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酒瑞
(山西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山西太原030006)
價值是一種“為我關系”,是主體對事物意義的追問。霍布豪斯曾認為:“各種社會制度和政治制度本身并不是目的。它們是社會生活的器官,是好是壞,要根據它們所蘊涵的精神來判定。社會的理想不是在求索一種完善而沒有變化的制度性的烏托邦形態,而是在探求一種精神生活的知識,以及這種知識的無限制的和諧增長所需要的永無斷絕的動力。”1這些精神與理想是政治體系的深層結構,也就是政治價值。在指導一個國家政治生活的不同價值序列中,通常會有一種價值處于主導地位,發揮統帥功能,是為政治核心價值,它引領著政治治理的意義和目標,規定著政治變革的方向與道路。
不過,政治核心價值與不同時空中政治的主題密切相關,需要不斷選擇、調整、更新和優化。在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政治核心價值發生了兩次轉向:第一次是從階級斗爭為綱轉向經濟建設為中心,這開啟了政治價值的現代化征程;第二次是從經濟建設為中心轉向以人為本,這最大限度地形成了政治價值共識。2010年10月中國共產黨十七屆五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二個五年規劃的建議》(以下簡稱“十二五規劃”)中明確提出:“更加注重以人為本”、“更加注重保障和改善民生”、“人民生活質量和水平不斷提高”、“人民權益得到切實保障”、“建設農民幸福生活的美好家園”,還有諸如“加強人文關懷”、“育人為本”、“推動人才事業全面發展”等等,處處蘊涵并體現著以人為本的價值法則,成為指導執政黨治國理政的要旨。那么,在學理上闡明以人為本與政治核心價值轉向的關系及其理論品格和現實涵義,對于踐行以人為本的價值目標,推動中國政治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在改革開放前的很長時期內,指導中國政治的核心價值是階級斗爭,即“以階級斗爭為綱”,“階級斗爭是綱,其余都是目”,這種政治價值最極端的實踐形式就是“文化大革命”。正是“文革”將中國政治推向了全局性危機:政治組織癱瘓,政治權力失衡,政治制度失調,政治秩序失范,政治治理失效,國民經濟瀕臨崩潰。“擺脫危機,走向新生”構成了“文革”結束后中國共產黨面臨的首要難題。以鄧小平為核心的第二代領導集體總結新中國成立后30年正、反兩方面的經驗和教訓,開啟了改革開放的歷史新時期,這是以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為標志的。該會議的主題就是把全黨的工作重點轉移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上來,這從根本上推動了政治核心價值的第一次轉型,即從階級斗爭為綱轉向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是當代中國政治治理的偉大轉折。在此之后,鄧小平的多次講話能夠充分說明這一點。1979年,他在黨的理論工作務虛會議上指出:“我們當前以及今后相當長一個歷史時期的主要任務是什么?一句話,就是搞現代化建設。能否實現四個現代化,決定著我們國家的命運、民族的命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是我們當前最大的政治。”2同年,他在黨的省、市、自治區委員會第一書記座談會上的講話中認為:“經濟工作是當前最大的政治,經濟問題是壓倒一切的政治問題。”3我們知道,告別“文革”后的中國政治主題即為政治體制改革,而政治體制改革的目的是解放和發展生產力;改革的突破口是推行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改革的主要內容是上層建筑中不適應生產力發展的環節等。這些都是圍繞經濟建設這個中心、服務于這個中心的。
