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欣文
他在臥室里徘徊,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一整面墻落地窗投射在黑色實木地板上。當他從臥室走出來,已是標志性的一身黑色套裝,銀白的頭發向后梳齊,扎成干凈利落的辮子。
房間里隨處可見的柱形落地燈還點亮著,淡淡地映在刷白裸露的磚墻上。客廳中央的深啡色茶幾上堆滿了當季的時尚雜志,地上也堆放著一些。有些還未讀完,在那一頁敞開著。他緩慢地穿過客廳里的諸多障礙物,比如寬闊純白的簡歐布藝沙發,古典氣息濃郁的老式梳妝臺,踏過煙灰色的短羊絨地毯,在依墻而設的黑色條桌前停住。
上面擺滿了千百種不同造型和質地的配飾,在面對這些物件時,他的眼光迅速變得銳利起來,一如他工作時的狀態。他要在這些器物中挑出一些來搭配今天藝術攝影的主題。
“我該為那些家伙挑些什么呢?”他的語氣略帶詼諧,他口中的“那些家伙”,是如今時尚界炙手可熱的一線名模們。而他的語氣像是在說,他們也不過是他攝影作品中的道具。作為時尚界的絕對王者,近半個世紀時尚演變的推手,他一直是時尚媒體爭搶的焦點。他擁有眾多大腕粉絲,只詞片語都能影響潮流風向。
他是卡爾·拉格菲爾德(KarlLagerfeId),人們稱他為“時裝界的凱撒大帝”或是“老佛爺”。他永遠像“吃飽人參”一樣精力旺盛,精通德、英、法、意文,妙語連珠,他情迷傳統,又憧憬未來,被傳媒封為“當代文藝復興的代表”。
“我是一名廣告攝影師”
卡爾每年為ChaneI制作8個系列的服裝,包括成衣和高級時裝,為Fendi制作5個系列,同時還為他自己的品牌做設計。他這種超強的能力令他在時尚界獨步天下。除此之外,他也是著名的攝影師。他不僅為Chanel拍攝宣傳照和產品目錄,還舉辦自己的攝影展。
作為一名通曉英語、法語、德語和意大利語的讀者,他連出版業也不肯錯過。他在巴黎RueLille上開設了一家叫做7L的書店,所出版的圖書主題橫跨他感興趣的各種領域,包括時裝、攝影、文學、廣告、音樂、報業、神話、插畫、幽默作品和建筑。然而其中最為暢銷的還是LagerfeId本人在2002年出版的《KarILagerfeld減肥指南》(TheKarILagerfeldDiet)。
即使如今身在高位,他依然活躍在工作一線,比如此刻,他會站在長桌前親自為一天的拍攝做好籌備。他從不厭煩細節與瑣碎,相反,處女座的他喜歡考究每一個環節每一個步驟,他喜歡一切都在可以操縱的范圍。
1987年1月,Chanel籌劃在媒體上做一次全新的推廣,那時候的職業攝影師們并不屑于為品牌新聞拍攝圖片資料。于是,身為品牌設計師的卡爾雇了助手,組建團隊,自己執鏡拍攝。一直深愛攝影藝術的他并未受過任何專業的培訓,但成片卻引發了出乎意料的反響。之后,Chanel、Fendi和同名品牌廣告多數由其拍攝,和時尚雜志也有多次的攝影合作。
“那些鏡頭一去不復返,無法重現,攝影是近乎于憂郁的藝術,它短暫卻永恒。我喜歡廣告,我是一名廣告攝影師,如果我不從事時尚,就會去做廣告。”
時間回歸到1982年,Chanel正處在嚴重的品牌衰退期,當時的老板打電話給卡爾,向他發去了邀請。卡爾身邊的人都在勸阻他,因為外界已經一致認定這個品牌正在步入死亡,而且八十年代還不存在品牌復蘇的概念。用卡爾的話說,那時的Chanel是一個睡美人,甚至稱不上是美人,她幾乎要這樣一直沉睡下去了。老板打希望他能出手喚醒這個“死去的女人”,因為大家者B明白,享有盛譽或是受人尊敬并不意味著賺錢。
