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德若谷”與和諧人生

葛榮晉

（中國人民大學 哲學院，北京 100872）

“上德若谷”與和諧人生

葛榮晉

（中國人民大學 哲學院，北京 100872）

《老子》“上德若谷”命題中所包含的深刻思想，其中引申出的“無棄人”、“無棄物”，“自知者明”，“報怨以德”，“寵辱不驚”等美德，是我們創建和諧社會、和諧人生的重要思想資源。

老子；上德若谷；和諧人生

“上德若谷”這一命題源自于《老子》四十一章。這里，“谷”是指“兩山間流水之道”。“上德若谷”是說上德之圣人，虛心若谷，涵蓋天下，無所不容，無所不應，氣度恢宏，具有海納百川的包容性和圓通性?！敖Ｋ阅転榘俟韧跽撸云渖葡轮誓転榘俟韧??！保ā独献印妨拢?/p>

所謂“和諧的人生”，寬厚美德是不可或缺的道德基石。在待人接物上，要求具有寬宏、寬容、忠厚、大度的品格，切忌待人尖酸、刻薄，嫉妒和心胸狹隘。寬厚之德，是構建和諧人生的重要保證。寬則得人，寬則得福，寬則得樂。

一、“無棄人”“無棄物”

在老子看來，作為宇宙萬物的本體或本源的“道”，本是空虛不盈的。他說：“道沖(空虛)而用之，或不盈”(《老子》四章)，“大盈若沖，其用不窮?！?《老子》四十五章)“虛而不屈，動而愈出。”(《老子》五章)既然道體是空虛不實的，那么體道的圣人也就應當“致虛極，守靜篤?！?《老子》十六章)在老子看來，人的心靈本來是虛明寧靜、無私無欲的。惟其虛靜，不計利害得失，故能無所不容，寬宏大度。但是，在現實生活中，人們往往為私欲利害所蔽，人心紊亂，多有差錯。只有盡力地去掉自己的私欲，真正做到“曠兮其若谷”(《老子》十五章)，才能使人心恢復到如“淵”一樣的虛靜狀態，從而達到“虛極”、“靜篤”的境界。為人處事胸襟寬廣，無欲無私，就能夠包容人世間的一切，這就好像江海不逆小流，眾流皆歸一樣。

正因為圣人具有“上德若谷”的品德，所以在待人接物上，老子采取了“無棄”的態度。他指出：“圣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老子》二十七章)從這種“無棄”的態度出發，老子引申出了一條重要的結論：“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老子》四十九章)在人世間，“善者吾善之”，比較容易做到，“不善者吾亦善之”則不容易做到。老子以他寬宏的胸襟，主張無論是善者還是不善者，都應當以善相待。這樣，就可以達到化不善為善，使不善者也變成善者的目的。在人世間，“信者吾信之”，一般人可以做到；“不信者吾亦信之”則難以辦到。老子認為無論是誠實的人還是不講誠信的人，都應當信任他。這樣，就可以化虛偽為誠信，使虛偽的人變成誠實的人。

這種既能容人之長也能容人之過的“無棄”觀念，多為后人所贊同。明代楊繼盛發揮老子的“無棄”思想，指出：“見人之善，則對人稱揚不已；聞人之過，則絕口不對人言”?！叭酥畡偎颇?，則敬重之，不可有傲忌之心；人不如你，則謙待之，不可有輕賤之意?！?《父椒山諭應尾應箕兩兒》)清代金纓在《格言聯璧》中，也稱贊這種“上德若谷”的寬容精神，指出：“大著肚皮容物，立定腳跟做人”，“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非大丈夫不能如此度量?！?/p>

嫉妒之心是人性的弱點之一。嫉妒之心的實質是從自私自利出發去嫉賢妒能，而嫉賢妒能的實質則是嫉名妒利。實際上，嫉妒之心是一種自私的功利心理。嫉妒心強的人，往往是自高自大的表現。因為自高自大，總是想高人一等，所以，就容不下比他強的人。周圍的人一旦超過自己，就要設法貶低他人，甚至設陷阱去坑害他人。正因為這樣，嫉妒的人沒有朋友，因為他把所有比自己強的人都視作自己的敵人，總是以冷漠的目光注視著別人。那么，應該如何正確對待嫉妒之心呢？俗話說：“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看到別人有長處有成績，如果只是口頭羨慕，還不如自已奮發圖強、虛心向他人學習，以優異的成果與別人競爭，有助于完善自我，這才是上策。中國古代還有一副對聯：“欲無后悔須律已，各有前程莫妒人”。講的也是這個道理。

