程序運作過程”?馬貴翔、蔡震宇:《論我國減刑假釋程序正當化改造》,載于《刑事訴訟制度的科學建構》,中國公安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75頁。。筆者認為,與刑事審判程序中建立在犯罪事實、刑事責任基礎上對被告人生命權、自由權、財產權的剝奪即剝權型的訴訟客體相比較,減刑、假釋的程序屬于主張罪犯早日獲得自由權的維權型訴訟客體。
“構造”也稱為結構,是指事物各組成部分的安排、組織和相互關系。刑事訴訟的構造,是指刑事訴訟法所確定的進行刑事訴訟的基本方式及控訴、辯護、裁判三方在刑事訴訟活動中形成的法律關系的基本格局?宋英輝主編:《刑事訴訟原理》,法律出版社2010年2月版,第218頁。。與刑事訴訟活動控、辯、審三方等腰式的訴訟構造相比較,筆者認為減刑、假釋程序的訴訟構造有其特殊性:一是構成要素不同。刑事訴訟構造的構成要素為:承擔著控訴職能的追訴者,也就是控訴權主體,承擔著辯護職能的被追訴者,也就是辯護主體以及承擔著裁判職能的裁判者。而在減刑、假釋程序中,訴訟目的和訴訟的客體決定了其沒有控訴的主體,也沒有辯護的主體,它是根據法律的規定,依據罪犯在服刑期間的表現和今后再犯的可能性提出的縮短罪犯的原判刑期或給予有條件地提前釋放的申請以及圍繞著這種申請的監督而展開的訴訟活動。因此,減刑、假釋的訴訟構造要素為申請、監督和裁決。二是各要素之間的法律關系不同。刑事審判活動中,各構造要素之間的關系集中體現為控審分離、裁判者中立、控辯平等對抗。這在減刑、假釋程序中是難以實現的,申請者與監督者難以平等對抗,裁判者也難以完全像刑事審判程序一樣實現控審分離并保持中立。甚至在減刑、假釋程序的啟動上裁判者也并非完全消極被動,如有的國家的國家法官可以要求檢察官提起假釋?孫琳著:《減刑假釋程序研究》,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11年1月版,150頁。。三是模式不同。與刑事審判活動中控辯審三方組成典型的訴訟構造相區別,減刑、假釋程序中,申請、監督和裁判往往是現出多種樣態。在申請方面,既有根據職能由刑罰執行機關提出減刑、假釋的申請;也有基于權利罪犯直接向法院提出減刑、假釋申請;也有兩者混合的。監督方面,有檢察機關根據職權開展的監督,也有被害人和其他服刑罪犯等利害關系人的監督,還有社會公眾的監督。
在刑事審判程序中控訴與辯護是訴訟構造中兩個對立的雙方,刑事審判程序的前提是控訴與被指控的雙方存在“訟爭”,因而形成了雙方對抗的格局,而在減刑、假釋程序中由刑罰執行機關依職權或服刑罪犯依權利提出申請,檢察機關、其他利害關系人和社會公眾對其開展監督而展開。正如前面已分析的這種程序屬于維權型的訴訟活動,在此程序中,并不存在應一方的權利享受而帶來另一方的權利剝奪,因而訴訟構造的雙方或多方難以形成對抗性,甚至參與訴訟的雙方或多方具有目標的一致性?這種一致性可以理解為刑罰執行機關、承擔法律監督職能的檢察機關與裁決機關具有相同的訴訟目的,即減刑、假釋得到正確地適用。,即使作為申請主體與監督主體存在爭議,這種爭議也因一方的權利享受并不必然帶來另一方的權利剝奪,而使其不具有刑事審判活動控辯雙方的對抗性。
