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紹輝
(湖北省社會科學院楚文化研究所,湖北武漢 430077)
試論楚國的廉政建設
陳紹輝
(湖北省社會科學院楚文化研究所,湖北武漢 430077)
春秋戰國時期,楚國在師法華夏的基礎上,參酌本國國情,探索出了一條特殊的廉政建設之路,對楚的崛起發揮了重要作用。從系統論的角度觀察,楚國的廉政建設是一個全方位、多層次的系統工程,思想道德教育、監督制約制度和獎廉懲貪機制是其中三個重要的子系統,它們互相配合、互相強化,有力地抑制了腐敗,促進了吏治的清廉。
楚國;廉政;預防;懲治
作為貪腐的對立物,廉政向來是國家政權建設關注的焦點。春秋戰國時期,楚國在師法華夏的基礎上,參酌本國國情,探索出了一條特殊的廉政建設之路,對楚的崛起發揮了重要作用,它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楚人博采眾長的氣度、創新開拓的銳意和發揚蹈厲的豪情。因此,探析楚國的廉政建設,總結其經驗和教訓,不僅能夠加深我們對楚文化的認識和理解,而且有助于我們以更清晰的眼光看待中國古代廉政建設,并批判地加以吸收和借鑒。
一
治國先治吏,楚人深諳其道。《淮南子·道應訓》記載楚莊王向詹何問治國之道,詹何回答說:“臣未嘗聞身治而國亂者也,未嘗聞身亂而國治者也。故本任于身,不敢對以末。”這里的“身治”,指的就是“吏治”。楚國不僅認識到吏治的重要性,而且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加強建設。從系統論角度觀察,楚國的廉政建設是一個全方位、多層次的系統工程,思想道德教育、監督制約制度和獎廉懲貪機制是其中三個重要的子系統,它們互相配合、互相強化,有力地抑制了腐敗,促進了吏治的清廉。
重視教化作用,強化官德教育,讓為官者明了清廉之理,常懷保民之心,防貪污腐敗于未然,是先秦時期中原各國廉政建設的重要舉措和成功經驗。善于學習先進文化,且以躋身華夏為目的的楚國統治者也深諳此道,始終把加強官員的思想道德建設放在第一位,明確要求為官者從政以德,遵從特定的行為規范。
(一)重視儒家思想,強化道德建設
春秋戰國時期,儒家思想在楚國非常流行,而且深受上層階層的喜愛。他們不僅非常重視學習和鉆研華夏典籍,而且非常重視用儒家的思想和禮節來教育官員和子弟,要求他們牢固樹立為政以德觀念,努力做到忠、孝、仁、義、禮、信,認為唯其如此,為政者才能處處以大局為重,事事為國家著想,具體處事中才能清正廉明、奉職循禮,從而弘揚正氣。關于這一點,我們可以從楚國對太子的教育中窺見一斑。
楚莊王在治國過程中,深感國治必以德治為前提,因此,他高度重視太子的養成教育,在聘請大夫士亹為太子的師傅時,明確提出“賴子之善善之也”。士亹深感責任重大,遂向賢大夫申叔時請教。申叔時對他說:“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教之世,而為之昭明德而廢幽昏言,以休懼其動;教之詩,而為之導廣顯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禮,使知上下之則;教之樂,以疏其穢而鎮其浮;教之令,使訪物官;教之語,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務用明德于明也;教之故志,使知廢興者而戒懼焉;教之訓典,使知族類,行比義焉。”①《國語·楚語上》。三國韋昭注道:“以天時記人事,謂之春秋;世,謂先王之世系也;令,謂先王之官法、時令也;語,治國之善語;故志,謂所記前世成敗之書;訓典,五帝之書。”春秋、世、詩、禮、樂、令、語、故志、訓典都是華夏歷史典籍,后多奉為儒家經典,用它們來教育太子,實際上就是用儒家思想教育太子,其目的就是要解決太子自身內在的思想、品行、道德、情志的問題,使太子明善惡、知廉恥、慎行動、有遠志,知曉從政道德,洞悉成敗興衰,具備治理國家的知識和才能。