俗話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段淖印纷髡咧赋觯骸白怨偶敖?，未有能全其行者也。故君子不責備于一人?！蛳暮笫现荒軣o瑕；明月之珠，不能無穢；然天下寶之者，不以小惡妨大美。今志人之所短，忘人之所長，而欲求賢于天下即難矣?！保ā渡狭x》）如果一個管理者總是盯著下屬的缺點毛病不放，只能招來下屬的怨恨和不滿。為人處事，切忌對他人“吹毛求疵”，應持寬容態度，容納其缺點。

明朝思想家劉基在《郁離子·捕鼠》一文中，講到了這樣一個故事：趙國有戶人家老鼠成患，就從中山國討了一只貓。這只貓善捕鼠，也愛吃雞。過了一個月，老鼠捕盡了，雞也被牠吃光了。趙人的兒子問其父：“為什么還不把這只貓趕走呢？”趙人回答：“目前我們家最大的禍患是老鼠而不是雞，老鼠偷吃糧食，咬壞衣服，穿墻壁，破壞家具，我們就得受凍挨餓，沒有雞吃，頂多沒有肉吃，為什么要把貓趕走呢？”從這則故事中，使我們懂得：“論人當取節其長，曲諒其短”的道理，用人要用其所長，避其所短，充分調動和發揮下屬的積極性。

依據老子的“無棄”原則，還有一個如何正確對待小人或偽君子的態度問題。小人相對于君子而言，是指道德敗壞的人。坦蕩無私的君子，為人處世總是遵德守法，有情有義，而惟利是圖的小人則無羞恥感，只要對己有利什么壞事都干。為此，他們權迷心竅，依附權勢，圓滑世故，阿諛奉承，工于心計，玩弄權術，拉幫結派。小人具有極大的危險性，這些小人一旦得志，其本來面目就會顯露出來。正如有人形象描寫的那樣：職務升一級，不會走道了；又升一級，逢人不會說話了；再升一級，不認識人了。于是，擺出一副“虎狼”的架勢，或濫用職權，以權謀私；或“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或行賄受賄，貪得無厭；或拉幫結派，排擠忠良，等等。所以，在通常情況下，那些重情講義、重禮守法的君子，往往不是小人的對手。在人生道路中，小人隨時隨地都存在，令人討厭、痛苦、憎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其實，小人給我們制造了種種麻煩、痛苦與困境，同時也是磨練我們成長的必經之路。古人云：以銅為鑒，可整衣冠；以史為鑒，可知古今；以人為鑒，可明是非。小人是人生路上的一面鏡子，也是人生路上的一塊磨刀石。我們通過反躬自省，能夠從他們身上吸取教訓，把我們的生命變得更加頑強與堅韌。同時，還要確信“世上沒有絕對的小人”，經過批評和教育，小人是可以被感化的。在現實生活中，每個人都是善和惡相統一的生命體，人性具有兩重性。有些人善性占居矛盾的主導方面，在行動中多有善心善舉，占居矛盾的次要方面的惡性被隱藏起來，或是偶爾也做些壞事。有些人惡性占居矛盾的主導地位，在行動中多有惡心惡舉，雖偶有小善，給人的印象總體是惡人。在一定條件下，善和惡是可以互相轉化的，善良的人可以變為惡人，惡人也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變成善人?；谶@一認識，我們對于小人要有“上德若谷”的寬容之心，通過以誠相待、“以心化心”的方式，小人是可以逐步轉變成君子的。