確實,改革開放后的中國政治治理基本上是圍繞經濟建設展開的,是直接服務于經濟建設這個中心的。如黨政分開、機構精簡,特別是很多地方政府設置的招商引資機構,主要是適應經濟市場化的需要;建立宏觀調控機制、培育市場體系、打擊地方保護主義、懲治市場不軌行為,甚至在一段時期內政府曾成為參與微觀經濟活動的主體,使政府的經濟建設職能得到了強化;一系列圍繞市場經濟建立、發展和完善的經濟政策和法律的實施為規范和調節經濟運行提供了制度保障;生產力發展的狀況,經濟增長特別是GDP指標越來越成為衡量政府績效的重要尺度;等等。在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價值指引下,執政黨和政府牢牢抓住這個中心不動搖,大力發展生產力,綜合國力大幅提高,人民生活水平迅速改善,由此贏得了廣大民眾的充分擁護和支持,樹立了政治權威。特別是1992年十四大將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作為經濟體制改革的目標,極大地解放了生產力,釋放了人民群眾的活力,推動了經濟快速增長。對于中國這個超大社會的政治治理而言,此舉意義十分重大。
應明確的是,黨和政府從不認為經濟發展能夠解決一切問題,更沒有將經濟發展簡單等同于經濟指標特別是GDP的增長。如鄧小平談到經濟建設和其它工作關系時就指出:“現代化建設的任務是多方面的,各個方面需要綜合平衡,不能單打一。但是說到最后,還是要把經濟建設當作中心。離開了經濟建設這個中心,就有喪失物質基礎的危險。其它一切任務都要服從這個中心,圍繞這個中心,決不能干撓它、沖擊它。”4很顯然,他是在強調經濟建設的基礎性地位,并無意否認其他工作的重要性,特別是他多次提出的“兩手抓、兩手都要硬”的思想符合馬克思的基本觀點。馬克思主義雖然強調經濟基礎的重要性,但并不存在所謂“經濟決定論的貧困”。如恩格斯就曾認為:“根據唯物史觀,歷史過程中的決定性因素歸根結底是現實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無論馬克思或我從來沒有肯定過比這更多的東西。如果有人在這里加以歪曲,說經濟因素是唯一決定性的因素,那么他就是把這個命題變成毫無內容的、抽象的、荒誕無稽的空話。”5但是,在強調“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奉行“效率優先,兼顧公平”,認為“低速度就等于停步,甚至等于后退”6的情形下,很容易出現一種傾向,即認為經濟發展能夠解決一切問題,甚至包括所有政治問題。現實中,在很多地方、行業,它們的領導人確實將經濟發展等同于經濟增長,將經濟量的增加作為目標追求,認為只要經濟增長了,其他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工具理性滑向了目的理性。發展經濟、實現經濟增長因此從“中心”蛻變成了“唯一”,成了政治的“唯一”使命。即便在物質生活已基本滿足的當今中國,這種“以GDP為本”的現象仍具有極大的普遍性。發展主義的產生及其蔓延確實推動了經濟繁榮,創造了“經濟奇跡”。到2010年中國已發展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但在這種繁榮和奇跡的背后,是嚴重的結構失衡、區位失衡、城鄉失衡、產業失衡與貧富失衡等,造成了一系列的治理困境。從現象學看,這體現為:經濟增長了,但生態破壞了,人的生存環境惡化了;生活水平提高了,但一些人的相對剝奪感甚至是絕對剝奪感增加了,幸福指數下降了;物質生活有保障了,但道德水準降低了,精神生活匱乏了;一些地方發達富裕了,但社會貧富拉大了,社會公正缺失了;市場擴張了,資本強大了,但勞動弱勢了;等等。特別是GDP被偶像化、絕對化、神圣化之后,政府及其官員過深地介入經濟領域,在追求數字、數量和規模的同時,制造了太多的“官出數字,數字出官”的丑態,更有借發展經濟之名大肆設租尋租,貪污腐化,胡作為、亂作為、不作為等現象時有發生。隨之而來的結果是:“政績工程”搞好了,經濟增長了,但治理績效降低了,正當性流失了。這非常類似于亨廷頓所說的“合法性困局”,即在大多數發展中國家,“由于它們的合法性是建立在政績的標準之上,威權政權如果不能有好的政績,將失去合法性,如果政績好了,也將失去合法性”。7從本質看,諸如此類的“有增長無發展”、“見物不見人”的怪象,體現的是“以錢為本”、“以物為本”、“以官為本”的價值理念,人被當成了工具而非目的,違背了康德所謂的道德律令。這已帶來了巨大的社會和政治風險,對政治穩定與社會和諧構成了挑戰。看來,轉換政治治理理念,確立新的政治價值已成為一個刻不容緩的問題。
