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小平
爸爸名叫史立德,出身殷實富有之家,又是獨生子,本可以坐享富貴。但他接受了共產主義思想,在民族危亡之際投身革命。1935年他參與領導了“一二·九”學生運動,擔任當時中國大學學生會主席、北平學生聯合會主席。抗日戰爭爆發后他服從黨的決定,放棄了即將拿到的大學畢業文憑,從大城市奔赴冀中抗日根據地,并組織成立了冀中抗日聯合會,出任第一屆抗聯會主任。
抗日戰爭勝利后,他擔任我黨領導下的承德第一任市長。這期間,他做了一件非常有歷史意義的事。當時占領承德的蘇聯軍隊指揮部就設在中國最大的離宮——避暑山莊里。他們把宮殿當作軍營,在里面就地取材,燒火取暖、做飯,有的宮殿甚至成了馬廄,糟蹋得不成樣子。爸爸是學歷史的,對歷史文物的保護非常敏感。他親自找到駐承德蘇軍最高指揮官,向他提出要保護古建筑和文物的要求,蘇軍指揮官不以為然。爸爸進一步說,你們能允許自己的士兵在克林姆林宮里這樣做嗎?指揮官一下子明白了這座宮殿對中國的意義,立刻點頭稱是,隨即下達了保護宮殿的紀律。
1946年國共內戰爆發,國民黨大舉向熱河進犯。根據戰爭局勢的發展,我黨決定撤出承德轉戰開辟東北戰場。撤退前有的同志提出要把宮殿里的文物包括有些廟宇上的鍍金銅瓦能拆的全拆走,不給國民黨留下。爸爸堅決制止了這個做法。他說:“誰今天拆走這些東西,誰就是歷史的罪人。”
從承德撤出后,爸爸一直在冀察熱遼一帶工作,擔任1948年經東北行政委員會批準成立的長城銀行的行長。長城銀行完成了當時黨中央要求的溝通貿易、發展生產、繁榮經濟、支援戰爭的任務,后來隨著東北戰局的變化合并重組為東北銀行。
遼沈戰役后,爸爸緊隨攻城部隊進入錦州,擔任錦州第一任市委書記兼市長。爸爸曾說錦州那段時間是他這一輩子工作最緊張的時間,頭緒太多,環境太復雜,經常一連幾天都睡不了覺。
召集工商各界人士開會是爸爸非常得意的一件事。那時市政府沒有汽車,出去辦事開會都是坐著破舊的馬車。那天,爸爸一行人從馬車上下來步入會場,他們個個穿的都是灰得發了白的舊棉衣、棉褲,爸爸腳上的棉鞋還露著腳趾頭。在身著裘皮大衣的工商企業界人士的注視下,爸爸走上主席臺。這也是工商企業界人士第一次與共產黨市長打交道,爸爸的這套行頭讓他們有點看不起,會場上有人交頭接耳。待到爸爸開始講話,幾句話過后他們的表情就變了。爸爸講話不用稿,侃侃而談,再加上一米八的大個子,氣宇軒昂,雙眼透著智慧的光芒。爸爸還不無詼諧地告訴我:“我就是要讓他們看看,共產黨不是土包子。講著講著,我還特意用上幾個英文單詞鎮鎮他們,這些人聽完一個勁兒給我鼓掌,都表態積極配合我黨的工作。”
在錦州期間,爸爸還干了一件令他非常自豪的事。一天他去一個街道辦事處,辦事處設在逃走的國民黨高級官員家里。爸爸進屋時工作人員正圍著桌子吃飯,爸爸一眼就注意到桌子旁邊墻上掛著的古畫,仔細一看落款是明代一位著名畫家。畫上積了一層灰土,還有吃飯濺上的菜汁。爸爸問起這幅畫的來歷。工作人員說他們搬進來時房子里就有這畫,史市長要喜歡就拿走。爸爸深知這是一件珍貴的歷史文物,便把畫取下、包好。平津戰役后,他寫了一封信,派專人把畫送到了北京故宮博物院。這幅畫被故宮博物院作為珍品收藏和展出。
就即便是老天爺也不懂。不然怎么會讓王爺43歲就生病做手術傷元氣,不得不離開他辛苦得來的正式工作,病退在家呢!
