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禮”與“仁”思想基本特點透視

趙炎才

傳統“禮”與“仁”思想基本特點透視

趙炎才

在中國傳統道德文化中,“禮”“仁”可謂其核心價值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內涵頗為復雜,究其特點,主要有四:歷史發(fā)展“禮”“仁”遞生與時代合離,外在形式“禮”“仁”價值損益與地位調適,具體內涵“仁”“禮”內外有別與彼此互動,內在實質“禮”“仁”具體與目標合理統一。

中國;傳統;“禮”“仁”歷史特點;歷史發(fā)展;外在形式;具體內涵;內在實質

在中國傳統道德文化中,“禮”“仁”可謂其核心價值的重要組成部分。從總體而言,前者主要體現為道德的制度化形態(tài),而后者則突出體現其精神實質。從歷史發(fā)展而論,它們并非同時產生,而是適應中國社會不同發(fā)展時期的需要,經歷復雜的歷史演化過程而逐步成為中國道德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內涵頗為復雜,學界論述頗豐,而對其特點尚乏深入系統的考察。如果從歷史學與倫理學相結合的角度而論,其歷史特點主要有四:歷史發(fā)展“禮” “仁”遞生與時代合離,外在形式“禮”“仁”價值損益與地位調適,具體內涵“仁”“禮”內外有別與彼此互動,內在實質“禮”“仁”具體與目標合理統一。

一、歷史發(fā)展:“禮”“仁”遞生與時代合離

(一)三代時期“禮”“仁”先后遞生

迄今為止的研究表明,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從歷史發(fā)展而論,“禮”之形成與發(fā)展經歷了由“祭禮”到“禮制”再到與 “仁”合流的發(fā)展過程。三代時期,中國文化里只有 “禮”而很少論及“仁”。“禮”為原始社會中的宗教儀式,雖也蘊含一定“仁”之韻味,但鮮有直接論及。有論者指出:“仁”是一個較晚出現的字,甲骨文及西周全文均未發(fā)現此字。在春秋以前文獻中,較為可靠的記載,只出現了三次。郭沫若所言基本屬實?！?〕事實上,中國之“禮”乃國家產生后因應現實需要而逐漸形成的各項具體國家制度及貴族等級及其行為規(guī)范,至西周時發(fā)展完備并達于鼎盛。從理論上而言,“周禮”集中體現了以血緣為基礎的宗法傳統,既是奴隸制國家的典章制度,也是社會道德要求。此一制度后來在中國封建社會仍得以延續(xù)。在此制度下,人與人的關系既有血緣親情又有等級尊卑,其在道德上體現為既要反映并維護等級關系,又要體現血緣親情并力圖維持原始的人道關系。它在道德上提倡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從宗法關系的縱 (父子)橫 (兄弟)兩個方面規(guī)范了人的行為,用以調整宗族內部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其中最重要的“孝”主要有二義:奉養(yǎng)、尊敬父母與祭祀祖先。這既調整宗族內部各個成員間的相互關系,體現了人們由血緣關系維系的親情及彼此之間的關心、愛護,又維護了宗法等級秩序。〔2〕即使到了春秋時代,政治道德、倫理道德注重的都是“禮”,較少講“仁”〔3〕,雖然 “仁”所體現的人道思想已逐漸為人所重視。