新世紀以來,中國政治領域發生了一場靜悄悄的革命,這就是共產黨順應時勢,逐步調整并形成了新的政治核心價值,即以人為本。江澤民提出了“三個代表”重要思想,即中國共產黨要始終代表中國先進生產力的發展要求、中國先進文化的前進方向、中國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他認為:“我們共產黨人全部工作的出發點和歸宿,都是為人民謀利益。這是我們的立黨之本、執政之本。政治問題主要是對人民群眾的態度問題,同人民群眾的關系問題。人民群眾是歷史的創造者,是真正的英雄。”應當說,“三個代表”重要思想中蘊涵了豐富的“以人為本”因素,可視為共產黨倡導以人為本核心價值的發端。以胡錦濤為核心的領導集體則將“以人為本”寫在了共產黨的旗幟上。十六屆三中全會首次提出科學發展觀,即“堅持以人為本,樹立全面、協調、可持續的發展觀,促進經濟社會和人的全面發展”,這是以人為本理念的正式提出。之后,在2004年召開的人口資源環境工作座談會上,胡錦濤在闡釋科學發展觀的同時,對以人為本也進行了解釋。2007年黨的十七大報告將以人為本視為科學發展觀的核心,并對以人為本的內涵作了更全面、明確的闡釋。報告認為:“必須堅持以人為本。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是黨的根本宗旨,黨的一切奮斗和工作都是為了造福人民。要始終把實現好、維護好、發展好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作為黨和國家一切工作的出發點和落腳點,尊重人民主體地位,發揮人民首創精神,保障人民各項權益,走共同富裕道路,促進人的全面發展,做到發展為了人民、發展依靠人民、發展成果由人民共享。”這既明確了以人為本的政治核心地位,即黨和國家一切奮斗和一切工作的目標,是政治治理的出發點和落腳點,也揭示了以人為本的內涵和要求,體現了執政黨崇高的價值理想。可以說,以十七大為標志,以人為本價值理念得以正式確立,政治核心價值實現了從經濟建設為中心向以人為本的轉換。
何為以人為本?人們的認識有所不同。不過從政治學角度看,以人為本的“人”既是指政治生活中現實的個人,即公民,又是指人的政治集合體,即人民或民眾。以人為本的“本”主要指政治治理中什么是最根本、最重要和第一位的,什么是政治發展的目標、宗旨和動力。作為一種政治核心價值,以人為本的內涵可概括為:人是政治的目的,政治以尊重人、服務人、體恤人和發展人為己任,人民主權是政治的公理,政治的運作基礎是民意、行動指向是民利、運行目的是民權。如果將現代政治視為一個系統平臺,那么政治制度構成“硬件”,而政治價值則構成“軟件”。政治的核心是公共權力,政治價值即為公共權力的行動取向和運行目標,主要用于回答政治治理是為了什么的問題。歷史地看,傳統社會政治權力的歸宿為“在君”、“在神”,指導其運行的核心價值固然是“以君為本”、“以神為本”。政治價值多元化體現了現代社會開放、寬容、妥協的特性。那么在多元價值的格局中,如何凝聚共識,形成核心價值,直接關涉政治治理的方向和目標,規定著政治發展的動力和路徑。
在中國,政治核心價值從經濟建設為中心轉向以人為本,其意義集中體現為價值共識的形成。比較而言,以人為本的價值法則可以在不同民族、不同階級階層、不同行業以及不同身份和地位的人們之間最大限度地形成共識,可以構造一種強大的“文化場”,為人們搭建價值共享的心理平臺,可以得到人們的一致認同和支持,釋放“大功率”政治價值效能,為中國政治發展提供明確的目標和強勁的動力。這是因為,以人為本核心價值的確立體現了深厚的政治基礎、歷史根基和文化底蘊,具有獨特的理論品格:就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理想而言,它是一種價值回歸;就西方政治文明發展的成果而言,它是一種價值對接;就中國傳統政治文化的精髓而言,它是一種價值傳承。