1954年東北大區撤銷后,爸爸調到中華全國供銷合作總社工作,我們一家來到北京。爸爸在全國總社分管過土產、再生物資、棉麻、煙草、化肥等業務工作。他干一行、愛一行、精一行,對整個業務情況了如指掌,所有數字都在腦中。他經常到國務院匯報工作,周恩來總理和當時分管財貿口的李先念副總理從來不聽虛的東西,只要實實在在的內容,問什么問題爸爸都能有情況、有數字地準確報上。
1958年,全國的毛竹收購環節不順暢,爸爸親自到福建的深山里蹲點三個月,徹底解決了竹子的產、供、銷問題。他吃住在深山小窩棚中,和老鄉促膝談心,熟知了竹子各個品種的栽培技術和用途,還親自參加放竹排。
上世紀50年代末,供銷合作總社與商業部合并,一次各部門集中向當時的商業部長姚依林匯報工作。爸爸管的廢品回收與利用不是商業部的主流業務,他的匯報安排在最后。大家都匯報完了,已經到吃午飯的時間,姚依林部長說:“老史,給你10分鐘夠不夠?”爸爸匯報的是全國廢品回收,主要是廢品利用方面的工作。匯報內容生動具體、豐富精彩,一說就是半個小時過去了。姚依林部長說:“沒想到廢品工作有這么大的名堂。老史,你回頭再專門給我匯報一次。”
爸爸把廢品的回收和再利用搞得有聲有色,還專門在北京展覽館舉辦了“全國再生物資交流展覽會”。當時,北京郊區一個倉庫堆放了大量解放初期清理城市垃圾時無人認領的舊自行車,長期無法妥善處理。爸爸組織了一些修理自行車的老師傅對這些自行車重新修理、拆裝。這些車大都是解放前的進口貨,質量很好,經老師傅們修理后很好騎,在委托商行賣得供不應求。這樣既解決了廢舊倉庫的常年占地問題,還增加了收入,同時滿足了市場需求。
上世紀60年代初的山東省棲霞縣是全國數得著的貧困縣。全縣大部分土地溝壑縱橫不適合種植糧棉。經過考察,爸爸提出在棲霞因地制宜種植果樹,供銷合作社給予政策扶持。為此,他親自到棲霞蹲點,一住就是四個月。實地考察土地條件,通過宣傳改變農民多年的種植習慣,引進優良品種,解決資金調配,傳授果樹栽培技術。他走遍了那里的每一個公社、大隊,每到一處都是與當地老鄉同吃同住,還親自下地和村民一起在果園勞作。1965年10月10日,《人民日報》用大版篇幅報道了全國總社工作組的情況,并配發社論《從棲霞看發展農村副業的重要性》。
去年我專程去了棲霞。現在的棲霞已經是全國著名的水果之鄉,坡坡坎坎長滿了果樹,枝頭果實累累。一路上我腦海里總是浮現爸爸當年從棲霞回到家,穿著一件褪色的布衣,黑黑瘦瘦的樣子。我不禁幾次流淚,心里想的就是:爸爸你要是能來看看多好啊。
爸爸在山東棲霞練就的果樹種植技術,“文化大革命”中下放五·七干校監督勞動時還派上了用場。他成了干校果園大隊的技術員,從嫁接、施肥、剪枝、打藥每個環節都是一流的老把式。
粉碎“四人幫”后,爸爸恢復工作,任全國供銷總社黨組副書記、副主任,不久調入國務院財貿領導小組任副組長,協助姚依林副總理主持日常工作。1982年退居二線,曾先后擔任國家經委和國家計委顧問。
上世紀90年代初,因為糧棉爭地,每年為完成棉花收購指標,春節一過,國務院就組織有關部委成立龐大的棉花工作組,分赴各產棉區。爸爸與棉花打了多年交道,懂得這里的問題。他向當時的朱镕基副總理建議,在我國的新疆建大型棉花種植基地,從根本上解決困擾國家經濟多年的內地棉與糧爭地的矛盾。爸爸還表示,愿帶一個工作組赴新疆考察和落實。朱副總理一聽連說了幾個“好”字,但勸年事已高的爸爸不要親自去跑了。在朱镕基重視下,現在我國新疆的棉花生產基地已成規模,每年收獲季節都有專列拉上內地農民到新疆采棉。爸爸在世那幾年幾次想親赴新疆,但都因身體原因未能成行。
爸爸自加入黨組織那一天,不論是身處逆境還是順境,從不計較個人得失,始終如一、勤勤懇懇為黨工作,把待遇、名利,看得很淡。