如何實現這一點呢?申叔時認為要循循善誘,以賢人相輔,以榜樣相示,加強“忠”、“信”、“義”、“禮”、“孝”、“事”、“仁”、“文”、“武”、“罰”、“賞”、“臨”等方面的教育,讓太子牢固樹立廉政道德觀念。“若是而不從,動而不悛,則文詠物以行之,求賢良以翼之。悛而不攝,則身勤之,多訓典刑以納之,務慎惇篤以固之。攝而不徹,則明施舍以導之忠,明久長以導之信,明度量以導之義,明等級以導之禮,明恭儉以導之孝,明敬戒以導之事,明慈愛以導之仁,明昭利以導之文,明除害以導之武,明精意以導之罰,明正德以導之賞,明齊肅以耀之臨。若是而不濟,不可為也”。為鞏固教育成果,以求通達自覺,申叔時進一步主張:“誦詩以輔相之,威儀以先后之,體貌以左右之,明行以宣翼之,制節義以動行之,恭敬以臨監之,勤勉以勸之,孝順以納之,忠信以發之,德音以揚之。”①《國語·楚語上》。
隨著時代的發展,儒家思想形成后很快就流行開來,并成為楚國進行思想道德教育的指導思想,儒家的禮儀規范、倫理道德成為官德教育的核心內容。為強化儒家思想教育,楚國還結合實際,針對性地進行了配套改革。戰國中期,鐸椒為楚威王師,為便于威王學習和研讀《春秋》,特意將其中有關國家興亡成敗的史實摘錄出來,匯編成《鐸氏微》一書,共四十章,用來教導威王②《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在荊門郭店一號墓所出的楚簡書籍和篇章中,除有《老子》、《太一生水》等道家著作外,還有《細衣》、《五行》、《魯穆公問子思》、《窮達以時》、《性自命出》、《成之聞之》、《尊德義》、《六德》、《唐虞之道》、《忠信之道》等儒家篇章,還有摘錄各種格言警句匯編而成的《語叢》,涉及人倫道德諸多層面的內容。而這些內容豐富、意蘊深厚的典籍選篇就是當年東宮之師教楚國太子所使用的教材和參考書[1]。
由此可見,楚國對太子的養成教育有著獨特的教育理論和合理的制度設計,不僅體系完備、方法多樣,而且高標準、嚴要求,重視儒家思想的教育,注意倫理道德的建設。楚國對太子的教育如此重視,對其他官員的教育也就可想而知了。
(二)弘揚民本思想,強調勤儉庇民
西周末年,特別是進入春秋以后,隨著王權的旁落、群雄的并起、奴隸制的解體和封建制的形成,早在西周初期就開始萌芽的民本思想迅速發展起來,“重民”、“保民”、“敬民”等思想更為豐富和完善。一些先進的政治思想家已經清楚地看到人民的重大作用,明確提出了為政清廉、安民為貴的主張。認為只有百姓才是國家的根本。一個國家要想繁榮昌盛,就必須以安民為本;而要達到安民的政治效果,為政者就必須清廉從政、勤政安民,否則就會苛民無度,保民、敬民只能是空中樓閣無從談起。誠如斯言:“國之興也,視民如傷,是其福也;其亡也,以民為土芥;是其禍也”③《左傳·哀公元年》。;“民惟邦本,本固邦寧”④《尚書·五子之歌》。;“民為貴 ,社稷次之,君為輕”⑤《孟子·盡心下》。;“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為本。本理則國固,本亂則國危”⑥《管子·霸言》。。