企業家和管理者應如江海一樣，在選擇接班人的問題上，更應做到容物、容事、容人。切不可眼光如豆，心胸狹窄，排斥他人，孤芳自嘗。地位越高，心胸越要大度，真正做到“宰相肚里能撐船?！泵绹醢搽娔X公司和日本八佰伴公司，都曾是成功的家族式企業。但在接班人問題，總是走不出“傳子不傳賢”的怪圈。正是這種“不兼容”的狹隘心理，王安將公司總裁的高位欽定為只有36歲而又缺乏管理經驗的兒子王列，八佰伴前總裁和田一夫讓位于他的弟弟，導致公司破產。相反地，宏碁集團的施振榮突破了家族企業的“傳子不傳賢”的瓶頸，按照“傳賢不傳子”的宏偉氣度，把“接力棒”交給了幾個“外姓人”，從而為宏碁的發展開辟了廣闊的天地。從正反兩方面證明，“有容乃大”是一條成功之道。

二、“自知者明”

“自知者明”，也是老子從“上德若谷”思想中引申出的一種美德。在古希臘一座智慧神廟的大門上，也寫著這樣一句箴言：“認識你自己。”古希臘人還把它奉為“神諭”，是最高智慧的象征?？梢?，“自知者明”對于全世界的人都是何等的重要！

老子《道德經》三十三章中指出：“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薄爸苏咧恰笔钦f，善于鑒別人才、使用賢人的人，是最智慧的人；“自知者明”是說善于對自己的潛能、特長、缺陷、經驗等各種基本素質有一個清醒的認識，對自己在社會中可能扮演的角色有一個明確的定位的人，才是世上最聰明的人。

中國人歷來稱贊這種“自知者明”的道德情操，認為這是每個人前進的動力和階梯?！秴问洗呵铩ぷ灾分赋觯骸皵∧獢∮诓蛔灾！薄短铺诩o》指出：“人苦不自知其過”，即人的最大苦惱是不知其過而造成的。所以，南宋陸九淵說：“人莫先于自知?！?《陸象山先生語錄》卷三十五)現在流行于民間的諺語如“老鴉笑豬黑，自丑不覺得?！薄芭２恢菑?，馬不知臉長”、“見人之過易，見己之過難”，都是“人貴自知之明”思想的形象表述。中國有句諺語：“謙虛的人常思己過，驕傲的人只論人非?！薄白运秸?，常道別人短；驕傲者，只見自己長?！笔浪字?，往往由于缺乏“上德若谷”的氣度，局限于狹窄的自私心理和盲目的驕傲心態，往往缺乏自知之明，總是不能正確地估計自己，自作聰明，自命不凡，盛氣凌人。

“人貴有自知之明”，說話容易，做到甚難，正如“目不見睫”——人的眼睛可以看見百步以外的東西，卻看不見自己的睫毛一樣。人在年輕氣盛時，大多男人都以為自己是未來的畢加索、成名以前的比爾·蓋茨;而女人都以為自己是貂嬋轉世，或是傾國傾城的羅敷妹妹。在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中，對待金錢的態度就是“視金錢如糞土”，對待領導的態度就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對待工作的態度就是“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針對人性的這種缺點，老子早在春秋末年就提出了“洼則盈”《老子》二十二章）的辯證法命題。由于洼地空曠，故能注滿積水。告誡人們一定要“戒盈”，正確認識自己，不要以為自己完美無缺，也不要一味地追求十全十美。只有充分認識到自己的缺點和不足，才能不斷進步，追求“完滿”。日本松下公司依據“洼則盈”的道理，提倡“70分的人才已足夠”的用人之道。松下幸之助認為，超過公司使用的高水準人才，多半驕傲自滿，目空一切，不安心為本公司作出真正貢獻。只有那些“70分的人”則以在該公司工作為榮，竭盡全力為公司工作，并在工作中把自己變成“100分的人”。適當的公司，適當的商店,適當的工廠，招聘適當的人才，這才是最為重要的。

