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有德

《猶太哲學與宗教研究》,傅有德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版
1992年9月,我得機會去英國牛津的希伯來與猶太研究中心學習,從西方哲學史專業轉向了猶太哲學與宗教,開始了新的學術生涯。在過去的近20年中,由于教學與研究的需要,我不止一次到以色列本土以及英國、美國的學術機構學習訪問,接觸過形形色色的猶太人。在學習和與猶太人的接觸中,我對猶太文化及其民族的特征有了一些感悟,其中一點就是猶太人的求異、尚異特征。我曾經不止一次與猶太朋友提到我的這個看法,他們大都表示贊同。
中國人經常說“求大同,存小異”,意思是說,國家與國家,民族與民族,文化與文化,人與人之間在本質上都是相同的,區別和差異只是個別、具體的方面。換言之,“同”是主導的、重要的,“異”是非主導的、不重要或不太重要的。所以,每當遇到“之間”問題時,中國人習慣于先找共同點,然后以此為基礎,盡量避開、淡化或保留其中的不同,借以達到“和平共處”的目的。實際上,“求同存異”的觀念已經成為中國人思維方式的一部分,成為中國人看待和解決“之間”問題的通則。比較而言,猶太人在“同與異”的問題上往往認為后者是主導性的,因而更重要,前者是非主導性的,因而不重要或不太重要。因此,他們在遇到“之間”問題時不是求同、趨同,而往往更多地注意到差異。似乎可以說,求異是猶太人在看待問題、解決問題時有意無意地遵循的一條原則,甚至可以說已經“習慣成自然”了。
我的一次親身經歷可以作為這一特征的一個例證。1993年冬,我在倫敦遇到了一位頗有影響的猶太人——斯藤伯格。他是二戰期間從匈牙利逃亡至英國的,在商業和文化事業領域卓有建樹,被英國授予爵士頭銜(Sir)并且得到過羅馬教皇的接見。有一天,他遞給我一份文件,希望聽聽我的看法。這份文件就是現在廣為人知的《全球倫理宣言》。當時,在芝加哥召開的世界宗教議會剛結束不久,斯藤伯格曾作為猶太人的代表出席了會議。我在讀這份文件時心情非常興奮和激動。這是因為除了富有感染力的語言和文風外,其內容和思路都非常符合中國人“求同存異”的觀念。
當時,我并不知道這份文件出自誰的手筆以及其他背景,只是感到在承認各宗教或文化之差別的同時,尋求各民族普遍的基本倫理觀念,號召全世界有信仰的和沒有信仰的男女老少共同奮斗,以結束現實的沖突和苦難,實現仁愛、公正、和平的世界秩序是符合人類大多數的心愿的。同時我認為這對于猶太人更是一個“福音”,因為猶太人在歷史上飽受欺壓、迫害和殺戮之苦,其根源與宗教沖突有直接的關系。現在有了這么一個“求同存異”、倡導“仁愛”與“和平”,號召各宗教間的相互理解和尊重的倫理宣言,肯定為猶太人所歡迎。我懷著激動的心情寫下了我對《宣言》的認識和非常肯定的評價。
有些出乎預料的是,斯藤伯格爵士讀了我的文章后并沒有明確表示贊同和欣賞。他很重視我的看法,要求秘書把我的手寫稿打印出來,而且連錯別字和標點符號也不做變動。但是,他不同意我有關“求同”、“求和”的普世主義傾向。他對我說了許多,大致意思是:猶太人和猶太教與其他民族和宗教不同,而且也不求同,他所贊同和接受的是《宣言》中所說的各宗教之間的“相互理解和相互尊重”。我的理解是,在他看來,各民族和宗教之間的差異是固有的,這是不可改變的基礎,不能用共同性掩蓋它們,而是要充分地理解和尊重它們。
我感到,我們的分歧是在“求同”和“存異”的關系上側重點不同。他的側重點是存異,在此基礎上謀求相互理解和尊重。我的側重點在求同,是在求同的大前提下保留差異。我認為應該以共同的基本倫理原則為基礎,這樣才有可能進行不同宗教間的對話,并達到相互理解和尊重。如果沒有共同的原則,連對話都困難,還談什么相互理解和尊重呢?應該說,斯藤伯格的見解是有一定代表性的。在多元文化共存的當今世界,必須承認各個民族的宗教和文化的差異,否則就容易走向絕對的普世主義,甚至淪為文化沙文主義。但是,我仍然認為,在主張共同性的基礎上承認差異性,更有利于各個宗教和文化之間的對話和溝通,更容易達成理解與和解,更有利于在世界范圍內建立仁愛、公正、和平的社會秩序。