其一,價值回歸。馬克思主義并非存在主義者所言說的“人學空場”,其理論始終貫穿著以人為本的精神。現實的人是馬克思考察社會與政治的出發點和歸宿。“創造這一切、擁有這一切并為這一切而斗爭的,不是‘歷史’,而正是人,現實的、活生生的人。‘歷史’并不是把人當作達到自己目的的工具來利用的某種特殊的人格。歷史不過是追求著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8既然人是“歷史的劇中人和劇作者”,是社會的主體,那么人就應當是目的,是經濟、社會和政治進步的尺度。當然,與西方人本主義不同,馬克思以人為本的思想源于其唯物史觀。“唯物史觀的出發點是現實社會中的人的價值,生產力水平是衡量人的價值的一個客觀標準,生產關系和上層建筑是實現人的價值的社會結構,而社會發展理論是對不同形態的社會結構所做的價值判斷”。9因此可以說,以人為本的實現是一個歷史的過程。在傳統社會,“專制政體的原則總的來說就是輕視人,蔑視人,使人不成其為人”,“使世界不成其為人的世界”,而成為“庸人的世界”,“政治動物的世界”。10即便在現代社會,以人為本的價值原則也難以避免地被異化為諸如“以物為本”、“以官為本”等面相。西方馬克思主義者馬爾庫塞將資本主義描述為一種“單面社會”,認為活動其間的都是具有“單面思維”的“單面人”,即只知道物質享受而喪失精神追求,只有物欲而沒有靈魂,只有屈從現實而無能批判現實的人。馬克思主義是中國社會主義建設的指導思想,但社會主義長期以來違背了以人為本的價值要義,按鄧小平的說法就是“不夠格”、不稱職。有人研究認為:“社會主義實踐上失誤的根源之一是理論上的偏差,主要是偏離了社會主義的基本價值。社會主義基本價值的主旨之一是建立每個人自由而全面發展的社會。但是在以往的社會主義實踐中,社會主義這一精髓并沒有被社會主義的實踐者自覺訴諸于實踐。”11這些將人工具化,違背以人為本的現象可以從馬克思思想中得到解釋。馬克思認為,人的發展經歷了三種形態,即“人的依賴關系”占支配地位的社會形態、“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的社會形態和“建立在個人全面發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生產能力成為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的社會形態。12因此,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政治理想就是要推翻那些剝奪人、統治人、奴役人、遺棄人的社會與政治制度,真正實現“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的聯合體,其政治哲學的精髓和政治理想的核心就是以人為本。中國共產黨將以人為本確立為核心價值,意味著經濟、政治和社會的發展要以服務人、關愛人為準則,要肯定人的利益、權利和尊嚴,實現發展成果的共享。這是社會主義價值理念的本真性回歸。
其二,價值對接。近現代社會以降,以肯定人的價值、尊嚴和權利為原則的西方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在使人真正成為社會主體的同時,也推動了現代民主政治的發展。特別是通過盧梭對人民主權的本體性論證,主權在民的觀念深入人心,構成了現代政治文明的公理。當然,民主政治的價值追求呈現為包括正義、自由、平等、博愛、權利等多元并存的格局。但是,這些價值準則無不以人的生活為經緯,以人的發展為要義,其宗旨在于尊重人、肯定人、關愛人、服務人、保障人,可概括為以人為本,即以人為最高價值。現代民主體制下,無論公共權力的產生和運行,政治制度的設計和運作,還是公共政策的制定和實施,都應從現實人的需要出發,堅持人道原則,關心人、發展人;應尊重民意、實現民利、保障民權,真正體現情為民所系、權為民所用、利為民所謀的精神。美國民主哲學家杜威曾言:“政府、商業、藝術、以及所有社會制度都有一種意義,一種目的。那種目的就在于解放和發展一切個人的能力,而不管個人屬于什么種族、性別、階級或經濟地位……民主有許多意義,但如果說它有一種道德意義,那它的道德意義就在于解決這樣一個問題,即一切的政治制度和工業制度的最高檢驗標準就是它們有助于每個社會成員的全面發展。”13這是對民主政治與以人為本關系的深刻揭示。歷史表明,以人為本價值理念得以普及、深入人心的過程,就是民主政治建構和成長的過程。那些輕視人、忽視人、蔑視人、不將人當作人的暴力政治,那些控制、剝奪和壓迫人民的專制政治,那些強奸民意、剝奪民利、摧殘民權的強權政治等一切非人道的政治,都因違背以人為本的價值法則而必然破產。盡管說民主政治沒有統一的模式,社會主義民主建設在制度設置、路徑選擇等方面都不同于西方,但全球化時代的中國政治不可能自轉于人類文明之外。以人為本和現代民主政治的親和關系意味著,以人為本的價值取向是中國政治發展必須堅守的核心精神。可以說,在政治治理出現困境的情況下,中國共產黨提出以人為本的理念是一種價值自覺,是與人類政治發展價值成果的開放性對接。