“文化大革命”中爸爸每月工資只發20元,除了吃飯,爸爸熬夜寫東西養成的抽煙習慣戒不掉。沒有錢,他就自己動手用一張小紙卷煙抽。那時,他還找來一些破布,用面糊一層層粘上,再買來麻繩一針針納了一雙鞋底,做成一雙鞋寄到我插隊的黑龍江。爸爸說我下地勞動費鞋。看著出自爸爸手一針針納的鞋底,針腳歪歪斜斜,但很密實,有的地方還有爸爸納鞋底時扎破了手粘上的血跡,千里之外的我無比辛酸。我問爸爸怎么會做鞋,爸爸說在抗日根據地大生產運動時他還學會紡紗線呢。那時,我立刻覺得自己在北大荒所受的不論是精神還是身體上的苦難,與爸爸比都不算什么了。
爸爸為人正直善良、有情有義。他常常講起1968年底他們剛去文安五·七干校時,讓他感動一輩子的事。
那時他是被監督改造的專政對象。造反派要求他和總社另一位副主任王卓如伯伯每天除了和大家一起下地勞動外,晚上收工后必須把干校家屬宿舍一條街上各家各戶的水缸挑滿。第一天大家都不知道這件事,許多家水缸是空的。爸爸和王伯伯挑到很晚才完成任務。王伯伯體力不如爸爸,年齡也比爸爸大,挑水時幾次眼里都轉了淚花。但第二天爸爸和王伯伯再去挑水時,水缸都已經被各家各戶富有同情心的同事們搶先挑滿了,一擔水一條街都用不完。
爸爸非常愛我們,但他又把我們看作是人民和國家的。
1950年抗美援朝戰爭爆發,正在工農速成中學讀書的大哥報名上前線。時任沈陽市委秘書長的爸爸得知后對大哥說:“你是共產黨員,在這個時候應該挺身而出。”大哥上戰場的前一晚,爸爸把全家召集在一起吃了頓飯。大哥一去幾個月沒有消息,后來學校聽說同學們赴朝傷亡很大,但不知具體名單。家里很久以后才收到大哥的信,得知他們一同赴朝的同學已經犧牲了1/3。這年冬天,爸爸輾轉托人給大哥捎去一身絨衣,以抵擋朝鮮戰場上的嚴寒。
當我們開始樹立人生理想時,爸爸教育我們要當一名普通的社會主義勞動者。二哥寫過一篇作文《我的理想》,說他的理想是當一名火車司機。爸爸非常高興,還幫他在文章詞句上作了修改。我問爸爸將來我做什么?爸爸說讓我做一名光榮的紡織女工。
爸爸一生謙遜、隨和,總是為別人著想。
在生命最后的兩個月,爸爸非常想念他的老戰友、老同事、老領導,常常念叨他們。但他生病住院的消息卻不讓告訴這些老友們,怕他們知道后趕來看他,傷感。爸爸去世前三天給他的領導——當時國家計委主任曾培炎寫了一封短信。信中說:大家工作都很忙,他的后事不要給組織添麻煩,不搞遺體告別、不寫生平、不開追悼會、不登報,只要求遺體覆蓋上黨旗,由子女們送去火化,骨灰也不放在八寶山,和先他而去的媽媽一起放在一個小小的普通墓穴中。爸爸自己還草擬了一個簡單的通知。請組織在他后事處理完畢再告知各位老友,并祝各位老友身體健康、生活愉快。
爸爸的老領導、挈友呂正操伯伯得知爸爸去世的消息很震驚,怎么一向樂觀、豁達,談笑風生的老史竟沒打聲招呼就匆匆走了呢。盡管年事已高還親自寫了一篇紀念文章,發表在《人民日報》上,題目是《活得輕松愉快死得干凈利索》。這位戎馬一生的老將軍用他直白感人的語言表達了對爸爸的思念,以及對爸爸為黨和國家出生入死、奮斗一生的贊許。呂正操伯伯這樣評價爸爸,“新中國建立后,他長期做經濟工作,全身心投入這一領域,不僅是一位好的領導,而且成為這一方面的專家。無論是在戰爭年代,還是在和平建設時期,史立德同志都是為國家、為人民做出了卓越貢獻的。他卻謙虛謹慎,不事聲張。但我們這些和他共同戰斗、一起工作過來的戰友同志,以及后來的人們,是不能忘記他,是要記住他的功績的。”
就在將寫完這篇文章時我又做了一個夢:那里很美、很靜、一望無際,太陽在遙遠的天邊把整個天空和大地都照得金燦燦的。爸爸就在那。我想這也許就是他靈魂安置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