卡爾接受了這一邀請,并于1983年成為ChaneI品牌設計師,緊接著他首次推出了高級時裝系列,成功使品牌復活,令Chanel成為世界上最賺錢的時裝品牌之一。他完美提煉CocoChanel的優雅精髓,改良比例,留住忠心客之余,適可而止地注入運動、搖滾元素,吸引一眾年輕人,并將高級定制精湛工藝發揚光大,成功將戰后的Chanel引領上一條摩登典雅的康莊大道。同時還將紐扣坊Desrues、羽飾坊Lemarie、刺繡坊Lesage、鞋履坊Massaro、制帽坊MicheI、金銀飾坊Goossens及花飾坊Guillet——收入囊中。
“時尚從來就不適用于社會公平原則”
“就像電影圈一樣,很多人懷揣著明星夢,但只有少數人成功。誰叫妮可基德曼(奧斯卡金像獎影后)天生窈窕。要做這份工作,你就得接受不公平,時尚便是如此。不然還有其他行業可以做,比如為工資、社會福利工作,從柜員做起。你想追求社會公平,就去當公務員。時尚是短暫、冒險、不公平的。”
“七月黑色系列”被卡爾認為是職業生涯中最完美的一次設計。他說,這次設計包括最終的秀場都源自他的夢中,他在夢中看到了完整的服裝秀場景,包括一些細節。這很奇怪,因為他從不在睡前想著服裝,而且腦中也并不缺創意,雖然他愛這份工作,但并不癡迷。可是他無法完全依托夢境給他創造靈感,因為他不知道夢境何時會發生。
“我從未苦讀或在這個行業考取過任何證書,也沒有時間制衣,只有點子和設計,體力、耐力、技術我都沒有。我完全即興創作,甚至不夠可靠。我努力工作,但我恨工作狂,工作態度要輕松,你得認真踏實,不是夸耀,要識時務,不是光說不做。我敬佩將我的想法變為現實的人,而我只有猜想。”
時尚世界讓他快樂,有人曾說,建筑師優于設計師,這讓他沮喪。他為時尚界每六個月的輪回興奮不已,他曾說過,自己深愛時尚行業的原因之一就在于,這里永遠沒有肯定的答案。
“馬爾波泰爾在1946年的日記中記載過,他在協和廣場親眼目睹布利葉建筑,它的摩登感歷久彌新。我也有這樣的感覺,我愛那個年代,但是我不覺得自己想要擁有來自于那個時代的東西,因為那些都在我的腦海里,這樣比較好。它會永遠跟隨著你,而擁有是一種負擔,是累贅,你不該被任何東西牽制。”
每回在秀場上出現的設計必然都是首款,因為卡爾熱愛這個工作的未來主義面。一次的成功在他看來沒有任何意義,他的目標是不停地超越,最好還能有所不同。
“如果你還留戀過去,或滿足于現在的成就,那隨便你。但那不是我的心性,我討厭這樣。人們總愛談論舊日時光多么美好,卻讓現在顯得次要。一切都該有所不同,要順應潮流,概念、觀點,觀念都在瞬息萬變,你得跟上,固執是不良的開端。”
但是,理性的他又厭倦時尚光環中浮夸的部分,他曾批判過六十年代的設計師們幻想2000年的人類,就是穿著一襲白衣漫無目的地在月球上散步,他稱那些為狗屁。“人們總以為時尚就是要成為一位巨星,事實并非如此,這工作并非是上流生活,我不是為了度假和滑雪而工作,這對我而言,反倒是次要的。”
他工作相當仔細,但喜歡在一團亂中工作,他稱自己在有條不紊的桌子前
會徹底呆住。對于設計草圖,他喜歡用一些抽離表現或者立體表現的手法,這都是些有預見性的效果。他最愛的藝術材料是修正液,用在緞或是其他質感上,用修正液加上蠟筆表現油亮的效果。
說起創作,他的觀點總是滔滔不絕,而作為造夢者,卡爾從不承認自己是位夢想家。他清楚自己想做什么,該怎么做,只要自己有了既定的想法,他便隨時準備好去做任何犧牲,絕不妥協。用他的話說“我天生就充滿了決心!”