其實,猶太人之善于求異和存異是有傳統的。《圣經》上說,猶太人的祖先亞伯拉罕從巴比倫來到迦南,冷眼相對那里盛行的多神教,毅然扯起一神教的大旗。盡管一神教的真正建立和持守是艱難、曲折的,但直到現在,猶太人仍然高擎著這面旗幟卻是不容置疑的事實。
從亞伯拉罕,經過以撒、雅各到摩西,以色列人確立了“上帝之選民”的概念。這個概念宣稱:猶太人是上帝賜予《托拉》的唯一民族,是世界各民族中獨一無二的上帝之選民,與所有別的民族不同。不論是在遙遠的圣殿時期,還是在反猶主義肆虐的中世紀和近代,猶太人始終堅定不移地固守著這樣的信念。公元70年后,猶太人散居在世界各地。散居的猶太人屬于少數民族,不僅人口數量少,而且在文化上也處在寄居國文化的包圍之中。在這樣的條件下,要想堅持獨立的宗教信仰和與眾不同的生活方式,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猶太人做到了。在希臘羅馬帝國,或在伊斯蘭教,或在基督教一統天下的國度里,猶太人千方百計維護自己的宗教,拒絕改宗,堅持自己的風俗習慣。當然,這樣做是要付出代價的,有時甚至是生命的代價。凡讀過猶太歷史的人都知道以阿基瓦為典型代表的成千上萬的猶太人殉教的故事,從中可知其代價之慘重。面對強大的民族和強勢的宗教和文化,猶太人敢于說“不”,敢于堅持并維護自己的宗教信仰和習俗,表現出善于和敢于“求異”、“存異”的內在基質。
猶太人善于求異的特征在生活實踐中表現為經常發表不同意見,善于爭論。猶太人中間流行這樣一句話:“兩個猶太人,三種意見”(two Jews,three opinions)。對于一個事物,一個事件,一個事情,猶太人往往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而且互不相讓,堅持己見。2008年,我應以色列總統佩雷斯的邀請,參加慶祝以色列建國60周年的“總統大會”,記得時任總理的奧爾默特在講話中說:以色列有600萬猶太人,也有600萬個總理。由此,以色列人各抒己見的情形可見一斑。當然,任何民族和個人都不是鐵板一塊,都會有不同意見和分歧發生。然而猶太人之所以特別,就在于他們較之別的民族更擅長此道,而且在分歧意見發生后常常不尋求分歧的解決和意見的統一。分歧是客觀存在的,與其統一意見,不如保留分歧,讓人各行其是,使生活多元化。眾所周知,猶太教最早的經典是《摩西五經》。它被看作是上帝通過摩西啟示給猶太人的律法書,具有神圣不可侵犯的權威性。圣經時代以后,散居各地的猶太人為了適應變化了的生活環境,編纂了口傳律法書《密西納》(Mishnah)。此后,猶太教的拉比們開始對《圣經》和《密西納》進行詮釋,于是出現了《塔木德》(Talmud)、《托斯夫塔》(Tosefta, 又譯《密西納補篇》)和《米德拉士》(Midrash),它們分別是解釋《圣經》和《密西納》的作品。這些作品中充滿了大量的對于同一個問題的不同解釋。《塔木德》尤其是這樣。它的風格就是先引述一段《密西納》原文,然后把拉比們就這段原文所做爭論中的不同意見一一陳列出來。例如,《塔木德》之《祝福式》(Barakoth)在引述了《密西納》關于猶太人在晚上什么時間背誦《經訓》(Shema)的一段原文后,拉比們對其中的內容給予了不同的解釋,旨在澄清原文所說的“當祭司回家吃晚飯的時候”、“直到一更天結束的時候”、“直到午夜”、“直到黎明到來”等說法的涵義。這里沒有定于一尊的意見,只是拉比們的討論意見而已。再如,《婚姻》(kiddushin)在引述了《密西納》關于如何得到一個女人做老婆或使她獲得自由這個問題上希勒爾和夏邁的不同意見后,也提出了很多不同的解釋。類似這樣的情況在《塔木德》里比比皆是。這里沒有絕對權威,沒有人人必須遵行的意見,因此,人們可以在生活實際中根據不同情況靈活執行,不必強求一律。當然,這并不是說猶太人在任何情況下都無法達成一致的意見,而是說猶太人比其他民族更易于產生不同意見,而且視不同意見的存在是正常的事情。