要想真正從“假我”中找回“真我”，就必須從外在的“怨天尤人”思維方式轉換成“自我內省”的思維方式。亞里士多德認為，對自己的認識，不僅是困難的，而且也是痛苦的?！皟仁　笔菍ψ晕覄訖C和行為的審視和反思。“內省”如同照鏡子一樣，不但從正面看到自身的亮點，也要從反面看到自身的瑕疵，還要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對于自己的缺點、弱點和不足的解剖，需要有極大的勇氣，往往令人十分痛苦。只有通過“內省”的自我解剖，才能使自已的心靈得到升華和超越，重新找回“真我”，重新對自己的人生坐標進行準確的定位。

三、“報怨以德”

由于圣人具有“上德若谷”的胸懷，所以，在恩怨問題上，主張“報怨以德?！?(老子)六十三章)人世間，在與人交往中，由于利害沖突，難免產生恩恩怨怨。那么，如何對待恩怨呢？一般說來，有三種態度：一是“以怨報德”，這是小人的卑鄙伎倆；二是“以德報德，以怨報怨”，這是常人的做法。以怨報怨，損人不利己。你不仁，我不義，“冤冤相報何時了？”“以德報德”雖比“以怨報德”高尚，但畢竟胸懷還不夠寬宏大量；三是“以德報怨”。這是君子的做法。君子襟懷坦蕩，主張寬容他人，寬容他人也就是善待自己，因為心胸狹窄只能折磨自己，加深彼此仇怨。所以，真正的大丈夫能夠以寬厚的胸襟去容納傷害過自己的人。老子既反對“以怨報德”，也不贊成“以怨報怨”，主張“以德報怨”，即主張以恩德包容仇怨，乃至回報仇怨，以化解人與人之間的怨仇。

“以德報德”多為中國歷代士人所肯定所采納?！断尻栮扰f傳·李衡》云：“瑯琊王素好善慕義，博學深廣，多見以德報怨之義”。明代洪應明在《菜根譚》一書中，認為對待恩怨的正確態度是記恩忘怨：“人有恩于我不可忘，而怨則不可不忘?！睏罾^盛也稱贊這種“以德報怨”的品格，告誡他的兒子說：“人有恩于吾，則終身不忘；人有仇于吾，則即時丟過。……有人向你說，某人感你之恩，則云他有恩于吾，吾無恩于他，則感恩者聞之，其感益深；有人向你說，某人惱你謗你，則云彼與吾平日最相好，豈有惱我謗我之理，則惱吾者聞之，其怨即解?！?《父椒山諭應尾應箕兩兒》)清代學者金纓在《格言聯璧》中肯定：”能容小人，是大人?！敝赋觯骸耙荒钊萑?，不但是無量德器，亦是無量福田，試看那有不容忍的君子？”“仁人心地寬舒，事事有寬舒氣象，故福集而慶長；鄙夫胸懷苛刻，事事以苛刻為能，故祿薄而澤短。”可見，寬容與苛刻是君子與小人在氣象上的不同表現。

“以德報怨”在特定情況下是一種化解仇怨的辦法。戰國時期，魏國靠近楚國邊境的一縣令職位，由魏國大夫宋就擔任。兩國邊亭的村民各自都種了一塊瓜田。魏國一方百姓勤勞，由于天氣干旱缺水，就組織一些人每天晚上到地里挑水給瓜田澆水灌溉，所以，他們種的瓜長勢很好。而楚國百姓比較懶惰，瓜田澆水灌溉次數少，所以，他們種的瓜田長勢不好。他們出于妒忌，有些人一到天黑后就去糟蹋魏人的瓜秧。不久，魏國百姓發覺了這件事，就向宋就請求：允許他們也去糟蹋楚人的瓜秧。宋就知道后，請村民們消消氣，讓他們都坐下，然后對他們說：“我看，你們最好不要去踩他們的瓜地。”村民們氣憤已極，哪里聽得進去，紛紛嚷道：“難道我們怕他們不成，為什么讓他們如此欺負？”宋縣令對他們耐心地說：“如果你們一定要去報復，最多只能解解心頭之恨，他們也不會善罷甘休。如此下去，雙方互相破壞，誰都不會得到一個瓜的收獲?！贝迕駛儼櫨o眉頭問道：“那我們該怎么辦呢？”宋就說：“你們每天晚上都去幫他們澆地?！贝迕駛儼此慰h令的意思去做，楚國村民發現魏國村民不但不記恨，反而天天幫他們澆瓜，慚愧得無地自容。這件事上報楚王后，楚王原本對魏國虎視眈眈，聽了此事，深受感動，甚覺不安，于是，他主動與魏國和好，并送去很多禮物，對魏國有如此好的官員和國民表示贊賞。魏王見宋就為兩國的友好往來立了大功，也下令重重地賞賜宋就和他的百姓。