“我討厭她,但絕不與人交換”
卡爾出生在德國丹麥的交界處,那里在二戰后一片平靜。童年時他非常任性,總認為世界因他而轉,認識他的人稱他為男版的秀蘭鄧波(美國著名童星),難搞并且驕縱。他總覺得別人對他不公平,從不覺得滿足,因此常被母親掌摑。
據他形容,母親是一位風趣大膽的女人,她的大膽甚至讓剛接觸的人感覺反感。但是,她最終總是能說服別人,讓別人接受她。她天生喜歡奴役身邊的人,孩子,丈夫及所有人,卻對別人甚少請求,甚至從未感謝過任何人。她也有詼諧的一面,比如,不管多困難的境況,她總是輕松面對,無憂無慮,即使她的內心或許緊張嚴肅,她依舊會散發出輕佻的氣息。她也從不大驚小怪,不迷信,不為形勢所動,和文學作品里典型的德國母親相去甚遠。
在卡爾的童年,他的母親常對他說“你已經不小了,如果不想努力,那就閉嘴。”大部分時間,母親和他比較疏遠,他必須要靠自己的努力來贏取她的關愛。她不會為卡爾制定人生路線,給他壓迫感,也很少對他親親抱抱,一直保持著一種獨特的距離感。卡爾說“有時我會討厭她,但是,我絕不與人交換。她太棒了,大多數人的母親都不太聰明。”
在旅行的途中,攝影師拍攝到卡爾隨身帶著的一只黑色靠墊,表面已破舊不堪,外面用一層布套包裹著。這只靠墊從十歲時就跟隨著他,是他的保姆親手為他縫制的,上面用德語寫著“旅途愉快”,字跡早就不見了,只剩下斑駁的痕跡。無論去哪旅行,他總是要帶著它,他說自己無法忍受冷氣,即使是在酷熱的夏季,他需要將靠墊放在腹部才能睡著。
“孤獨足人生戰役的勝利”
在11歲時,卡爾被一男一女侵犯,這樣的案例在當時的德國并不算罕見。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他的性取向,他并不避諱將之公諸于眾。
“當別人談起這些時,總是顯得避諱,還會露出奇怪的表情。母親說,那如同發色,顏色各異,不是問題。所以,我并沒有生活在痛苦中,13歲時,或者更早些,我便知道了自己的性取向,但那不是問題。我身邊的人都能夠接受。我年輕時很活躍,不過那是私事。”
卡爾曾有過一段同居的愛情生活,在被問及這段感情時,他迅速將話題打斷,并稱自己現在堅決反對布爾喬亞婚姻的概念,并絕不再接受同住一個屋檐下的生活。
“愛上某人是一件好事,但對方同時也得愛你,愛不應該是單向的,這很微妙,因此很難去討論。過去我也有過不可提及的慘劇。每個人的追求各有不同,而且我對一個人的真實面并無太大興趣。大多數人對我的想法已經根深蒂固,所以我認為幾乎不可能有人再去了解真正的我,即使我深愛的人。我不想在別人的生活里顯得太過真實。我想化身幽靈,突然出現,然后消失。我也不想面對任何真實,包括真實的自己。別說關于孤獨的那些陳詞濫調,對于我這種從事創意工作的人,必須要獨處。整日生活在聚光燈下是無法創作的。我還有許多事情需要做,比如閱讀,身旁有人就無法做。我覺得每個人都該有自己獨立的生活,我必須讓自己如履薄冰,這樣,我才能在腳下破裂之前向前踏出一步。”
本世紀初,卡爾與合作了30多年的伙伴分道揚鑣,他沒有在任何公開場合詳細解釋過此事。他只是說,這樣的合作落幕了,鐵打的帷幕。左臉被打了,他不會再露出右臉讓人打。
“我不想批判他們,了解實情的人都知道我的原則,如果他們認為可以背道而馳,就讓他們唱獨角戲,去冒險,我堅持走我的路。這路上絕對是陷阱重重,但這是責任,成千人在這個行業做事,我不能讓少數人的傲慢詆毀了這一切。”
卡爾曾說過,自己對友情極為忠誠,但是不允許友情被濫用,友情就和愛情一樣,不該視為理所當然的產物,因為人與人漠不關心,友情常被忽略。如果真的關心某人,在互動中存在某種緊繃感,對每段關系都要戰戰兢兢才能展現其美好,否則感情會變得平庸。然而,這次分道揚鑣的背后,卻是另外一個故事。
1954年卡爾在國際羊毛局組織舉辦的業余服裝設計大賽中,他與時裝大師伊夫-圣洛朗(YvesSaintLaurent)分獲冠軍,當時圣洛朗18歲,卡爾號稱16歲。卡爾的履歷表上說他出生在1938年,但有人考證他生于1933年,而且證據還蠻確實的。卡爾如果真的謊報了年齡,說明他當時就有了與圣洛朗爭個高低的決心。說起來,這兩個裁縫明爭暗斗幾十年,兩人運勢此消彼長。