其三,價值傳承。中國傳統文化博大精深,源遠流長,特別是在以儒家為代表的王道思想體系中,民本構成了價值精髓。早在商周時代,中國人就提出了“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的思想。民本即以民為本。孟子通過對歷史上治亂成敗的分析得出民心向背是國家興亡之根本,將民本思想推到了一個相當的高度。他說:“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荀子則提出:“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甚至《管子》中還有“以人為本”的提法,如“夫霸主之所始也,以人為本。本理則國固,本亂則國危”,等等。我們有理由認為,中國歷史上的民本思想一脈相承,構成了歷朝歷代統治者治國理政的價值共識。但是近代以來,在走向共和的政治建設中,人們對傳統政治哲學中以民為本的認識產生了分歧。有人指陳歷史上的民本和現代民權是相輔相成的。如梁啟超就認為:“要之,我國有力之政治思想,乃欲在君主統治之下,行民本主義之精神,此理想雖不能完全實現,然影響于國民意識者既已甚深,故雖累經專制摧殘,而精神不能磨滅,歐美人睹中華民國猝然成立,輒疑為無源之水,非知言也。”14但也有人認為,“民本”是專制權力的題中之義,本身不包含任何民主的因素,“‘民本’強調的并不是‘民’自在自足的價值,而是它對于國家社稷,歸根結底是對于君主的意義。因而,說穿了,‘民本’就是‘君本’,是‘君本’的修飾性轉義表達”。15應當說,這兩種觀點都有道理但又都失之偏頗。恰當的認識是:民本作為一種價值法則、政治法則,與以人為本是相通的,甚或說在政治價值上以人為本就等同于以民為本。正如有學者指出的:“在價值法則方面,民本與人本是相通的,它們都把尊生愛人、保民養民作為最高的價值,把是否有利于人民作為最高的判斷標準。在政治法則方面,民本與人民主權是相通的,它們都確認人民的主體地位,把人民答應不答應、同意不同意作為判斷國家治理的政治標準。”16中國共產黨繼承以民為本的歷史傳統,提出了以人為本的價值準則,是對歷史文化資源的開發和利用,也是對中國傳統政治文化價值的一種歷史性傳承。并且,中國現有政治體系中的人民代表大會制度、政治協商制度、選舉制度、行政法律制度等可以為以人為本的核心價值提供程序支持,以人為本的實現由此獲得了政治和法律保障。
以人為本既是一種價值追求,更是一種實踐過程,具有極強的現實性。政治核心價值從經濟建設為中心到以人為本的飛躍,就是要合理構造大寫的、整全性的“人”,形成以人為基礎、主體、動力和目的的,協調、均衡、可持續的政治治理格局。這需要以生產力的發展和經濟建設為基礎,更需要以民主政治的鞏固為保障。這要求在政治治理中將價值法則轉換為政治和程序法則,無論是政治制度的安排,公共政策的實施,還是政治組織的規劃,都必須從根本上體現以人為本的精神,始終將人放到主體地位,使人的主體利益充分實現,主體價值被充分尊重,主體作用充分發揮,人的全面發展充分展開。或者說,以人為本的核心價值應體現、滲透于政治治理的全過程,構建最大限度地尊重民意、實現民利、保障民權的人本政治。“十二五規劃”中處處彰顯的以人為本精神,體現了執政黨和政府實現以人為本、構建人本政治的信心和決心,這是中國政治發展的方向和趨勢。
(一)尊重民意:人本政治的基礎
英國思想家葛德文指出:“民意是人類本性的堡壘,或者更不如說是人類本性的廟堂,如果它遭受污損,世界上任何神圣和崇高的東西也就都不存在了。”17這事關政治合法性的問題。現實的政治合法性無法自然生成,也不能一勞永逸。為了贏得合法性,統治集團往往會通過法律、意識形態、道德倫理等途徑進行合法性論證,但無論運用哪種方式,都必須以尊重民意為基礎,體現以人為本。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這是一條被歷史反復證明的政治規律。胡錦濤指出:“人心向背,是決定一個政黨、一個政權盛衰的根本因素。馬克思主義政黨的理論路線和方針政策以及全部工作,只有順民意、謀民利、得民心,才能得到人民群眾的支持和擁護,才能永遠立于不敗之地。”如果說民心和民意是政治合法性的基石,是重要的政治資源,那么尊重民意就是以人為本核心價值的體現,是建構人本政治的關鍵。
