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各路神仙戰蚩尤傳說出現的原因及其中的蚩尤形象

顏建真

論各路神仙戰蚩尤傳說出現的原因及其中的蚩尤形象

顏建真

在中國古代載籍中,存在著大量的神仙戰蚩尤的傳說。這些傳說形成的原因主要有兩點:一是在蚩尤神話歷史化之后,蚩尤的性質已經定位,而諸多神仙戰蚩尤傳說的出現適應了封建統治者宣揚忠義的需要;二是出于道教的自神其教。在這些傳說的流傳過程中,蚩尤的形象也逐漸惡化。

蚩尤;歷史化;道教;自神其教;惡化

在中國古代載籍中,存在著大量的各路神仙戰蚩尤的傳說。關于這些神仙大致可分為以下幾類:

(一)中國古代神話中的神

這一類神是女魃。其主要事跡是幫助黃帝戰勝蚩尤,見于《山海經·大荒北經》的記載:“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畜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魃不得復上,所居不雨。”〔1〕

(二)道教中的神

這一類神分為兩類:一類是幫助黃帝戰蚩尤的道教神,有九天玄女、西王母、天帝、廣成子、老子等;一類是依附于 “黃帝戰蚩尤”的傳說〔2〕而興盛起來的“關羽戰蚩尤”傳說的關羽神。

下面我們就來看一下幫助黃帝戰蚩尤的道教神,主要有:

(1)九天玄女

九天玄女助黃帝戰蚩尤的傳說最早見于緯書《龍魚河圖》(《史記正義》引):“黃帝攝政,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獸身人語,銅頭鐵額,食沙石子,造立兵仗刀戟大弩,威振天下,誅殺無道,不慈仁。萬民欲令黃帝行天子事,黃帝以仁義不能禁止蚩尤,乃仰天而嘆。天遣玄女下授黃帝兵信神符,制伏蚩尤,帝因使之主兵,以制八方。蚩尤沒后,天下復擾亂,黃帝遂畫蚩尤形像以威天下,天下咸謂蚩尤不死,八方萬邦皆為弭服。”〔3〕玄女通過授黃帝兵信神符的方式幫助黃帝戰勝蚩尤。

記載此傳說的還有以下文獻:

大約成書于六朝時期的〔4〕《黃帝問玄女兵法》(《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記載了玄女傳授黃帝兵法的傳說,故事的結局止于黃帝得到戰法。

成書于南北朝至隋唐間〔5〕的《黃帝內傳》提到玄女為黃帝作鼓以戰勝蚩尤。

羅貫中著、馮夢龍補〔6〕《平妖傳》中敘述玉帝在賜予袁公霧母時,簡單提到霧母的來歷與黃帝蚩尤的戰爭有關,大意是蚩尤憑借霧母,要與黃帝爭天下,而黃帝在九天玄女的幫助下戰勝蚩尤,霧母收歸天府。

(2)西王母

西王母助黃帝戰蚩尤的傳說最早也是出現在緯書中。《黃帝出軍訣》 (《藝文類聚》引,訣作“決”)中黃帝伐蚩尤,夢西王母遣道人,傳授兵符,并以讖語“太一在前,天一備后。河出符信,戰即克矣”相告。《太平御覽·卷七百三十六》所引《黃帝出軍訣》文字與《藝文類聚》所引大同小異,只是讖語稍微有差別:“太一在前,天一備后。得兵契信,戰則克矣”。

以上記載中西王母傳授黃帝兵符,并以讖語告知戰爭的結局。

記載此傳說的還有北宋蹇昌辰《黃帝陰符經解》,其中《陰符經事跡》在介紹《陰符經》的來歷時,提到西王母授予黃帝兵法戰勝蚩尤。

以上為九天玄女、西王母分別助黃帝戰蚩尤的記載,但實際上西王母與九天玄女助黃帝戰蚩尤的傳說在道教形成以后經常是混雜一起的,表現在九天玄女為西王母所派。記載此傳說的文獻有:

成書在《黃帝問玄女兵法》后〔7〕的《玄女兵法》(明董斯張《廣博物志》卷九引)文記載西王母先遣使者授黃帝兵符,后派九天玄女傳授黃帝兵法。

唐人王瓘所作《廣軒轅本紀》(又名《廣黃帝本行記》)中詳細敷演了蚩尤和黃帝的戰爭。《廣軒轅本紀》據《新唐書·藝文志·雜傳記類》著錄有三卷,今見《正統道藏》本,僅存下卷,殘缺不全。〔8〕但是其概貌可從宋代張君房所編《云笈七簽·軒轅本紀》窺知。