圣洛朗表面內向敏感、內心火熱沖動;卡爾表面偏激外向、內心冷靜理智,二人年少成名,都是巴黎時尚圈的新鮮人,都是同性戀者,他們走得很近。巴黎的社交場合,咖啡館里,總能看到他們同進同出。機會率先垂青圣洛朗,21歲時,圣洛朗便舉行了時裝發表會,一時風光無限。卡爾還是默默無聞的助理,昔日的密友,成為競爭者。時尚界異常殘酷,才華、創意、機會,缺一不可。如卡爾說的,如果想過平凡的生活,千萬別進時尚界,酗酒嗑藥,是時尚達人們慣常使用的緩解壓力的手段,圣洛朗沒能逃掉。卡爾成功地遠離這些毀掉無數天才的麻醉劑,他必須保持冷靜而清醒的頭腦。如此嚴謹的生活態度,在時尚圈就是一枚怪胎。
再怎么堅強的神經,也有軟肋,更為八卦的是這根肋骨不只屬于卡爾。圣洛朗與卡爾鬧翻的原因是感情,他們愛上同一個人,藍顏禍水一攪和,圣洛朗與卡爾徹底分道揚鑣。藍顏禍水叫JacquesdeBascher,法國貴族,他不會設計,也沒有創意,只是擁有不凡的品味和迷死人的魅力。這個美男把卡爾迷得七葷八素,卡爾為他拍照,為他砸下大把銀子,為他設計衣服。外人都以為他們戀愛了,直到1973年KarI的生日晚餐,Jacques穿著圣洛朗穿過的衣服前來赴宴。心愛的人和好朋友兼競爭者戀愛了,他們的關系不是柏拉圖式的,卡爾心都碎了,不過外表依然酷酷的。陷入愛河的獅子座會全力以赴愛,直至被淹死。處女座的卡爾,走在河邊鞋子都不會濕。圣洛朗戀愛后,生活變得更加迷亂,Jacques將他引入酒精和麻醉劑的深淵。卡爾對此,有一絲嫉妒,一絲慶幸。
Jacques沒有選卡爾,是因為卡爾太過自我,太過冷靜,理智得可怕,卡爾對他頤指氣使,卡爾總是那個拿主意的人,Jacques說過:“卡爾的愛人是可樂和巧克力蛋糕。”他管卡爾叫“凱撒大帝”(這個綽號一直流傳到現在)。
1989年9月3日清晨,Jacques因艾滋病死在醫院,不光是圣洛朗,卡爾的生活也走向黑暗。整個九十年代,他們都很低迷。卡爾開始不關注自己,身體發福走樣。2000年,圣洛朗從天橋上消失了。卡爾卻從痛苦中站了起來,他開始瘋狂減肥,他的目標是重新穿上DiorHomme纖瘦的雞腿褲,13個月里,他成功減重42斤。他與私人醫生合作寫減肥書,當年各大圖書排行榜上,都能看到這本書。他勝利了,他身邊不再站著圣洛朗,他孤獨地站在時尚最前沿。像他說的那樣:要在時尚界立足,必須忍受孤獨。
“人們崇拜你,然后忘了你”
卡爾擁有自己的私人圖書館,其規模不亞于任何一個公用圖書館。他有工廠倉庫般大小的個人儲衣室,里面衣服的壽命往往只有一天。因為他只穿當季的衣服,穿衣也被納為工作的一個部分。即使如此,他還是居無定所,正如他的母親描述他,四海為家,沒有根,但是適應性極強。
他推崇柏拉圖式的愛情,他曾說,肉體關系雖然美好,但在發生時就宣告了某種關系的結束。談到婚姻,卡爾鄙夷地說:“婚姻是基督教的產物,并不一定需要。”也許這是處女座男人的天性,在功業方面很聰明,在感情上就變得思前想后、噯昧被動。
“過去就讓他過去,這樣挺好的,現在的你已經從過去中得到了結果,但我不想分析為何,如何。我反對分析,套用我母親的話,如果你足夠誠實,你便早知道答案。我也很少去想人生苦短那些論題,但是我的確有不想失去的人,對我而言,那是感情的消逝。我沒有在乎過來生或復活,那不重要。我不知生前為何,死后亦無所忌。也許死亡是從人生的夢境中醒來。別夸張了某個人,這世界上還有十幾億人,你無法讓每一個人都聽見你的聲音。有幾十億人根本就不了解我們的宗教,不能因為不了解,就讓他們下地獄。我們來到人世,然后離開;人們崇拜你,然后忘記你。”
苛求完美的未來主義者加上不可救藥的悲觀主義者,自負加上自卑,這些相互對立的因素共存于卡爾的精神世界。當他以招牌式的表情,永恒的白發長辮出現在聚光燈下時,誰又會去在意,那永遠被隱匿在墨鏡背后的,是怎樣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