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 項

《以色列人》,唐娜·羅森塔爾著,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他們是普通的外交官、建筑師兼詩人、獨立制片人兼導演。他們是活躍在中國和以色列這東亞和西亞兩端上的許許多多人之一。無論是CCTV還是CNN,網絡媒體或是傳統紙媒,有關以色列或是巴以問題的報道總是出現在顯要位置。兩年前我參與翻譯了第一本描述當今以色列人生活狀態的紀實文學作品——《以色列人》(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作者唐娜·羅森塔爾作為一名記者,采訪了特殊國度上來自不同階層、不同民族、不同膚色的以色列人,讀起來讓人久久回味。今天再次提筆寫以色列人,情境有所不同,寫的是我身邊的以色列朋友。
自1992年正式建交算起,2012年中以將迎來建交20周年紀念,我們回顧歷史,不難發現這兩個同樣具有5000年以上文明史的國度,在越來越多的領域正在不斷嘗試定義新的伙伴關系。以色列在國土面積和人口總數上是世界范圍內的絕對小國,而中國相對而言卻在大部分的領域,占據了全球范圍內的總量前茅,這一大一小、源自不同文明的兩個國家,卻出乎意料地在對方的版圖和日志上書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頁又一頁。20周年和5000年文明間的對比和反差,有一絲扎眼,但我卻認為,正是這樣的一種不相稱,促使我們不斷拋開地理的阻隔、文化的差異,而走到一起。
以色列外交部中國事務主管、中國2010上海世博會以色列國家館副館長、前以色列駐上海副總領事,這位有著一個浪漫中文名字——藍天銘——的以色列朋友,最近正忙于安排來自中國的政府和商業代表團訪問以色列的各項行程,在所有曾經踏上中國土地的以色列人中,他一定是最幸運者之一。剛過而立之年就已成為一名資深的外交官,并被派駐上海總領事館,又在這段任期內有幸擔任世博會以色列國家館的副館長,成為以色列首次以自建館身份參展世博會的親歷者,回到以色列,又再次被委以重任,主管外交部中國事務。也正是如此,每當我們之間談起他的下一次駐外工作,他總是會反復跟我強調依然會選擇前往中國繼續他的外交生涯,“固執”得有些可愛。
當藍天銘5年前初任以色列駐上海副總領事時,因工作原因,我們進行了一次特殊的單獨會面。在坐落于虹橋開發區一座寫字樓內的領館會議室里,我們面對面打量著對方,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一名副總領事,笑起來總是大大地裂開一張嘴,沒有印象中外交官所具有的職業微笑,而我那時也才剛進入大學工作,兩個年輕人坐在一起除了談工作,自然還聊起各自的生活。從那個時刻,緣分就這么展開了。我們發現彼此有相似的家庭背景,進而又發現兩人還是北大的校友,并且學的都是對方國家的語言,關系又拉近了一些。
此后的三年,我們倆成了搭檔,無論我倆誰受邀做關于以色列的講座,都會叫上對方一起,一來有時候我們可以在語言上形成互補,二來我們可以從不同的視角介紹各自眼中的中以兩國。我們這個中以組合活躍了三年。有一天他交給我一個信封,打開一看,是他的婚禮請柬,再一看婚禮地點以色列地中海邊一個叫Canaan Land的小村莊——這個婚禮地點似乎有些遙遠。
如果說在出了特拉維夫本?古里安機場,開著車一路摸索著去Canaan Land的路上,還有一絲長途跋涉的疲憊與懊惱的話,那么當我站定在婚禮現場,身處這片充滿以色列和猶太特色的小花園之中,所有那些關于猶太婚禮的疑惑與好奇一下子涌上心頭。這既是摯友一生中獨一無二的婚禮,又是了解和深入當地文化的最好課堂。在拉比的指引和上帝的見證之下,新人、家屬和來賓共同完成了婚禮中傳統的宗教部分。在很多影視作品中,可以看到拉比主持下的猶太教婚禮,最后新郎用力踩碎一只玻璃酒杯,告誡人們在幸福的生活里也不能忘記苦難的歷史。
那一年是2009,彼時,世博會已經進入緊鑼密鼓的準備階段。在婚禮現場,一位充滿藝術家氣質的以色列朋友坐在了我的左邊,而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1919年我的媽媽出生在上海”。這個和中國上海有著奇特聯系的中年人,戴著徐志摩年代的粗黑圓框眼鏡,穿一件和中山裝有些神似的黑色雙排扣西裝,說話間總是能抓住你的心,我和他約定了第二天一大早去他的辦公室看看。回到了酒店我才想起連他是做什么的都沒有問。到了約定時間和地點,一輛破舊的吉普車停在了我的面前,車輪上沾滿了厚重的泥巴,上了車,幾個彎一轉,停在了一棟寫字樓下面,進到了頂層他的辦公室,終于看清了門上的字,Haim Dotan Architecture & Urban Design LTD,原來此人正是上海世博會以色列國家館的總設計師——渡堂海先生。難怪婚禮上,兩個唯一和上海扯得上一點關系的人,會被安排坐在一起。