刑事審判程序對案件的審理方式無論是第一審程序還是第二審程序都有嚴格的規定,要求開庭審理并堅持審判公開、直接言詞、辯論與質證、集中審理等原則。減刑、假釋案件審理方式與之相比較也有其特殊性。我國現行刑事訴訟法律尚未對減刑、假釋案件的審理方式作出明確具體的規定,從對減刑、假釋普遍實行司法化的大陸法系國家的考察來看,其審理方式是靈活的、具有彈性的。以德國為例,《德國刑事訴訟法典》第454條規定,假釋由服刑人員提出申請,法院不經言詞審理而為。法院應當聽取檢察院、監獄的意見和服刑罪犯的口頭陳述。有下列三種情形之一時,可以免于聽取服刑罪犯的口頭陳述。一是當檢察院、監獄都同意假釋,法院也有同意假釋的意圖時;二是被判有期徒刑的罪犯尚未執行一半或者執行尚不到兩個月,被判處無期徒刑的罪犯的原判刑期執行不到十三年,法院認為申請過早予以拒絕時;三是服刑罪犯的申請屬于刑法典規定的不準許的情形?李昌珂譯:《德國刑事訴訟法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5年4月版,第169~170頁。。由此可以看出作為典型的大陸法系的德國,其減刑、假釋程序與刑事審判程序在審理方式上的最大區別在于后者不完全適用直接言詞審理的原則。檢察院和監獄的意見既可以口頭提出,也可以書面提出,即使對最主要當事人的服刑罪犯,在特定的情形下也可以免于聽取其口頭陳述。筆者認為,減刑、假釋案件在審理方式上體現出一定的靈活性,并不是立法者隨意的選擇,而是基于減刑、假釋程序訴訟客體和訴訟構造特征的考量。減刑、假釋屬于維權性的訴訟,區別于刑事審判程序中圍繞罪、責、刑的控辯,也不涉及保障無辜這一正義的底線,因而證明標準不采用刑事審判程序中具有代表性的“排除合理懷疑”和“內心確信”這種最高標準,直接言詞原則也就不再成為所有減刑、假釋案件都必須堅持的原則。因此,為了節約司法資源,提高訴訟效率,簡易程序成為審理減刑、假釋案件的常態。
如前所述,盡管減刑、假釋活動存在于刑事訴訟活動的最后一個環節——執行環節,減刑、假釋的決定權也由法院來行使,但法院進行的減刑、假釋的裁決活動與刑事審判活動具有著明顯的區別。筆者認為,就我國減刑、假釋制度設計的本質屬性而言,減刑、假釋的裁決活動屬于對刑罰執行變更的司法審查。
現代法治國家也被稱為“司法國家”?[德]拉德布魯赫著:《法學導論》,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7年7月版,第133~134頁。。“司法國家”的典型特征要求就是司法審查原則的確立?謝佑平著:《刑事訴訟視野中的司法審查原則》,《中外法學》,2003年第1期。。司法審查所體現的是一種“司法權至上”的理念。司法權成為社會沖突機制中最權威的國家權力。在現代法律制度中,司法審查原則不僅在英美國家而且在大陸法系國家均得到普遍的尊崇,并成為一項重要的國家刑事司法準則?潘金貴著:《刑事預審程序研究》,法律出版社2008年1月版,第68頁。。世界刑法學協會第十五屆大會于1994年通過的《關于刑事訴訟法中人權問題的決議》第八條就明確規定:“影響被指控人基本權利的任何政府措施,包括警察所采取的措施,必須有法官授權,并且接受司法審查。”
我國學者關于司法審查的通說定義為:司法審查是現代民主國家普遍設立的一項重要法律制度,是國家通過司法機關對其他國家機關行使國家權力活動進行審查,對違法活動通過司法活動予以糾正,并由此給公民、法人權益造成的損害給予相應補救的法律制度?羅才豪主編:《中國司法審查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12月版,第1頁。。據此,一項法律程序是否具有司法審查的性質,可從以下幾個方面加以判斷:(1)終局裁決的主體是否為司法機關;(2)是否體現了司法權對其他國家權力的監督和制約;(3)是否旨在保護公民和法人的權益;(4)是否符合程序正義的要求。筆者認為,與刑事訴訟的審前程序尚未建立起司法審查制度相比,新中國在刑罰執行變更制度中部分建立起了司法審查機制?刑 罰執行變更制度除了減刑、假釋以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制度是暫予監外執行。目前,我國對正在服刑的罪犯出現法定情形需要暫予監外執行的,由監獄管理機關批準,故暫予監外執行制度中尚未建立司法審查機制。,減刑、假釋程序具有司法審查性質,其理由:
