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素莉
《歷史決議》是黨在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作出的重要政治決議,依照從“文化大革命”后期到新時期起點的歷史轉折和中國共產黨的理論邏輯,這個《歷史決議》具有里程碑的作用和意義。它反映了鄧小平等領導人的政治智慧、政治良心和政治勇氣。
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如何評價毛澤東和毛澤東思想成為一個首要的原則性問題。1977年4月10日,還未恢復工作的鄧小平,在給中央的信中就明確提出:“我們必須世世代代地用準確的完整的毛澤東思想來指導我們全黨、全軍和全國各族人民。”①《鄧小平年譜(1975—1997)》(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4年,第157頁。據統計,由此到1981年5月的4年間,鄧小平有15次之多以不同方式重申了這一原則性意見②參見《龔育之自述》,中央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339—342頁。。可以說,在對待歷史問題上、在把握《歷史決議》的起草方針上,鄧小平的思想一直非常明確,這就是“堅持真理,修正錯誤”③《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2頁。。但是,這個原則性意見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真正在全黨達成共識。
1978年12月召開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恢復和重新確立了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但在評價“文化大革命”時卻留了尾巴。鄧小平在《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團結一致向前看》的講話中說:要對“文化大革命”“作出科學的評價,需要做認真的研究工作,有些事要經過更長一點時間才能充分理解和作出評價,那時再來說明這一段歷史,可能會比我們今天說得更好”。因為“文化大革命”是毛澤東發動的,其出發點“是反修防修”,“至于在實際過程中發生的缺點、錯誤,適當的時候作為經驗教訓總結一下,這對統一全黨的認識,是需要的”。④《鄧小平文選》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49頁。1979年9月29日,葉劍英《在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三十周年大會上的講話》,第一次比較全面地總結了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歷史問題,也涉及了“文化大革命”的評價問題。他指出“文化大革命”是一場“反革命大破壞”、“大災難”。顯然,在當時敢不敢正視毛澤東晚年發動和領導的“文化大革命”的錯誤,敢不敢理直氣壯地肯定毛澤東的歷史功績是第一位的,把毛澤東思想同毛澤東晚年的錯誤區分開來,還有許多難以突破的障礙,需要黨中央具有兩個方面的政治智慧、政治良心和政治勇氣,需要黨表現出“大智大仁大勇”⑤參見《龔育之自述》,第337頁。。在隨后不到三年的時間里,這個“大智大仁大勇”通過黨中央推進的三件大事清晰地表現出來。
作為“文化大革命”的最大案件,劉少奇案的重新處理,可以說直接關聯到對“文化大革命”歷史的評價。1978年11月召開的中央工作會議,在分組討論中一些同志提出:“對‘文化大革命’應當重新研究,‘七分成績,三分錯誤’的評價不能說服人;‘劉少奇的資產階級司令部’根本就不存在。”⑥《中國共產黨歷史》第2卷,中共黨史出版社,2011年,第1056頁。1979年2月,中共中央決定對劉少奇一案進行復查。1980年2月,中共十一屆五中全會作出《關于為劉少奇同志平反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徹底推翻強加在劉少奇頭上的一切罪名,“恢復劉少奇同志作為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和無產階級革命家、黨和國家的主要領導人之一的名譽”。為劉少奇平反,事實上對“文化大革命”作出了徹底否定的結論。