(二)春秋戰(zhàn)國“禮”“仁”趨向結合

“禮”在西周雖得到較好實施,但其本質并未為人所認識。西周以后,伴隨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的劇烈變革,其實質逐漸喪失,徒為貴族階層的一種文飾品。降至春秋末期“禮壞樂崩”,人們才逐漸加深對“禮”之實質的認識?？鬃俞槍Ξ敃r“禮”失之實情,創(chuàng)造性地將“禮”與 “仁”結合起來。事實上,“仁”字早在孔子以前就已出現,其體現的人道傾向早在殷末周初便開始形成。如由天決定人事轉為人事取決于民意,“保民”及以民為鑒等進步思想漸次出現,至春秋時期發(fā)展為民本思潮。如《尚書》的“重民”、“保民”僅停留在視“民”為一整體階段,忽略了個人的獨立意識和作用。而孔子則在承認其歷史主體地位的同時,進一步承認 “民”應具有獨立人格和意志,提出了“愛人”、“富民”、“教民”等主張?！?〕他視“仁”為人與人關系的基本準則,闡發(fā)了仁、義、禮、智、孝、弟、忠、信等許多道德規(guī)范,從而建立起一個以 “仁”為中心的倫理思想體系?！?〕而“克己復禮為仁”遂成為其主要價值訴求。如他曾感嘆道:“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論語·八佾》)鑒于周禮已流于僵化形式,其社會功用已大為衰減?？鬃铀煸叭省比搿岸Y”,對周禮實施必要的改造,使其由一單純政治概念發(fā)展為兼具政治道德的二重概念。于是,“禮”獲得了更加普遍的價值,適用范圍大為擴展,從過去只適用于貴族成員變成適用于全體社會成員,寄寓著孔子變天下無道為天下有道的政治理想。〔6〕如主張“為國以禮”。(《論語·先進》)“安上治民,莫善于禮?！?《禮記·禮運》)在這里,孔子之“仁”和“禮”緊密相聯,“仁”成為 “禮”的實質,“禮”則構成“仁”的外在體現?！?〕于是,“仁”、“禮”同構或曰仁義并舉漸成思想主流?？鬃右院?儒學發(fā)展方向有二:孟子繼承其 “仁”之精神,以性善論為理論基礎,發(fā)展形成較為系統的“仁政”思想。而荀子則繼承發(fā)展了其政治思想,強調隆禮重法、禮法兼行,使之更符合社會歷史發(fā)展的實際及需要。〔8〕

(三)秦漢以后“禮”“仁”逐漸分離

秦漢以降,“仁”“禮”并重局面逐漸發(fā)生改變,二者分離漸趨明顯。賈誼繼承了荀子的思想傳統,將“禮”推崇到相當高程度。他說:“道德仁義,非禮不成”。在“仁”“禮”關系中,“禮”比“仁”更根本。董仲舒認為:“《春秋》有經禮,有變禮。”因此,自漢代起,“禮”就被嚴格分為兩層:可變之禮與不可變之禮。后來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將“三綱五常”以制度形式確定下來。降及東漢,馬融更作了一定理論詮釋,認為:三綱五常是不變的禮,文質三統是可變之禮。漢人的兩層分疏實質否定了禮的可變性,禮由相對變?yōu)榻^對。在這里,“仁”是“禮”之端,是三綱五常系統中的一個德目?！叭省钡囊饬x被無情減殺甚至被排斥,而“禮”雖可應合統治者的意志,但它沒有人性、人情的周流貫注,只是別異,等級?！?〕后來,“禮”遂逐漸發(fā)展成為中國傳統政治、道德、法律三者共有的最高范疇。禮制是“政制”、“德制”、“法制”相融的規(guī)范體系;禮治則是“政治”、“德治”、“刑治”的統一。在政治上,“禮”是維系封建“人治”的主導價值觀念?！?0〕而在法律上主要體現為以禮代法。至于道德則主要體現為以“三綱五?！睘榇淼牡赖乱?guī)范。〔11〕宋明時期,理學興起。在 “仁”“禮”關系上,他們承繼漢儒的基本格局,認為 “禮”為絕對天理。如程伊川認為“禮”即是理,“禮”就是天理。天理是一,各種禮是天理在社會中的分殊表現,“仁”成為實現天理的工具。朱熹繼承二程之理路。王陽明也認為 “禮”即天理,但其天理并非客觀的,而是主觀的。他認為 “仁”為“禮”之體,“禮”為“仁”之用。王陽明與朱子正好相反,不是攜“仁”歸“禮”,而是化“禮”為“仁”?！?2〕理學家將三綱五常提升到天理的高度,藉此論證封建綱常的永恒性、絕對性,又在天理名義下將封建綱常道德等級壓迫和蒙昧主義推向極端?！?3〕在“禮”得到不斷高揚之際,“仁”也逐漸“禮”化,甚至成為違背人性的代名詞?！?4〕他們著重強調道德規(guī)范和行為準則的神圣性和永恒性,將道德說成是人的外在之物,沖淡了道德的主觀自覺性,抹殺了道德的自律功能?！?5〕清代漢學大興,有些學者對宋明理學展開反省。顏元將程朱理學與周孔之道對立起來,認為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周。清代漢學宋學之爭轉化為禮理之爭。以禮代理,將“仁”“禮”之爭還原為“理”“禮”之爭,最終將“仁”徹底逐出“禮”的領域?！?6〕