首先,減刑、假釋的最終裁決權屬于司法機關的人民法院行使。我國減刑、假釋制度的程序設計由刑罰執行機關提請,人民檢察院監督,最終的決定權由人民法院行使。這既是對原生效刑事裁判權威的維護,也在刑罰執行變更中體現出了“司法權至上”的理念。減刑、假釋不是對原生效判決的改變,而是在不否定原生效判決基礎上對罪犯在刑罰執行過程中依據其服刑期間的表現在刑罰執行內容上的變更。這種變更若不是由司法機關作出,而是由其他權力機關作出,必然會對原刑事裁判的終局性和權威性構成破壞。
其次,減刑、假釋程序實現了刑罰執行變更中司法權對行政權的制約。司法審查原則表現為社會沖突、糾紛和爭議最終必須通過司法機關以行使裁判權的方式予以解決,亦即司法審查的最終表現形式是司法機關作出裁判。在減刑、假釋這場國家與服刑罪犯的訴訟活動中,作為行政機關的刑罰執行機關享有提請權,但罪犯是否符合減刑、假釋的最終裁判權在作為人民法院的司法機關,人民法院對于刑罰執行機關提請的減刑、假釋案件組成合議庭,經過形式和實體審查,認為符合減刑、假釋條件的核準減刑、假釋;認為不符合減刑、假釋條件的不予裁定減刑、假釋;認為減刑幅度不合理,則變更減刑幅度。這一制度設計體現了司法權對行政權的制約。
其三,減刑、假釋程序具有保障人權和維護法律秩序雙重價值。司法審查的憲政價值在于保護和促進人的權利和自由,同時也是維護法律秩序和社會穩定的有力武器?傅思明著:《中國司法審查制度》,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02年7月版,第32~33頁。。減刑、假釋程序由人民法院作為中立的司法機關行使最終的裁決權,在制度設計上為服刑罪犯與國家權力機關對峙創設了空間,也為在今后減刑、假釋程序完善中,罪犯取得減刑、假釋的申請權創造了條件,這在很大程序上保障服刑罪犯的人權。同時,人民法院通過對減刑、假釋案件的審理,對不符合減刑、假釋條件的罪犯不予減刑、假釋,或者對符合減刑條件而刑罰執行機關提請的減刑幅度不合理的變更減刑幅度,這對社會秩序的穩定和法律秩序的維護起著積極的作用。
其四,減刑、假釋程序由人民法院作為保持中立的第三方作出裁決符合程序正義的要求。司法審查中司法權的權威是建立在司法權的行使主體,始終以被動、中立、無偏私的第三方出現在訴訟活動中,減刑、假釋程序中的裁決活動建立在經刑罰執行機關認可的服刑罪犯的申請和人民檢察院、刑事被害人、其他服刑罪犯、社會公眾的監督基礎上。申請者、監督者、裁決者是構成減刑、假釋程序的三方主體。作為申請方的服刑罪犯是減刑、假釋的主要當事人,當其認為自己符合減刑、假釋條件時,提出減刑、假釋的申請是應有的權利。減刑、假釋關系到生效刑事裁判的執行,作為國家利益代表的檢察機關負有監督責任。罪犯減刑、假釋既意味著刑事被害人原生效裁判中獲得的“補償”會部分喪失,也可能給被害人帶來再次受害的風險,故刑事被害人也應是減刑、假釋程序的監督者。其他服刑罪犯和社會公眾都可能是潛在的利益相關者?在大多數監獄減刑、假釋有一定的比例,這就意味著某罪犯得到減刑或假釋后,其他罪犯得到減刑、假釋的機會減小甚至失去。對于社會公眾而言,服刑罪犯的減刑或假釋,意味著罪犯無條件或有條件地提前從監獄釋放,而提前釋放的罪犯存在著再犯的可能性,因而社會公眾存在著受再犯罪侵害的風險。,故他們也屬于監督主體。正是這種申請與監督的對峙中,中立的司法機關得以作出公正的裁決。