晉文公出逃時，他的財物保管頭須趁機將其財物全部卷走。而在他回國即位、大權在握時，那個不知羞恥的頭須又回來求見晉文公。晉文公知道在他出走時，舉國上下不少人都依附于反對者一方。為了安定全國人心，特別是在自己得勢之時，更不應利用手中權公報私仇。于是，他容忍了這個無恥的小人，接見了他。這是一種明智之舉。

“以德報怨”雖然是一種化解仇怨的辦法，但是終究不能從根本上消除仇怨。“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為善？”（《老子》七十九章）在對待“大怨”問題上，簡單地用調和的辦法去化解怨恨，不分清對與錯，不能真正的消除怨恨。要想從根本上消除人間仇怨，就必須采取“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老子》七十九章)的態度，即應當像天道那樣無私，“執左契而不責予人”，只給予人而不向人索取，仇怨自然就不會產生；如果像稅官那樣，只向人索取而不給與人，仇怨勢必產生。這種辦法，看起來好像吃虧，其實是不會吃虧的。這就是所謂“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老子》八十一章)的道理。俗話說：“施者比受者有?！?，也是這個意思。清代錢泳深知這種道理，他在《履園叢話·臆論·恩怨分明》中指出：“或者之言曰：‘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此言最妙!”

老子提倡的“以德報怨”雖有化解矛盾，感化對方，化仇為友的好處，但是人間的恩怨不能單靠道德,還必須依靠正義和法律，這就是孔子說的“以直報怨”（《論語·憲問》），即以正直公正的法律來化解怨恨。如商家坑害消費者，消費者雖不必找商家打架，但是可依法索賠?？梢?，老子的“以德報怨”的理念，具有一定的片面性。

“以德報怨”精神，在現代中國社會中，也有其重要的現實意義。報上刊登過一則動人的故事：濟南有位出租車師傅駕夜班車時遇劫，他奮起反抗，遭劫匪捅了兩刀，而劫匪在搏斗中也受了傷，都送進了醫院搶救。出租車師傅妻子獲訊后趕往醫院探望丈夫，看見受傷劫匪無人代繳1000元住院押金，怕他因此延誤治療。夫婦倆不計前嫌，慷慨解囊相助。當記者采訪這位妻子時，她淡淡地說：不管他是好人壞人，總是一條生命，咱不能見死不救。這種“以德報怨”道德精神，使濟南整座城市都被感動了，紛紛捐助醫藥費達萬余元，并在他的出租車上扎上了紅蝴蝶結，向這對善良的夫婦致敬。中國現代社會在處理人民內部的恩怨問題上，需要大萬繼承和弘揚這種“以德報怨”的寬容精神。

四、“寵辱不驚”

正因為圣人具有“上德若谷”的胸懷，所以，在榮辱觀上，老子提倡“寵辱不驚”。在老子看來，世俗之人由于名利、得失之心太重，缺乏“無私”、“無我”的人生意境，在他們的心目中，“寵為上，辱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老子》十三章)老子認為，如果我們能夠胸懷若谷，做到“無私”、“忘我”，置榮辱、禍福、得頭、生死于我之度外，視之為身外之物，那里還有什么喜與懼可言？這叫做“寵辱不驚”?！皩櫋笔堑靡獾目偙硐?，“辱”是失意的總代號。為君子者，寵亦坦然，辱亦坦然，豁達大度，一笑置之。這是老子所提倡的。在老子看來，只有“知其榮，守其辱”，做到棄尊榮守辱卑，成為“上德若谷”的人，方可達到“常德乃足，復歸于樸”（《老子》）的圓滿境界。