二、外在形式:“禮”“仁”價值損益與地位調適

(一)三代時期重“禮”輕“仁”

與前此相適應,“禮”“仁”地位也隨時代發(fā)展與社會進步而不斷發(fā)生變化。中國自古號稱“禮義之邦”,“禮”在傳統道德中占有重要地位。從形式上而言,中國傳統道德之 “禮”自始至終均由國家頒布和實行。“禮”本萌芽于原始社會末期的祭祀,當時僅為宗教性活動。后來“禮”觀念興起取代神而成為中心觀念。進入階級社會后,“禮”規(guī)定了統治階級與被統治階級的界限,規(guī)定了人之尊卑貴賤的等級差別,成為上層建筑的一個部分。前已述及,“禮”創(chuàng)建于周代。作為奴隸社會的典章制度,“禮”在成制之初的內涵基本上是關于等級制度的政治原則和社會規(guī)范。〔17〕對此,有論者指出:商周以來,禮儀雖名目繁多,但它基本圍繞人的生活展開。人是各種禮儀的中心。反過來,人又處于禮儀之中,受到禮儀等級的制約?！?8〕周文是禮,春秋時代各個國家雖屢有僭越的行為和事情發(fā)生,但各國卻都經常講“禮”,“禮”在各個諸侯國中的地位都很高。〔19〕比較而言,“禮”中雖蘊含“仁”之意蘊,但后者難以與前者相提并論。

(二)春秋戰(zhàn)國“禮”“仁”并重

春秋戰(zhàn)國時期,“禮”“仁”并重漸成趨勢?？鬃釉凇墩撜Z》中首次明確將“仁”與“禮”聯系起來說明道德問題。〔20〕在儒家倫理道德中,“仁”與“禮”密不可分?！叭省彪m始終居于首位,但儒家的仁愛以“愛有差等”為原則,而規(guī)定、反映差等的即是“禮”?！?1〕孔子將 “仁”與 “禮”合流一開始便著眼于“仁政”,力圖使“仁政”與“禮政”貫通起來,賦予“禮”以真正的道德蘊涵。〔22〕作為治國方略,孔子主張禮治,而諸侯國強調禮制。禮制旨在強制維護宗法等級秩序,而禮治則側重于勸善,以避免弱肉強食和以強凌弱。它雖維護等級秩序但完全是倫理意義,在原則上已超越西周以來的階級等級界限?？鬃蛹壬小叭省币仓亍岸Y”,認為“仁”以“禮”為表現形式。他在給予周禮以“仁”的根據的同時,使本作為奴隸社會典章制度的“禮”發(fā)生歷史性的演變,但仍保留了上下尊卑、君君臣臣,親親尊尊等觀念。〔23〕孔子對“禮”的改造主要體現為二:平民化與實質化。前者旨在將適宜于貴族之“禮”規(guī)范推向平民,視其精神價值為人類共同價值,是人之所以為人的重要尺度。而后者側重于改變固有禮儀的形式化與虛文化,要求簡化禮儀保留虔敬。在 “禮”、“仁”關系中,“禮”作為外部規(guī)范的具體儀節(jié)可簡化,而“禮”作為古典教育的“前定”的權威性和引領意義卻不能被消解?！?4〕此后孟子和荀子均繼承其思想,以人論為中心正式展開對“禮”的討論。具體地說,孟子學派著重于“禮”的精神方面,荀子學派卻很強調“禮”的功能及形式方面。孟子關注的主要是以人性內在的道德即“仁”為始發(fā)點而提出儒家的規(guī)范體制即“禮”的成立根據,荀子的關心則放在要顯示以“禮”為出發(fā)點的“仁”的實現途徑?！?5〕

(三)秦漢以后重“禮”輕“仁”