在價值法則上,中國傳統的民本與現代的以人為本相通。確實,民本政治具有深厚的歷史根基,即便在今天,很多政府官員也秉持“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觀念,認真踐行“當官要為民做主”的理想。但現代政治是一種民意政治,其合法性主要是通過理性程序和規則實現的。如代議民主機制就是很重要的吸納、輸送和回應民意的重要形式,當然這種機制在實踐中也暴露了很多問題,遭到了諸多批評,人們由此引入了協商民主、參與民主等其他反映民意的補充形式。
改革開放以來,隨著人民代表大會制度、政治協商制度、選舉制度、信訪制度等的不斷完善和發展,中國的民意表達機制已基本建立起來,并在日益多元化的民意表達格局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但民意傳輸機制仍然存在渠道堵塞、發展失衡、運行不暢、自主性不強等問題,尊重民意在某些場合下就成為空話。事實上,拓展民意吸納機制的制度空間還很大,如擴大直接選舉范圍,提高人大代表的代表性,增強人民代表大會的民意表達功能;擴大協商民主范圍,創新協商制度,增強政治與社會協商機制在民眾利益表達過程中的功能;擴大基層民主的范圍,健全群眾自治機制,增強參與民主的示范效應;等等。特別是各種公共政策的制定和實施都應重視民意、民情和民心,堅持用人民擁護不擁護、贊成不贊成、高興不高興、答應不答應作為判斷一切是非得失的根本標準。對此,“十二五規劃”明確規定:“健全科學決策、民主決策、依法決策機制,推進政務公開,增強公共政策制定透明度和公眾參與度,加強行政問責制,改進行政復議和行政訴訟,完善政府績效評估制度,提高政府公信力。”這有助于將以人為本的價值法則轉化為程序法則,增強政治合法性,它是人本政治的真諦。
(二)實現民利:人本政治的根本
在現代民主政治的條件下,所有政府都聲稱將實現民利、保障民生、為民謀取福利作為行動指南。“只有當受治者同治者的關系遵循國家服務于公民而不是公民服務于國家,政府為人民而存在而不是相反這樣的原則時,才有民主制度存在”。18可以說,政府實現民利的狀況和程度構成了以人為本核心價值實現的標尺。馬克思主義認為:“過去的一切運動都是少數人的或者為少數人謀利益的運動。無產階級的運動是絕大多數人的、為絕大多數人謀利益的獨立的運動。”19在社會主義建設進程中,中國的執政黨和政府應始終以社會為本位,以實現民利為主義,堅持“三個有利于”標準,貫徹“三個代表”重要思想,體現全心全意為民服務、切切實實為民謀利的宗旨。鄧小平在20世紀50年代就曾指出:“中國共產黨員的含意或任務,如果用概括的語言來說,只有兩句話: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一切以人民利益作為每一個黨員的最高準繩。”20事實表明,新世紀以來黨和政府在治國理政中,圍繞服務型政府建設,特別強調“以人為本”、“以民為本”,堅持“利為民所謀”的理念,推行了扶民、重民、富民、利民、愛民、惠民等體現人本政治的政策與措施。同時,堅持“群眾利益無小事”,著眼于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嚴肅認真地處理了不時發生的擾民、傷民、害民、坑民、騙民、損民的問題和事件,體現了親民、務實的政治作風,踐行了以人為本的政治法則。