《決定》稿起草過程中,在討論寫不寫劉少奇的缺點時,鄧小平堅持認為:這是“一個重要原則問題。實事求是可不容易。寫上這樣的詞句不會給人們說這是貶低少奇同志,不可能這樣理解。少奇同志與一般人不同,在給他作的平反決議中如果沒有這樣的內容,會給人一個印象,就是所有錯誤都是毛主席一個人的,這不是事實。我們犯的錯誤比少奇同志的錯誤多,總要承認他也有錯誤就是了。這也是個黨風問題。”⑦《鄧小平年譜(1975—1997)》(上),第604頁。《決定》貫徹了這個指示,其中有一句話:“我們黨在工作中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時也犯過一些錯誤,劉少奇同志也犯過一些錯誤”。這句舉重若輕的話,為《歷史決議》提供了方法論的依據。
1980年4月1日,鄧小平再次強調說:“講錯誤,不應該只講毛澤東同志,中央許多負責同志都有錯誤。‘大躍進’,毛澤東同志頭腦發熱,我們不發熱?劉少奇同志、周恩來同志和我都沒有反對,陳云沒有說話。在這些問題上要公正,不要造成一種印象,別的人都正確,只有一個人犯錯誤。這不符合事實。中央犯錯誤,不是一個人負責,是集體負責。”①《鄧小平文選》第2卷,第296頁。1980年11月,陳云對胡喬木說:“毛主席的錯誤,地方有些人,有相當大的責任。毛主席老講北京空氣不好,不愿呆在北京,這些話的意思,就是不愿同中央常委談話、見面。他愿意見的首先是華東的柯慶施,其次是西南,再次是中南。”②《陳云年譜(1905—1995)》下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260—261頁。
既然全黨都有錯誤,這就關涉黨在當年對社會主義的理解,即在理論高度上思考什么是社會主義以及怎樣建設社會主義的問題。在這個問題上毛澤東存在誤區,包括劉、周、陳、鄧在內的中央高層領導也存在誤區。在黨內4000多位高級干部討論《歷史決議》初稿時,意見最大的是“文化大革命”前十年。但在總結這十年的錯誤時,《歷史決議》提出:“這十年中的一切成就,是在以毛澤東同志為首的黨中央集體領導下取得的。這個期間工作中的錯誤,責任也同樣在黨中央的領導集體。毛澤東同志負有主要責任,但也不能把所有錯誤歸咎于毛澤東同志個人。”③《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第23頁。這個論述,從今天來看也是站得住腳的。應該承認,當時毛澤東看到了“大躍進”、人民公社化運動存在的問題,也想方設法去改正,比如1958年底到1959年上半年九個月的糾“左”。但是他沒有從根本上察覺社會主義模式和體制的弊端,而且對形勢估計錯了、采取的方法錯了,還從警惕“修正主義”的動機出發終止了帶有調整性質的探索,因而給黨造成了嚴重危害。
1980年8月18日,鄧小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關于《黨和國家領導制度的改革》的講話中有一段經典論述:“我們在講到黨和國家領導制度方面的弊端的時候,不能不涉及到毛澤東同志晚年所犯的錯誤。”“我們過去發生的各種錯誤,固然與某些領導人的思想、作風有關,但是組織制度、工作制度方面的問題更重要。這些方面的制度好可以使壞人無法任意橫行,制度不好可以使好人無法充分做好事,甚至會走向反面。即使像毛澤東同志這樣偉大的人物,也受到一些不好的制度的嚴重影響,以至對黨對國家對他個人都造成了很大不幸。”“文化大革命”的教訓是極其深刻的,“不是說個人沒有責任,而是說領導制度、組織制度問題更帶有根本性、全局性、穩定性和長期性。這種制度問題,關系到黨和國家是否改變顏色,必須引起全黨高度重視”。④《鄧小平文選》第2卷,第333頁。這樣的認識,也為《歷史決議》提供了方法論的依據。
鄧小平一再要求《歷史決議》的起草者在評價毛澤東的時候要掌握分寸,“錯誤的東西要批評,但是要很恰當。單單講毛澤東同志本人的錯誤不能解決問題,最重要的是一個制度問題。毛澤東同志說了許多好話,但因為過去一些制度不好,把他推向了反面”。⑤《鄧小平年譜(1975—1997)》(上),649頁。因此,《歷史決議》在分析“文化大革命”的制度成因時講了相互作用的兩個方面:第一,毛澤東的錯誤是在巨大的勝利面前“逐漸驕傲起來,逐漸脫離實際和脫離群眾,主觀主義和個人專斷作風日益嚴重,日益凌駕于黨中央之上,使黨和國家政治生活中的集體領導原則和民主集中制不斷受到削弱以致破壞”。第二,毛澤東錯誤產生的制度方面原因,一方面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沒有正確解決領袖和黨的關系出現的嚴重偏差對中國共產黨的消極影響;另一方面是中國長期封建專制主義在思想政治方面的遺毒沒有肅清。