在傳統儒家倫理體系中,“禮”是用以區(qū)別貴賤親疏的行為規(guī)范和等級名分制度。伴隨漢王朝的建立,儒家思想被定為一尊,“禮”再一次登上了歷史寶座?！?6〕在三綱形成后,貫穿其中的根本精神即是等級之“禮”?！?7〕自漢以降,“禮”遂成為歷代統治者推行教化的重要內容,發(fā)展成為禮教。后來的理學家更以“禮”作為至高無上的天理的表現形式?！?8〕對此,有論者指出:“禮”在宋明時期發(fā)生了重大變化,一是“禮”在理論上被系統化,這主要是李覯的工作;而是在形式上被本體化,這主要是宋明理學家的工作?！?9〕中國思想文化史不限于儒家,而不能不承認儒家是其核心;儒家思想不限于禮教,而不能不承認禮教是其核心;禮教思想不限于三綱,而不能不承認三綱是其核心。五倫、五常均受禮的制約?！?0〕伴隨道德政治化,“禮”與“法”逐漸具有了同質性,而且“禮”先于“法”,比“法”更重要。荀子說:“禮義生而制法度”。自漢代董仲舒將“三綱”政治化,賈誼主張將“三綱”入律始,此類規(guī)定在封建社會法典中更是屢見不鮮?！短坡伞访鞔_賦予“三綱五常”以濃厚法律制度色彩。此后歷代對此不僅沒有改變,而且使之更全面、具體。儒家提出的忠、恕、孝、仁、義、信、敬、誠、慈、悌、恭、儉、讓、智、勇等道德規(guī)范雖多被歷代統治者用制度形式加以確認和規(guī)定,頒布于天下,〔31〕但無不從屬于“禮”。

(四)明清民間倡導 “禮”“仁”統一

事實上,在官方重“禮”輕“仁”學說大行其道之際,民間力量基于人與社會發(fā)展的需要努力對此所作的一定校正客觀上突破了“禮”的制度化格局,“禮”“仁”統一遂成發(fā)展趨勢。降及明清之際,批判傳統禮教之論漸趨明顯。如明代呂坤提出“以理抗勢”之說。清代戴震批判宋明理學“以理殺人”。呂、戴所謂“理”主要是儒家的道德原則,具有兩重性:維護統治階級利益與重視社會共同利益,反對統治者的苛政、暴政。呂、戴之說各有其針對性,各有其時代意義?！?2〕

黃宗羲、唐甄、王夫之等人猛烈批判三綱之說,他們首先揭露了君主專制的罪惡本質,否定了封建君主的神圣地位。強調父母與子女關系的相對性,主張男女平等。隨著時代發(fā)展,李贄重新解釋“禮”,說:“好惡從民之欲,而不以己之欲,是之謂‘禮’,禮則自齊,不待別有以齊之也”。唐甄指出,“接賤士如見公卿,臨匹夫如對上帝,禮之實也。”強調“禮”的實質在于平等地處理人際關系,這無疑是對以區(qū)別親疏貴賤為基本特征的封建道德之“禮”的全面否定?！?3〕“禮”中 “仁”之精神得到一定程度恢復。