然而,在利益結構失衡、貧富分化嚴重的情況下,執政黨和政府要在繼續做大“經濟蛋糕”的基礎上,更加公正地分配“蛋糕”,確保全體人民共享改革和發展的成果。美國學者里普森認為:“國家應在對物質利益的分配的影響上承擔更多的責任;至少應提供最低限度的保障,不使有人生活在最低限度之下,同時鼓勵所有通過自己的力量來提高在最低限度之上地位的努力。”24人本政治的使命之一就是解決發展結構失衡的問題。當然,以人為本的政治價值并非是對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徹底否定和拋棄,而是糾正、深化和發展,目的是尋求一種更為優化的價值理念。發展是硬道理,人本政治建設也應視發展為第一要務。如果說,實踐中偏離以人為本的經濟增長不可避免地出現了“見物不見人”的困境,那么喪失經濟和物質前提談以人為本也是一種空想。同樣,人本政治建設也應避免落入人類中心主義的窠臼,即只強調人具有主體性、具有價值,而其他非人的一切都是客體、是工具,這種人類自我中心膨脹的結果就是人與自然關系的惡化。因此,“十二五規劃”以科學發展為主題,以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為主線,提高發展的全面性、協調性和可持續性,目的是實現經濟社會又好又快發展。特別是構建利益均衡機制的目標更加明確,提出要推進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堅定不移地走共同富裕道路,使發展成果惠及全體人民。如要促進教育公平,合理配置公共教育資源;努力形成企業和職工利益共享機制;努力扭轉城鄉、區域、行業和社會成員之間收入差距擴大趨勢等,都以保障和改善民生、實現民利為根本。
人本政治意味著政府運作既要服務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也要關注每一位個體,滿足每個公民的需求,不能借“人民”之名無原則地犧牲公民利益。長期以來在集體主義原則指導下,中國人更多強調整體利益、公共利益,嚴重忽視個人利益、公民利益,這不符合以人為本的價值準則。有研究者指出:“‘以人為本’原則要求不忽視活生生的個人。‘群眾利益無小事’——針對的就是這樣一種常見現象:群眾中許多個體的利益往往在維護整體利益的空泛口號下被忽視。所謂‘個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集體的事再小,也是大事’被一些人津津樂道,其結果是‘以人為本’在實質上被掏空了。”22當然,強調個人利益的重要性,并不倡導利己主義和個人唯私主義。這是因為,尊重和維護合理的個人利益,旨在弘揚個體的自主性、積極性和創造性,最大限度地發揮個體潛能,從而實現整體利益最大化。利己主義則是唯利是圖、損人利己,甚至可能演化為政治生活中個別當權者謀取私利、貪污腐化的借口。在實踐中,過分強調整體利益而忽視個體利益,或過分強調個體利益而忽視整體利益的做法,都不符合以人為本的精神。
(三)保障民權:人本政治的歸宿
在某種意義上,傳統政治走向現代民主政治的過程就是從官本位、政府本位、權力本位轉向公民本位、社會本位、權利本位的過程,即以人為本的核心價值逐步確立并實現的過程。現代民主政治系統中通常存在一個由諸種制度構成的規范體系,其重要功能就是確立一個公權力不能隨意介入的領域,即產生獨立的個人空間,旨在形成以人為最高價值的權利體系。如美國法學家弗里德里希認為:“憲法旨在維護具有尊嚴和價值的自我(sel f),因為自我被視為首要的價值。……在整個西方憲政史中始終不變的一個觀念是:人類的個體具有最高的價值,他應當免受其統治者的干預,無論這一統治者為君王、政黨還是大多數公眾。”23確實,如同民意尊重須通過程序法則實現一樣,權利保障也要依靠制度和法律公器完成。
如果說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標志著人民的政治解放,那么社會與自我解放的獲得則是在改革開放的實踐中逐步展開的。改革開放以來,執政黨在保障民權方面形成了一個開放務實的態度,并邁出了堅實的步伐。如1991年國務院發表《中國的人權狀況》白皮書,首次肯定了人權重要性;1994年中國人權發展基金會正式成立,宗旨就是發展人權事業。1997年黨的十五大確立了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目標,第一次提出“尊重和保障人權”,保護和實現人權成為政治發展的應有之義。還有2004年的憲法修正案明確規定“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這是人權問題上的重大突破;《物權法》的頒布為人們合法擁有財產提供了法律依據;意識形態的寬容大大拓展了人們的思想自由空間。特別是2008年汶川地震和2010年玉樹地震等公共突發事件的大救援以及對遇難者的全民哀悼,說明中國執政黨和政府已將保障公民權利作為行動的出發點和落腳點,體現了以人為本的政治價值取向。