唐末五代道士杜光庭《墉城集仙錄》中有《金母元君》、《九天玄女傳》,情節是王母遣使者以符授黃帝,以讖語告知戰爭結局,玄女為西王母所派授黃帝兵法。

類似的記載還有張君房所編《云笈七簽·軒轅本紀》、元代道士趙道一編撰《歷世真仙體道通鑒》卷一《軒轅黃帝》。

以上記載中玄女并沒有上戰場幫助黃帝。于康熙三十九年 (1700)方捐資刻印的《歷代神仙通鑒》則寫九天玄女奉圣母元君命令率徒親自上戰場助軒轅,制服蚩尤的幫兇,并召南極應龍擒蚩尤。在黃帝經過三十七戰擊敗蚩尤軍后,玄女以飛劍斬蚩尤。

(3)天帝

天帝助黃帝戰蚩尤的傳說見于李筌的《神機制敵太白陰經》卷九《遁甲總序》,其中記載黃帝夢自稱“天帝之使”的金人授“天乙遁甲式”兵符,借此戰勝蚩尤。

(4)廣成子

廣成子助黃帝戰蚩尤的傳說見于《廣成子傳》。《廣成子傳》為呂大臨《集古圖》、《山海經·大荒北經》吳任臣廣注所引,其中記載廣成子制夔牛鼓助黃帝戰勝蚩尤。

(5)老子

老子助黃帝戰蚩尤的傳說見于南宋謝守灝撰的老子神話傳記《混元圣紀》,其中記載老子在黃帝時化身廣成子運用道術幫助黃帝戰勝蚩尤。

(6)斗姥

斗姥助黃帝戰蚩尤的傳說見于屈大均《廣東新語》卷六。此記載說,斗姥即名摩利支天菩薩、天后,又是玄女,授黃帝兵符,又下天女魃,止蚩尤風雨,在黃帝戰勝蚩尤的過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其后《南越筆記》也有此記載。

以上傳說是基于黃帝戰蚩尤的神話傳說而發展的。可見這一傳說的影響是非常大的。

下面我們再來看一下“關羽戰蚩尤”傳說的關羽神。

關羽戰蚩尤傳說的記載最早見于“宋人舊編元人刊印”〔9〕的話本《大宋宣和遺事》,其情節是崇寧五年夏,解州有蛟在鹽池作祟,帝詔天師張繼先治之。繼先入朝,經帝詢問,知是蚩尤作祟,關羽和另外一位神祇制服蚩尤。于是帝封贈二神,并賜繼先封號。除小說外,關于這一傳說的記載還廣見于戲曲、史書、詩文、繪畫①詳見顏建真《“關羽戰蚩尤”故事的演變》,南開大學文學院《文學與文化》,南開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 273—282頁。。

(三)民間信仰中的神

這一類神是牛郎,見于清人鄒山所作傳奇《雙星圖》。劇中所敘蚩尤與天帝大戰事,據郭英德《明清傳奇綜錄》考證,本于蚩尤與黃帝大戰之神話傳說。但實際參與戰斗的是以牛郎為代表的一批天官天將,其中牛郎的計謀對于戰局的成敗具有戰略性意義。其情節是牛郎、織女成婚后,男荒于耕,女怠于織,為天帝下令分居天河兩岸。蚩尤乘機擾亂天宮。牛郎在天庭有難之際,撇下個人私情,奔赴戰場以紓國難,定下智擒蚩尤之計,以火牛陣大破蚩尤軍隊,生擒蚩尤,廓清天庭。

可以看出,上述神仙戰蚩尤的傳說的本事都是根據中國古代神話中黃帝戰蚩尤而敷演。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仔細分析,大致有以下兩點原因。

第一,這些傳說的出現適應了封建統治者宣揚忠義的需要。

這種傳說的出現有一個前提,就是蚩尤的性質已經定位,所以各路神仙皆可戰之。蚩尤的性質定位當然要追溯到黃帝戰蚩尤神話的歷史化。許多研究者指出,《山海經》中黃帝戰蚩尤的記載是原始部落戰爭在神話中的投影。這種戰爭“與進入文明時代即階級根本對立的社會以后所發生的戰爭,性質依然是完全不同的,它沒有什么‘正義’和‘非正義’之分,也談不上誰是誰非、誰錯誰對。”〔10〕但是在 “勝者王侯敗者寇”的歷史意識和傳統倫理意識的影響下,蚩尤與黃帝之間的關系由對立的部落首領之間的關系逐步演變為封建社會臣與君的關系,而蚩尤也由神話中的神演變成為歷史上的人或者演變為人為宗教或者民間信仰中的神,并由最初的正面形象逐步成為 “惡”的化身。也就是說,在封建統治者看來,蚩尤就是叛臣賊子的代表,是惡的化身,這樣的一個蚩尤人人可得而誅之。