不難看出,“禮”“仁”之地位變化與中國傳統社會現實社會需要存有密切關系。從一定意義上講,它們地位的變化可謂現實社會發(fā)展與變化在道德領域上的自然反映。

三、具體內涵:仁禮內外有別與彼此互動

(一)“仁”與 “禮”之概念意義

學界一般認為“仁”起源于人,至今尚未在甲骨文和金文中發(fā)現這個字。作為一個哲學和宗教概念,“仁”字要比作為人類存在的人的概念出現得晚得多?！?4〕

具體地說,“仁”之概念在孔子之前就已存在。“仁”字最早出現在《尚書·金滕》篇,其中有句曰:“予仁若考”,此處的“仁”是指好的品德?！墩f文》中講到:“仁,親也,從人從二?！薄?5〕《詩經》中也不乏“仁”之記載?！秶Z》、《左傳》中的“仁”多指與忠、孝、敬、勇等德行相并列,具體含義不盡相同?！?6〕陳來指出:周人有關德性論的敘述中有些地方已提到仁德,但意義不清,或強調不力。而在春秋各諸侯國,“仁”的意義漸漸明確,其地位也越來越重要。“仁”有兩個層次:就一般人而言,“愛親之謂仁”。就統治者而言,“利國之謂仁”?！?7〕在孔子這里,“仁”可謂其倫理思想的基本范疇與核心。其“仁”即所謂“愛人”是一種親親、尊尊,有差等之愛,其中也確乎施之于普通人,具有普遍意義,〔38〕體現了個體道德的理想要求與社會道德的普遍要求的統一。〔39〕所謂“忠恕之道”即“仁”。此外,“仁”還包括“恭、寬、信、敏、惠”和“剛、毅、木、訥”等內容。此后,仁愛思想被儒學后人所繼承和發(fā)展。孟子將其擴及人性領域,貫徹到社會政治領域,提出了仁政說。〔40〕漢代董仲舒將“仁”與世界的創(chuàng)造者聯系起來,釋“仁”為“仁者所以愛人類也”?！?1〕唐代韓愈繼承孔孟學說,釋 “博愛之謂仁”,認為“圣人一視而同仁”。北宋張載則主張“民胞物與”。朱熹以“生”釋仁。這無不體現出儒家“仁”之內涵的邏輯發(fā)展。比較而言,墨家針對儒家愛有差等之說,提出了 “兼愛”主張?！?2〕可見,“仁”并非固定不變的,而是在縱橫兩方面均有不同程度的發(fā)展。

至于“禮”,其最早表現形式是祭祀——對天地自然的祭祀和對鬼神祖先的祭祀。〔43〕“禮”之最初含義指上古時期祭神和祖先之器物,后引用為祭神的宗教儀式,旨在祭神求福。降及夏商,它逐漸被引移到尊卑貴賤的宗法體制之中?！?4〕周代周公制“禮”標志著中國由神巫時代向人文時代的過渡,儒家人文主義的傳統即發(fā)端于此。“禮”后被引申為人所應服從的規(guī)則、禮儀或節(jié)文。在古代語言中,“禮”有廣狹二義。前者系指國家典章制度、倫理規(guī)范與行為儀式的總稱。后者則指人類日常生活中所奉行踐履的行為儀式與規(guī)范,是一個倫理學概念。儒家之“禮”即狹義之 “禮”?！?5〕其突出特征是上下等級、尊卑貴賤等明顯而嚴格的秩序規(guī)定?！?6〕有論者認為:從禮制過渡到禮節(jié),從禮節(jié)深化到禮義,將禮樂文明二重化為禮樂規(guī)范和禮樂之道,禮樂之道又比禮樂規(guī)范重要;在認同并轉換禮樂文明傳統這一點上,不難看出孟子直接繼承了孔子。在自己的思想體系中如何安置作為傳統資源的禮樂文明,孟子則與孔子有所不同。一般認為,“仁”與“禮”是孔子思想體系的兩個核心概念,孟子重點發(fā)展了孔子的“仁”。這并非毫無所據。在孟子那里,“禮”對于倫理實踐主體來說已經不是外在顯現的儀文規(guī)定,而是自身固有的本質要求。融“禮”于心,納“禮”于性,確如人們所說,鮮明地體現孟子思想體系的內圣學走向?！?7〕

(二)“仁”“禮”之相互關系

在“仁”與“禮”關系上,孔子主張二者合一、并重,且存在由 “仁”導出 “禮”和因“禮”而返諸“仁”并行不悖的兩條倫理路徑?！?8〕或曰:孔子的思想存有向依“仁”以成“禮”和設“禮”以顯 “仁”兩個向度發(fā)展的可能性?！?9〕具體地說,“仁”是其思想內核,“禮”是“仁”的外在表現?！?0〕“仁”是行禮的內在基礎,“禮”是行仁的外在目的。〔51〕“禮 ”以 “仁”為本,“仁”以“禮”為用?！?2〕“禮”以“仁”為存在根據, “禮”是內在仁心、善性的外在表現?！?3〕“禮”是外部規(guī)范、行為準則,“仁”是內心自覺,成德志愿。“仁”是遵“禮”而行的內在意愿,而“禮”又是 “仁”的前導?！?4〕“禮”是政治實體,“仁”是精神;“禮”是“仁”的實際規(guī)范,反過來又以 “仁”充實 “禮”,貫徹 “禮”?！?5〕“仁”是第一位,而 “禮”是第二位?！?6〕在孔子看來,“仁”和“禮”相輔相成,彼此互動?！叭省睂τ凇岸Y”的重要性在于其可保證“禮”的真實性和有效性;“禮”對于“仁”的重要性則在于提高仁德,培育和成就 “仁”?！?7〕所以,有論者指出:“仁”和 “禮”是兩個有區(qū)別又有聯系的范疇?！岸Y”是典章制度、行為規(guī)范;“仁”則是意識形態(tài)、道德理念?！岸Y”的維護要靠“仁”的貫徹,“仁”的實現也離不開“禮”的支持。〔58〕