榮辱觀分為兩個層面：一是從道德層面上，認為行仁義為榮，違仁義為辱，不以貧富、貴賤、聲名為標準。孟子曰：“仁則榮，不仁則辱。”（《孟子·公孫丑上》）陸九淵亦曰：“由義為榮，背義為辱?！保ā蛾懢艤Y集》卷十三，《與郭邦逸》）榮與辱“由中而出”，完全取決于自已；二是從社會層面上，認為除了道德義意上的榮辱觀外，還有由外在的權勢、財富和聲名決定的榮辱觀。荀子指出：“有義榮者，有勢榮者；有義辱者，有勢辱者?！保ā盾髯印ふ摗罚┰诂F實社會中，由自己的高尚道德而得到的榮譽為“義榮”，由于自己的缺德而獲得的恥辱為“義辱”；由于權勢、財富和聲名而帶來的榮譽為“勢榮”，由于自己無勢而外界強加于自已的恥辱為“勢辱”。明代思想家王陽明指出：“毀謗自外來者，雖圣人如何免得？”（《王陽明全集》卷三，《傳習錄》下）無論是大人物還是小人物，無論是富貴者還是貧賤者，甚至連圣人都避免不了外來的毀譽，如果完全以外界的毀譽特別是社會邪惡勢力的誣害或被人誤解的毀譽為轉移，聞譽而喜，聞辱則懼，惶惶于外，從而喪失了寧靜的“自我”，是不可取的。正確的態度應當是“求諸于已”，加強自修、自律，做到“不誘于譽，不恐于誹”（《荀子·非十二子》），真正做到淡泊名利，“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就可以達到“寵辱不驚”的人生境界。

楚國宰相孫叔敖“三次做宰相而不知榮耀，三次離職也沒有憂色。”隱士肩吾稱贊孫叔敖確有過人之處，孫叔敖回答說：“我哪里有什么過人之處呢！我認為爵位之來不能推卻，它的失去也不能阻止。爵位之得失不在于我，故無憂色。況且，不知道可貴的是在宰相還是在我？如在于宰相，就和我無關；如在于我，就和宰相無關。我整天躊躇滿志，逍遙四方，哪里顧得上人間的貴賤呢？”（《莊子·田子方》）由此可見，只有真正做到“爵祿不入于心”，方可達到“空字解憂”。

據《新唐書·盧承慶傳》載：唐太宗時，有個名叫盧承慶的人，為官清廉，做事認真，講求實際，是一個“寵辱不驚”的人。他做官主要是為國盡忠，官職升降他不在乎。最初，他當過考工員外郎，后來當過尚書左丞，最后還當過兵部侍郎。由于說老實話，得罪了皇帝，被貶外出做簡州司馬，他一點也不生氣。后來，把他調回朝中升為刑部尚書，他也沒有因此特別高興。盧承慶不僅清廉，而且對虛榮和美名也看得很淡，從不因個人得失而動心。他擔任考功員外郎時，專門給下級官員評定等級，事關每位官員的仕途升遷。有一次他負責考核某官員的糧船沉沒事件，由于失職，給那位運糧官只評了個“中下級”，那位運糧官一點也不生氣，反而談笑自若。后來，盧承慶經過綜合考慮，認為他有認錯表現，還有一定的責任心，又將他的級別改成了“中中級”，他也沒因此而高興。后來，他又經過深入細致的調查，發現那次船翻不是他管理不善造成，而是因為突然遇到刮大風才把糧船吹翻了。盧承慶將考評等級改成了“中上級”，這個運糧官還是沒有因此而特別高興。盧承慶贊揚他“寵辱不驚，實在難得。”從此，盧承慶對他的印象很好，后在吏部考核時，就提拔了他。

《幽窗小記》中有這樣一幅對聯：“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空云卷云舒?！币馑际钦f，為人做事能視寵辱如庭前花開花落一樣自然、平常，才能不驚；視職位去留、名利得失如天空云卷云舒一樣變幻、無常，才能無意。不管是齊白石還是趙樸初，真可稱之為現代式的陶淵明，他們真正達到了“英雄自灑脫，名士自風流”的崇高境界。這是一種大智大慧、大覺大悟的人生境界。