這兩個方面的結合,致使黨內民主和國家政治社會生活的民主沒有制度化、法律化,因而為毛澤東的錯誤提供了歷史條件,也就使黨和國家難于防止和制止“文化大革命”的發動和發展⑥《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第35—36頁。。制度建設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上深層次的問題,正如鄧小平所說:“斯大林嚴重破壞社會主義法制,毛澤東同志就說過,這樣的事件在英、法、美這樣的西方國家不可能發生。他雖然認識到這一點,但是由于沒有在實際上解決領導制度問題以及其他一些原因,仍舊導致了‘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這個教訓是極其深刻的。”①《鄧小平文選》第2卷,第333頁。這個教訓在今天也是有意義的,要使“文化大革命”的歷史悲劇不在中國的大地上重演的最根本前提就是制度建設。這個教訓是用血的代價換來的。
《中國共產黨歷史》第二卷在對“文化大革命”十年內亂的分析中指出:“‘文化大革命’對我們黨、國家和民族造成的危害是全面而嚴重的,在政治、思想、文化、黨的建設等方面都產生了災難性的后果”,“留下了極其慘痛的教訓”。“實踐證明,‘文化大革命’這場內亂極大地損害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社會主義和中國共產黨的崇高聲譽,玷污了人民民主專政,嚴重地影響了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的進程,必須予以徹底否定。”②《中國共產黨歷史(1949—1978)》第2卷下冊,中共黨史出版社,2011年,第966、971頁。1980年11月至1981年1月,經最高人民檢察院特別檢察廳起訴、最高人民法院特別法庭公開審判,林彪、江青兩個反革命集團受到法律制裁。鄧小平在談到這個問題時說:“我們之所以要把公審林彪、江青兩個反革命集團放在公布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的文件之前,就是為了說明他們是犯罪,而毛澤東同志是犯有錯誤。”③《鄧小平年譜(1975—1997)》(下),第695頁。依法審判這兩個反革命集團,為重建社會主義法制,防止歷史悲劇重演設置了不可逾越的政治底線,同樣為《歷史決議》提供了徹底否定“文化大革命”的方法論依據。
早在1979年9月29日,葉劍英《在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三十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中就把“文化大革命”中林彪、江青兩個集團的活動定性為“反革命陰謀活動”,并認為這“同我們黨所犯的錯誤,性質是截然不同的”④《改革開放三十年重要文獻選編》(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8年,第62頁。。鄧小平進一步指出,這個性質的截然不同就在于:“毛主席一生中大部分時間是做了非常好的事情的,他多次從危機中把黨和國家挽救過來。沒有毛主席,至少我們中國人民還要在黑暗中摸索更長的時間。”⑤《鄧小平文選》第2卷,第344—345頁。所以,《歷史決議》的結論是:“‘文化大革命’不是也不可能是任何意義上的革命或社會進步”,它“是一場由領導者錯誤發動,被反革命集團利用,給黨、國家和各族人民帶來嚴重災難的內亂。”“對于‘文化大革命’這一全局性的、長時間的‘左’傾嚴重錯誤,毛澤東同志負有主要責任。但是,毛澤東同志的錯誤終究是一個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所犯的錯誤。”⑥《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第30—31頁。
站在今天的角度來看,《歷史決議》反映了鄧小平等人的政治智慧、政治良心和政治勇氣。上述三件大事表明,鄧小平一方面要延續毛澤東開創的事業,另一方面也必須撥亂反正,作出改革開放的關鍵抉擇,在理論發展和制度改革方面作出重大調整。通過審判林彪、江青集團和《歷史決議》的公布,“把過去的問題了結了,不再糾纏。我們十億人民一心一意向前看,向四個現代化的目標努力”。⑦《鄧小平年譜(1975—1997)》(下),第709—710頁。在十一屆六中全會上,鄧小平曾斷言:“相信這個決議能夠經得住歷史考驗”⑧《鄧小平文選》第2卷,第383頁。。回眸30年來的風風雨雨,《歷史決議》的確經受住了歷史考驗。它的基本精神和方法論原則,在當前歷史條件下對重新凝聚改革共識、統一黨內外思想,仍有很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