事實上,“仁”與“禮”之間確實是一種既和諧又緊張的關系。作為和諧的表現, “禮”是“仁”的外化,而“仁”則是“禮”的內化。“仁”“禮”緊密相聯。踐行“仁”就是去獲得人之所以為人的道德品質,而最有效方式之一就是遵守禮儀。通過“禮”,道德標準體系得以建立。儒教傳統認為,要培養(yǎng)仁德,必須使生活及行為符合道德準則;此在實踐中又表現為中道原則。“禮”即是中道的表現。通過“禮”,人們可走上中庸之路;而通過中庸,人們能獲得道德的善,即“仁”。走中庸之道,為“禮”所指引,為儒者們提供了成就美德的實踐手段,并在此一實踐中達到“仁人”的境界。〔59〕后世儒者如孟子等尊仁,依仁以成禮;荀子等崇禮,設禮以顯仁。漢儒大致順荀學方向,撮墨、法之要,采陰陽之術,將 “禮”分為可變者與不可變者兩層,將外在禮法規(guī)范化,使設禮以顯仁得到強化。宋明理學家視禮為理,以三綱五常為不可變之天理,而日常生活中的規(guī)范為可變的人理。由于“禮”的強化,故“仁”作為“禮”的根源意、形上意大大減殺。降至清代,漢學家不滿理學家 “禮”即“理”的解釋,進而走上以“禮”代“理”的學術路向,至此只剩下寡頭的“禮”,“仁”在他們的訓釋、?？敝衼G失了。〔60〕

四、內在實質:“禮”“仁”具體與目標合理統一

(一)具體合理

“禮”之具體合理主要具體體現在現實政治方面?！岸Y”之所以產生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中國宗法等級制度發(fā)展的需要。作為一種外在規(guī)定,“禮”旨在區(qū)別上下貴賤的尊卑等級,規(guī)定人們的社會義務,限制其活動范圍。中國封建政治本質上是一種等級政治,強調維護上下尊卑等級秩序。在政治思想中,為政以德、以仁的“王道”,上尊下卑的不可逾越的森嚴等級,“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濟世之道等等,都是 “禮”的本質要義,同時也是治國的根本方針?！?1〕

與“禮”相似,“仁”也具有一定的具體合理性。這突出體現為一定的社會合理。先秦儒家突出“仁”的地位實際反映了當時社會的需要。從理論上而言,孔子之“仁”體現了人道原則,“愛人”可謂“仁”之最根本的規(guī)定,表現在人與人關系上是互相尊重和友愛?？鬃訉θ蕫郾憩F于主體身上的品德作了具體規(guī)定:“恭、寬、信、敏、惠?！倍鴮嵭腥蕫鄣姆椒粗宜≈?體現了“仁”的時代進步及其可操作性,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當時社會需要。〔62〕后來張載主張“民胞物與”雖表達了對勞動人民的真切同情,但在當時確有緩和階級矛盾、有利于統治階級統治的現實作用。〔63〕

“禮”“仁”的具體合理也體現在文化上。在傳統儒家價值觀中,“禮”是其核心范疇之一。作為制度和規(guī)范,“禮”具有非自然性和非自愿強制性。秦漢以降,綱常禮教至高無上,人成為實現其工具。是非善惡皆以是否符合綱常禮教為標準,而非以是否符合人的需要、是否有利于人的發(fā)展為標準。人遂成為依照禮來克服、制約的對象?！?4〕這種文化專制適應了君主專制不對強化的需要。而“仁”則體現了一定時代和階級的人類性價值。