如何正確認識和對待“人言可畏”的問題，也是“寵辱不驚”的重要內容之一。所謂“人言可畏”，一種是惡言傷人，即是“舌頭底下壓死人”的一些話，如流言蜚語，穢語謾罵之類。在流言蜚語面前，弱者惶然、悚然，甚至個別精神脆弱者走上了絕路；而意志堅強者則白誹謗，爭清名，也是人之常情。而道家根據“以德報怨”思想則主張“無辯”、“不爭”的寬容態度?！昂我韵⒅r？曰無辯?！薄叭酥r我也，與其能辯，不如能容?！彼纬袀€名叫富弼的大臣，當有人告他“有人在罵你?！贝鹪唬骸翱峙率橇R他人吧。”又告之：“是指名道姓在罵你。”答曰：“天下難道就沒有同姓同名的人嗎？”富弼并非不知道在誹謗他，咒罵他，只是想通過“無辯”、“能容”的態度，化解矛盾而已。

另一種是美言誘人。指在學業和事業上剛剛起步，取得一些微不足道的成績時，名不副實的溢言諛辭紛沓而至，說什么“天才”、“新秀”、“新星”之類的桂冠，使得部分涉世未深的青年人飄飄然、昏昏然，進而固步自封、不思進取，活生生地被“美言”捧殺者，大有人在。在現實生活中，當各種“人言”向你襲來、令你生畏，甚至置你于死地時，如果終日被“惡言”所困、被“美言”所誘，其結果必將一事無成。要想成就一番事業，既要對流言蜚語“無辯”、“不爭”，淡然處之，又要對溢美之辭保持高度的警惕，坦然前行，走自己的路，才能真正達到“寵辱不驚”的人生境界。

“寵辱不驚”是一門生活藝術，更是一種處世智慧。古往今來，凡事有所成就者，無不具有“寵辱不驚”的品格。北宋著名政治家范仲淹，恪守“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人生宗旨，他被謫居鄧州時仍能從容處之，“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從范仲淹的言行中，我們窺見到一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曠達和淡泊名利的灑脫。

“寵辱不驚”是建和諧人生的精神動力，而且也是健康長壽的道德基礎。北京大學原校長馬寅初先生，因其“新人口論”蒙冤獲罪，遭到無理批判，終被革職。當他的兒子告訴他革職一事時，他只是漫不經心的“噢”了一聲；數十年后撥亂反正，還是他兒子告訴他被平反的喜訊，馬先生也還是輕輕地“噢”了一聲。從外表上看，他靜若止水；從內心里看，卻充滿著“寵辱不驚”大智慧。馬先生就憑著這種自尊自強的人格魅力和淡泊名利的坦蕩胸懷，終成“人瑞”，贏得了101歲的高壽。湖北大冶陳貴鎮有一個大名鼎鼎的老壽星張瑞云，103歲高齡。其長壽的奧妙主要歸功于“寵辱不驚”的豁達心態。當記者向他問到長壽的秘訣時，張瑞云老人回答說：“心態平和，得之不喜，失之不悲。”

“寵辱不驚”說則易，做則難。怎樣才能做到淡泊名利、寵辱不驚？一要“看得透”，二要“忍得住”。所謂“看得透”，就是要樹立正確的價值觀。金錢的誘惑、權力的紛爭、宦海的沉浮，讓人殫心竭慮。是非、成敗、得失，讓人或喜、或悲、或驚、或詫、或憂、或懼，一旦希望成了幻影,就會失落。由于私欲過度膨賬，有的人將得失榮辱深藏于心，有的人則因受寵而得意忘形，因受辱而愁眉不展。只有樹立正確的價值觀，才能看破紅塵，遠離名利、遠離喧囂。所謂“忍得住”，就是要耐得住貧賤，耐得住寂寞。名和利具有極大的誘惑力，常使人喪失理智，神魂顛倒。說到底，“寵辱不驚”是一個價值觀問題。所以，由“寵辱若驚”轉變成“寵辱不驚”，是一種價值觀的升華和超越。

（責任編輯 梁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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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7-14

葛榮晉,中國人民大學教授，中國實學研究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