如果說猶太人是一個“尚異”的民族,那么中國人則可以說是一個“尚同”的民族。毫無疑問,不同的意見和分歧也時常發生在中國人之間。但是,中國人對于不同意見的態度和猶太人大不相同。自古以來,中國人往往認為統一思想、統一意見為正常,而視不同意見的產生為非正常的。因此,在不同意見發生后,中國人不是順其自然,而往往是以某種方式使之統一起來,似乎意見不統一是不好的事情。中國人常說“和為貴”,而這“和”是以同一性為基礎的。當然,“尚同”自有其長處。作為一種思維方式,尚同的人往往善于從紛亂的個別事物中發現共同的特征,從個別上升到一般;而在社會生活中,他們較為寬容大度,與人為善,比較容易得到他人的認同。
許多人認為,猶太人在散居很長時間的情況下仍然能夠保持自己的信仰和生活方式,使自己作為一個統一的民族而存在下來,說明她一定是個具有很強的凝聚力,萬眾一心、團結一致的民族。實際上,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猶太人在關系到民族生死存亡的時刻是可以一致對外的。但是,從另一個方面看,猶太人內部又是紛爭不息的。且不說《圣經》記述的雅各的其他兒子出于嫉妒把同胞兄弟約瑟扔到井里,后又賣給埃及的人販子,也不說1世紀前后的撒都該派、法利賽派以及奮銳黨人之間的爭斗,就是現代猶太人也是派別叢生,紛爭不息。19世紀初,伴隨著政治解放運動和啟蒙思想的洗禮,一部分猶太人意識到猶太教的危機,于是率先在德國進行宗教改革。先是改革派從傳統的猶太教決裂,使原來統一的猶太教一分為二,分為正統與改革兩大派別。后來,又產生了介乎二者之間的保守派。到了20世紀20年代,又在美國出現了重建派。不僅如此,在同一個教派中又分成若干宗派,例如正統派又包括老正統派和新正統派,以及哈西德派,等等。猶太人內部不僅派別林立,而且時有相互敵視的現象。數年前,我遇見過一個屬于自由派的教徒,他說他看不慣那些過時陳腐的正統派猶太人,同時他也知道正統派仇視自由派或改革派。他說:在正統派眼里,我們是猶太教的破壞分子,所以“比基督徒還壞”。仔細想來,猶太教之分裂為不同的教派,而且各派之間時有攻擊,除了社會歷史的原因外,也與其“求異”的特征密切關聯。既然允許標新立異,既然不同意見的存在是正常的,那么,在猶太教遇到挑戰時就必然會產生不同的意見,不同意見的合法存在自然會演化成不同的派別。近年來,我們也大談民族的劣根性,而重要的劣根性之一就是“窩里斗”。其實,這不是中國人的“專利”,許多民族都這樣,一向給人感覺“精誠團結”的猶太人也不例外。
求異是一種思維方式。具有這種思維方式的人總是試圖發現事物間的差異和不同之處,因此比別人更容易標新立異,而標新立異是創造精神的特性,是思想家與科學家應有的品質。在歷史上,猶太人造就了許多世界級的思想大師,如斯賓諾莎、馬克思、胡塞爾、維特根斯坦、弗洛伊德、柏格森、布伯、海舍爾;還有大量的諾貝爾獎獲得者。這些杰出人物的出現盡管也與其他因素有關,但是,善于求異的思維方式無疑是其成功的一個重要因素。
求異也是一種精神。萊布尼茨曾經說“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這表明差異是絕對的,同一是相對的。因此,求異是永無止境的。求異的精神就是不斷地發現世界萬物的差別所在,不停地探索,永遠不停留在同一個確定的點上。在這個意義上說,求異就是堅韌不拔、不斷進取的精神。從公元前586年的巴比倫之囚,到第二圣殿的建立;從公元70年羅馬帝國焚毀圣殿,猶太人散居世界各地,到1948年重新建國;從圣經希伯來語到散居時期的拉地諾語、伊第緒語,到作為以色列官方語言的現代希伯來語……歷史清楚地記下了猶太人的足跡,顯示著猶太人特有的求異、創造、不斷進取的精神。
猶太人是一個具有悠久歷史和豐厚文化內涵的民族,同時她又是散居的,多元化的。因此,其特征決不是一個“求異”能夠概括了的。這里只是一個在尚同文化影響下成長起來的中國人對于猶太人的一點粗淺認識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