利用這段時間,我們談到了世博對各自生活的影響,他因為世博而不得不暫時長期離開妻子和女兒,但他仍然把每天看到、聽到和想到的通過詩歌和相機記錄下來,發給遠在以色列的親人和朋友。他給我看那些文字和照片,給我講那些瞬間背后的故事,講他祖母帶領著家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從白俄逃亡上海并借住在虹口區的往事,由此便有了那句“1919年我的媽媽出生在上海”。一幕幕鏡頭像電影膠片一樣呈現在我眼前。于是,一個念頭在我腦中開始構思,我們應該把如此美麗的故事譜寫成一本書,一份愛,連同所有的辛酸苦辣分享給更多的人們。就這樣,往后的一年里,他鉆在工地里建造了后來被評為“十大最有魅力國家館之一”的以色列館,我在另一片文字和圖片的海洋里搭建這本講述中以兩國跨時代、跨地域、跨語言的作品。
我在一份以色列參與世博會的考察分析報告里作了這樣的比較,在統計20個熱門國家館建筑面積、總投資、參觀人數和排隊入館等候時間的綜合數據中,以色列以4100萬謝克爾(約1200萬美元)的最少投資、1200平米的最小參展面積,列“最熱門國家館”的第11位。這一方面得益于以色列政府的重視。在上海世博會籌辦階段,以色列是最早確定參展、造自建館的國家之一;此外,場館的設計理念和造型十分切合當今國際潮流。以色列國家館設計師渡堂海倡導“建筑元素取自大自然”的設計理念,以色列館“海貝殼”的造型蘊涵了“傳統與現代交融”、“和平對話”、“回歸大自然”等當前全世界關注的話題;其三,以色列國家館確立的主題成功。以色列館的主題“創新讓生活更美好”,既與上海世博會“城市,讓生活更美好”有相互映襯的效果,“創新”又提煉了以色列國家的最重要特色,同時,其“創新”的主題又表達了崛起的中國的內在追求。
世博會期間,各國展示了其各具特色的建筑藝術作品以及高科技成果,以色列也不例外。農業高科技、海水淡化、醫療衛生領域的成就早已被我們所熟悉,但個人認為那些由人來表現的內容卻顯得更有張力,也更有助于文化的詮釋與交流。在擔任世博會以色列國家館文化顧問期間,除去那些早已印刷在節目單上的活動,我喜歡獨自一人游走在館外的開放空間。我們嘗試對來訪觀眾做過問卷調查,也嘗試過贈送以色列特色的紀念品,但更多時候,來自觀眾真實的聲音,需要你以專業的角度但把自己置身于普通參觀者中才能夠聆聽。
就在那一天,我突然被館外一個時而舉著手機攝像,時而又把攝像頭轉向自己并且口中念念有詞的觀眾所吸引,憑我的判斷,這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就這樣我們認識了,我也得知了他此行的真正目的絕非只是參觀世博。
上海國際電視節在世博期間舉行,紀錄片單元有三部以色列影片參賽和參展,我輾轉三日三個影院,一個不落把三部影片看完。印象最深的便是其中一部以第一人稱視角,實戰記錄以色列國防軍預備役部隊某連隊在巴勒斯坦約旦河西岸執行任務的紀錄片——《Alpha Diaries》,片中出現的所有場景都是制片人、導演兼攝像師Yaniv Berman——那個我在世博園里“一眼相中”的以色列人——在5年時間里,一手扛著槍,一手提著攝影機在實戰中拍攝而成。他不是戰地記者,他甚至都不是新聞從業人員,他只是一個普通的以色列人,每年前往軍隊服1個月的預備役。但畢業于特拉維夫大學影視專業的他,用鏡頭記錄下這些外人所無法見到的珍貴畫面,努力嘗試還原一個真實的以色列,呈現給身處戰爭與恐怖襲擊之外的我們。他的作品中經常會出現某個巷戰場景,戰友們對他的照顧,掩護這個因為專注于攝影而經常不顧安全把槍擱置在一邊的兄弟,當然還有閑暇時他們對攝影機背后那個人的“挖苦”與“諷刺”。軍營生活枯燥但也歷練人,你會發現每一個普通的以色列人身上都充滿了某種悲壯但又喜劇的色彩,他們有些是天生的演員,在紀錄片中的表現讓人會誤以為是專業演員按照劇本在執行導演的安排。甚至連炊事班的廚子都能給你來上一段即興的炒菜歌舞曲。
Yaniv和我坐在小飯館里,吃著點心,喝著啤酒聊他的第一次中國之行,我們沒有談到有關影片的任何細節。而他卻在回到以色列后不久把那些手機鏡頭中的上海,連同我們在飯桌上說的那些夾雜著希伯來語、英語和漢語的畫面一起,編輯成了他上海之行的10分鐘紀錄片,上傳到他的個人空間里,引來眾多關注他紀錄片觀眾的議論。
除了他的《Alpha Diaries》是來到2010年上海國際電視節三部以色列紀錄片中的唯一一部參展影片外,其他兩部均入圍參賽單元,并且一舉拿下各自單元中的兩個金獎
(注:上海國際電視節共設三個紀錄片單元,每單元設一個最高獎金獎)。以色列紀錄片震驚了上海,而我卻絲毫不感到驚訝,因為以色列從來都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世博會落幕后,除了極少數的國家館得以保留,以色列館也和其他大部分的場館一樣,需在原址拆除。直到今天,我仍然清晰記得渡堂海布滿血色的眼睛,似乎含著淚水地對我說,他無法站在那片工地上看著親手一磚一瓦搭建起來的以色列館就這么再次回到一片平地,他選擇了暫時的離開,像一個中國文人一樣,去浙江安吉聽竹林濤聲,去張家界把自己置身于山巒環抱中,去虹口區的老街道里繼續他母親生前托付給他的“尋根之旅”——“1919年我的媽媽出生在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