“十二五規劃”也進一步強調要加快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加強人權保障,促進人權事業全面發展;發展社會主義民主政治,保障人民知情權、參與權、表達權和監督權。但無法否認,在城市拆遷、企業改制、執法司法等政治治理活動中公民權利遭受侵犯的現象仍時有發生,嚴重違背了以人為本的精神。這些問題的解決需要堅持以人為本的價值法則,從根本上走出“官本位”、“權力本位”的誤區,回歸到“民本位”、“權利本位”,但更需要通過深化改革完善和創新制度與機制,限制和規范政治權力。可以說,依法治權、依法治政也是人本政治的基本命題。
注:
1[英]倫納德·霍布豪斯:《社會正義要素》,孔兆政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頁。
2、3、4《鄧小平文選》(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62-163頁,第194頁,第250頁。
5《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95-696頁。
6《鄧小平文選》(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75頁。
7[美]亨廷頓:《第三波——20世紀后期民主化浪潮》,劉軍寧譯,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64頁。
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18-119頁。
9趙敦華:《西方人本主義的傳統與馬克思的“以人為本”思想》,《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6期。
1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411、410、419頁。
11張艷濤:《馬克思哲學觀》,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年版,第18-19頁。
1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 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04頁。
13[美]列奧·施特勞斯、約瑟夫·克羅波西主編:《政治哲學史》(下),李天然譯,河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015頁。
14梁啟超:《先秦政治思想史》,商務印書館1926年版,第7-8頁。
15李憲堂:《試論儒家民本思想的專制主義實質》,《歷史教學》2003年第5期。
16夏勇:《民本與民權——中國權利話語的歷史基礎》,《中國社會科學》2004年第5期。
17[英]威廉·葛德文:《政治正義論》,何羨李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452頁。
18[美]喬·薩托利:《民主新論》,馮克利譯,東方出版社1993年版,第38頁。
19《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83頁。
20《鄧小平文選》(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57頁。
21[美]萊斯利·里普森:《政治學的重大問題》,劉曉等譯,華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331頁。
22王銳生:《“以人為本”:馬克思社會發展觀的一個根本原則》,《哲學研究》2004年第2期。
23[美]卡爾·弗里德里希:《超驗正義——憲政的宗教之維》,周勇、王麗芝譯,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14-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