當然,“禮”“仁”具體合理性中也蘊涵非人道的因子。正統儒學抽象地承認人貴于自然物雖仍延續(xù)著孔子的人道原則,但實際上卻孵化出了人道(仁愛)面具下的假道學和吃人的禮教?！?5〕歷史上的君王,假仁義之美名,行專制以謀一己之私利?！?6〕在中國封建等級道德形態(tài)中,道德標準具有不確定性,適用規(guī)范與具體評價各不相同。同時,它還表現為對地位高者的道德要求高,而視地位卑下者道德卑劣。前者易導致道德敗壞,導引不良社會風氣的滋生?！?7〕由于過分地強調了 “禮治”,便或多或少地扼殺了整個社會的活力,限制了社會各階層人士聰明才智的發(fā)揮。等等。

(二)目標合理

傳統“禮”“仁”不僅具有一定具體合理性,而且也蘊含相當的目標合理性。其目標合理性突出表現為它們注重人的發(fā)展。在中國傳統道德中,由于“愛人”是“仁”的最根本規(guī)定,“仁”的宗法等級意義與普遍意義蘊涵濃厚的人道色彩,即肯定人的價值和尊嚴。〔68〕如果說周人的 “以德配天”觀念意味著人對自身力量的覺悟,僅限于少數聰明睿智之天命在身者,那么,孔子之“仁”意味著人對自身之力量的進一步覺悟,意味著對個人(即使是匹夫匹婦)的天命在身性的認肯?！?9〕比較而言,“禮”也注重人的發(fā)展,具有人道思想。在傳統文化中,“禮”是合宜的教育途徑,使人受到紀律的訓練和規(guī)范的約束?！?0〕可以說,二者從不同側面有利于促進了人的發(fā)展。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禮”“仁”本身的目的旨在追求社會和諧?，F實社會既需要等級規(guī)范,同時需要和諧相處。就“仁”而言,人與人之間的仁愛關系以孝悌為基礎客觀上需要將囿于血緣之愛升華為普遍之愛,而普遍之愛亦應以孝悌為內在感情根據。孝悌為仁之本體現了仁愛的人道原則,與自然原則相容?！?1〕就“禮”而論,其精神既表現為分與別,更體現為和。所謂“禮之用,和為貴”〔72〕。當然,“和為貴”之“和”只能是尊卑貴賤等級秩序中之和?！岸Y”之作用就是對不同的人施予不同的恰如其分的愛,旨在通過愛己之親推及愛人之親達到社會和諧。〔73〕

不僅如此,“禮”“仁”還體現了理想與現實的統一。在傳統道德文化中,“禮”“仁”本身蘊含著道德修養(yǎng)與政治理想的統一?？鬃訉ⅰ叭省薄岸Y”密切結合起來,主張政教合一,提出了一條從道德修養(yǎng)推及安定天下的政治理想:修、齊、治、平。〔74〕事實上,“禮”“仁”使中華民族長期以來形成了以長幼有序、貴賤有別為特征的較為穩(wěn)定的社會結構,為封建社會的繁榮與持續(xù)發(fā)展提供了有力理論保障。而此一模式屢被入主中原的少數民族統治者所接受,使中華文明主干歷經幾千年風雨而始終一脈相承。〔75〕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中國傳統“禮”“仁”說的內涵頗為豐富,是當時社會現實需要在思想領域的反映。其歷史特點甚多,而前述四個方面可謂其最主要的。透過這些特點從一個側面既可讓人深刻感受到中國傳統文化的博大精深,又能使人深懷敬意,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近代化充滿信心。張錫勤在評價《中國傳統倫理道德的基本精神》時曾指出:“中國古人尚公、重禮、貴和,是建立在對人的社會性有深刻體悟的基礎上的。這三者都蘊涵了人類最基本的倫理原理,體現了人際關系的最基本的原則,因而具有超越時代和階級局限的普遍價值。雖然,隨著古代社會的瓦解,它的具體內容與要求多已過時,但它所蘊涵的基本倫理原理,不僅在現在而且在將來都將有其價值。”〔76〕此一評價也可以視為對“禮”“仁”說基本價值的最好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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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責任編輯 劉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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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2—14

趙炎才,博士,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國近現代思想文化史。 湖北武漢 4300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