以眾多的神仙助黃帝的傳說而言,自從黃帝被司馬遷《史記》奉為五帝之首、中華民族的祖先,他就成為正統、正義、仁義、賢德等一切美好事物的化身。也可以說,他就是道的代表,“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因而有眾多的神仙幫助黃帝成其大業,而蚩尤也就固定為黃帝的對立面。

在“關羽戰蚩尤”的傳說中,蚩尤成為禍亂鹽池的“惡神”,不僅于百姓有害,而且于國家有害。在此傳說的流傳中,“忠義”的關羽與蚩尤形成了越來越鮮明的對比。元雜劇《關云長大破蚩尤》劇中第三折呂夷簡有四句下場詩“為蚩尤作亂生殃,因關將秉性忠良。破此神與民除害,在解州立廟陞堂”可以看作是對蚩尤和關羽性質的概括,也是二者品質的差別之所在。在關羽戰蚩尤的傳說形成過程中,道教的利用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這一點下面將會談及),但不可否認,在此傳說的形成過程中,統治者的提倡也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關羽身上的忠、義、勇等品質符合中國古代傳統倫理道德,適應了統治者的需要,特別是在宋代這樣一種內憂外患的特殊的現實政治條件下,這一點前人多有論述,茲不贅述。勿庸置疑,關羽是忠義的化身,也是善的化身。此傳說的流行說明“越來越強化的專制政治對于‘忠義’的要求越來越急切了。執政階層人為地抬高關羽在神界的地位,是要為全社會樹立一尊作為政治道德楷模的偶像。”〔11〕即以“關羽戰蚩尤”的傳說而言,也體現了關羽得道多助的主題。清代周景柱纂修《蒲州府志》卷二四引“唐人小說”①按:這則所謂的“唐人小說”極有可能出自《蒲州府志》作者的附會,見拙文《“關羽戰蚩尤”故事的演變》,南開大學文學院《文學與文化》,南開大學出版社,2008年。說李晟幫助關羽戰勝蚩尤,袁枚《子不語》卷一《蒲州鹽梟》則是記載張飛幫關羽戰勝禍亂鹽池的蚩尤夫妻。作為正義一方的關羽神在戰蚩尤的過程中也得到了人或者神的幫助。

牛郎戰蚩尤的傳說形成于清代初期,也是因為蚩尤的性質已經定位,正應了一句話:“人之為惡處下,眾惡所歸。”(《論語·子張》)牛郎在天庭天帝出現危難之際,拋棄自己與織女的兒女情長,投入戰反神蚩尤的行列。其仍是忠于天廷的形象,也適應了封建統治者宣揚忠義的需要。

第二,這些傳說的出現是出于道教的自神其教。

在各路神仙戰蚩尤的傳說中,幫助黃帝戰勝蚩尤的人物有九天玄女、西王母、天帝、廣成子、老子、斗姆等,這些都是道教的人物。袁珂曾指出:“以夔牛鼓制勝蚩尤,是神話后來的發展。而出主意的人,一則說是玄女,一則說是廣成子,也足見神話的演變無定。”〔12〕其實這不是神話的演變不定,而是道教為了自神其教對神話進行的改造。《混元圣紀》中出現老子助黃帝的傳說宣揚了道教祖師老子隨代為帝王師的觀點,神化了老子。其他道教神仙戰蚩尤的傳說也是出于這一目的。道教將蚩尤宣揚得無惡不作,單憑黃帝之力難以戰勝之時,道教神仙介入二者之間的戰爭,或授符,或傳授兵法,或親自助戰等,這就反襯了道教的法術高明,體現了道教的濟世主題,而道教對蚩尤形象的丑化、惡化也迎合了統治階級的需求。也就是說,道教為自神其教對蚩尤神話作了改造,其背后隱藏著深刻的目的。在此過程中,蚩尤的某些職能也為道教神仙所代替。〔13〕

同樣,雖然關羽戰蚩尤的傳說形成的原因是非常多的,但不可否認,道教的利用是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在這一傳說出現最早的記載《大宋宣和遺事》中,敘事重心在突出張天師的法力上。張天師為天師道的人物,則此傳說的形成與正一派的興盛有關。元代人胡琦已經注意到道教和關羽戰蚩尤傳說形成的關系,他在《解池斬妖考辨》中提到:

《廣見錄》云:第三十代天師張繼先宋崇寧中應召平解池之妖,凡四詔赴闕,賜號虛靜先生,視軼中散大夫,按李燾《續通鑒長編》曰:崇寧四年六月丙子御紫宸殿以修復解池,百官入賀。解池為水浸壞八年,至是始創開四千四百余畦,積成鹽寶故也。以此考之,《廣見錄》所載年分不差,虛靜之召當在四年之前,蓋崇寧盡五年也。世傳虛靜平解池之祟以為得神之助斬池中蛟也。由是神有崇寧真君之號。琦謂解池神怪之說,參諸前史,止稱有八年之水,君臣以修復而稱賀,無召天師,平祟之文兩出于傳記小說,一見于祥符時,一見于崇寧時,二天師之力居多,想多張氏世濟其說者。〔14〕

胡琦注意到平崇的時間記載不同,解釋了關羽戰蚩尤的原因是“張氏世濟其說”,說明了此傳說的形成是道教的自神其教:“張氏世濟其說”。關于此傳說的記載中,也大都閃耀著張天師的身影。

通過分析,我們可以看出,之所以出現如此多的各路神仙戰蚩尤的傳說,大多是出于道教的利用,而道教對蚩尤神話的改造對蚩尤的形象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表現在道教創建與發展的秦漢至唐代,隨著玄女、西王母成為道教人物,蚩尤的神話傳說與道教發生了聯系,其故事逐漸道教化。在此過程中,蚩尤成為會法術的人物,原始神話神的色彩逐漸被掩蓋,成了道教中的具有反面色彩的神。其性質趨于惡化,表現在政治上,無論是玄女、西王母,還是天帝,他們都是天命啟示者,承認黃帝為正義的一方,而蚩尤是非正義的一方。

道教繁榮與衰落的宋元明清時期,這一時期的道教文獻大多宣揚蚩尤的難以戰勝,反襯了道教的法術高明。在《歷代神仙通鑒》中,蚩尤是恃法物作惡的妖魔,成為在道術上邪不勝正的人物形象。而在“關羽戰蚩尤”傳說的流傳過程中,蚩尤成為禍亂鹽池的惡神。在最初記載此傳說的文本《大宋宣和遺事》中,蚩尤變為蛟在鹽池作祟,“布氣十余里,人畜在氣中者,輒皆嚼嚙,傷人甚眾”,成為危害人民的妖孽。其后《關王事跡》中則說蚩尤禍亂鹽池,危害了國家的鹽政。其后流傳的此傳說中也大多強調這一點,即蚩尤禍亂鹽池,不僅于民有害,而且于國家有害,蚩尤成為禍亂鹽池的“惡神”。

總之,在各路神仙戰蚩尤的傳說中,蚩尤作為一個失道寡助的反面典型,作為得道神助的黃帝的對立面,在道教別有用心的改造下,不僅成為道教中具有道士色彩的宗教神,而且成為品行惡劣、恃法術作惡的形象或者禍亂鹽池的“惡神”。

〔1〕袁珂.山海經校注 (增補修訂本)〔M〕.巴蜀書社,1996.490—491.

〔2〕胡小偉.伽藍天尊——佛道兩教中的關羽崇拜 〔M〕.科華圖書出版公司,2005.316.

〔3〕[漢]司馬遷.史記 〔M〕.中華書局,1959.4.

〔4〕袁珂.中國神話史 〔M〕.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101.

〔5〕〔7〕卿希泰主編.中國道教:第 3卷 〔M〕.知識出版社,1994.38—39.67.

〔6〕朱一玄,寧稼雨,陳桂聲編著.中國古代小說總目提要 〔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505.

〔8〕孫星衍.平津館叢書本《廣黃帝本行記》顧廣圻序 〔M〕.清嘉慶間孫氏刻本.國家圖書館藏.

〔9〕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 〔M〕.中華書局,1980.714.

〔10〕伍新福.論蚩尤 〔J〕.中南民族學院學報,1997,(2):70.

〔11〕王子今.權力的黑光:中國封建政治迷信批判 〔M〕.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4.254.

〔12〕袁珂.中國神話通論 〔M〕.成都:巴蜀書社,1993.137—138.

〔13〕顏建真.戰神的更替:玄女代替蚩尤 〔J〕.天府新論,2007,(5).

〔14〕[清]張鎮編輯.關帝志四卷 〔Z〕.清乾隆刊本.南開大學圖書館藏.

(本文責任編輯 劉昌果)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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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0633(2011)02—148—04

2010—04—06

顏建真,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專業博士后研究人員,主要從事中國古代小說研究。 山東濟南 250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