需要指出的是刑罰執行變更中的司法審查既不同于刑事審判程序也區別于國外一些國家在刑事審前程序中的司法審查。與前者的區別前面已作了分析,與后者的主要區別在于國外刑事審前程序中的司法審查屬于程序性的司法審查,它只解決訴訟過程中發生的程序性問題,而作為減刑、假釋程序的司法審查則需要對罪犯刑罰執行的內容予以變更,屬于實體性司法審查。
減刑、假釋程序并不因其在刑事訴訟活動中的非典型性而遜色,相反因其引入司法審查機制并賦予當事人訴權之后,使其在刑事訴訟活動中具有特有的功能。
從歷史角度考察,減刑、假釋一直被視為國家對服刑罪犯的一種恩典或獎勵。現代法治社會正在將其由單純的國家機關行使權力的獎勵活動變為罪犯依法定權利參與的過程。前面提到的德國,該國的假釋程序因罪犯提出申請而啟動便是一例。聯合國大會于1966年12月16日第2200A(XXI)號決議通過并開放給各國簽字、批準和加入的《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三部分第六條第四款規定,任何被判處死刑的人都有權要求赦免或減刑。這一規定盡管只是對被判處死刑罪犯的規定,但它體現了這一趨勢。我國刑法、刑事訴訟法和監獄法盡管未有罪犯享有減刑、假釋的權利的具體表述,但上述法律已對減刑、假釋的條件作了明確具體的規定,當服刑罪犯符合條件時,國家各權力機關負有給予罪犯減刑、假釋的義務,這其實也可理解為罪犯享有獲得減刑、假釋的權利。從國外減刑、假釋程序立法情況看,服刑罪犯享有程序啟動的申請權、程序參與權 (包括申請回避權、委托律師權、辯論權、陳述權)、針對不當裁決的法律救濟權等,顯然賦予減刑、假釋主要當事人的訴訟權利是減刑、假釋程序正當化的應有之義,也是刑罰執行領域人權保障的重要課題。
正當的法律程序具有促進實體正義的功能。從某種意義上講,實體公正的實現要受制于正當程序,或者說以正當程序為前提?卞建林、劉月楚:《罪刑法定的程序價值》,《檢察日報》2001年5月18日。。完善的減刑、假釋的程序設計對于刑罰目的實現具有積極的推動作用。一方面通過設立申請、監督、裁決等嚴密的程序設計,能促使罪犯改惡從善,從而消除罪犯的再犯可能性,達到特殊預防的目的。另一方面,完善的減刑、假釋程序,可以堵塞漏洞,不給沒有達到減刑、假釋條件的罪犯打開通向自由大門,以促進刑罰一般預防目的的實現。
正當程序除了具有促進實體正義的工具性作用,也具有自身獨立的價值和功能。程序與恣意相對立,程序的公正性實質上是排除恣意因素。可以說,程序是一種角色分配的體系。程序參與者在角色就位之后,各司其職,互相之間配合又牽制,恣意的余地自然就受到壓縮?季衛東:《法律程序的意義——對中國法制建設的另一種思考》,《中國社會科學》,1993年第1期。。就減刑、假釋程序而言,其所具有自身功能主要體現在防止刑罰執行領域的恣意和濫權,從而抑制執行腐敗,彰顯司法正義。刑罰執行是刑事訴訟活動的重要階段,事關刑罰目的實現。當前,我國刑罰執行領域腐敗案件時有發生,比較集中地體現在減刑、假釋活動中。這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我國減刑、假釋制度在程序設計上存在的缺陷或者說程序被“虛置”的結果。解決這種情況的唯一進路,在于減刑、假釋所涉及到的申請權、監督權、裁決權應得到合理地配置,在此基礎上建立一套正當的程序,并讓該程序得以公開、透明地運行。
(責任編輯 張文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