楚國順應了這一時代的變革,民本思想也勃然興起,在綜合融匯華夏“重民”、“保民”、“敬民”等思想和先祖強調“王道”、“民和”與“圣王先民而后致力于神”等認識的基礎上,明確提出了“庇民”、“安民”等主張,強調為政者須勤政愛民、以民為重。楚國一些明君賢臣也時刻告誡自己,教育百官,治國為官要廉潔自律、勤儉恤民。
庇民,即愛民、保民、恤民三位一體。最先提出“庇民”并踐行這一觀點的是楚成王時期一代名相令尹子文。子文在楚成王年幼受欺、國難當頭時,不僅“自毀其家,以紓楚國之難”⑦《左傳·莊公三十年》。,而且任令尹后,身正清廉,生活儉樸,勤政愛民。《國語·楚語下》載:“昔斗子文三舍令尹,無一日之積,恤民之故也。成王聞子文之朝不及夕也,于是乎每朝設脯一束、糗一筐,以羞子文,至于今秩之。成王每出子文之祿,必逃,王止而后復。人謂子文曰:‘人之求富,而子逃之,何也?’對曰:‘夫從政者,以庇民也。民多曠者,而我取富焉,是勤民以自封也,死無日矣。我逃死,非逃富也。’”子文的身體力行,清廉勤政,庇民安民,不僅成就了成王的一代霸業 ,而且對楚國的廉政建設產生了積極而深遠的影響。
其后,楚莊王、孫叔敖和其他一些有見識的政治家進一步繼承和發揚了這一思想。
作為春秋五霸之一,楚莊王雖性情暴烈,慣于征戰,卻有極強的“保民”、“恤民”觀念。在治理國家中,不僅重視對太子的養成教育,而且還經常教育百官勤政愛民。《左傳·宣公十二年》借晉欒書之口,說莊王經常訓誡臣僚要懂得“民生在勤,勤則不匱”的道理,認為欲爭強于諸侯,必須“安民”而“和眾”。《國語·楚語上》引伍舉語說:“先君莊王為匏居之臺,高不過望國氛,大不過容宴豆,木不妨守備,用不煩官府,民不廢時務,官不移朝常。”國君體恤民力,民心自然可用,莊王稱霸,要在得民。
孫叔敖是繼子文之后又一著名令尹,他任令尹期間,秉持勤儉庇民為政理念,奉職循理,廉政忘私,務實清靜,以民為重。正如他自己所說的:“吾……相楚而心愈卑,每益祿而施愈博,位滋尊而禮愈恭,是以不得罪于楚之士民也。”①《荀子·堯問》。
正是由于楚莊王、子文、孫叔敖等人積極倡導和身體力行,以勤政安民為核心的民本思想很快深入到楚國統治階層的思想道德意識當中,成為他們從政的行動指南。
楚靈王好大喜功,內興土木,外尋干戈,勞民傷財,完全背離了勤儉庇民的治國傳統。楚國一些深受民本思想和忠君教育影響的賢大夫和有識之士不顧個人利益和安危,紛紛出面諄諄告誡,要以民為重。楚靈王筑章華臺后,以其壯美而自鳴得意,大夫伍舉毫不客氣地指出:“臣聞國君服寵以為美,安民以為樂,聽德以為聰,致遠以為明。不聞其以土木之崇高、彤鏤為美,而以金石匏竹之昌大、囂庶為樂;不聞其以觀大、視侈、淫色以為明,而以察清濁為聰……夫美也者,上下、內外、小大、遠近皆無害焉,故曰美。若于目觀則美,縮于財用則匱,是聚民利以自封而瘠民也,胡美之為?夫君國者,將民之與處;民實瘠矣,君安得肥?且夫私欲弘侈,則德義鮮少;德義不行,則邇者騷離而遠者距違。天子之貴也,唯其以公侯為官正,而以伯子男為師旅。其有美名也,唯其施令德于遠近,而小大安之也。若斂民利以成其私欲,使民蒿焉忘其安樂,而有遠心,其為惡也甚矣,安用目觀?”②《國語·楚語上》。明確提出“安民”是大事,并應以此為樂,而不應大興土木。楚靈王又城陳、蔡、不羹,勞民傷財,以威懾諸侯,范無宇不以為然。楚靈王不高興,以“是知天咫,安知民則”為由進行駁斥,右尹子革針鋒相對地指出:“民,天之生也。知天,必知民矣。”②重申天、民一致,民為天生,民不可疏忽,安民就是敬天。
楚平王在楚國歷史上聲名狼藉,不以明聞,但在前期統治中,也能推行廉政,安撫國民。《左傳·昭公十四年》記:“楚子使然丹簡上國之兵于宗丘,且撫其民。分貧振窮,長孤幼,養老疾;收介特,救災患;宥孤寡,赦罪戾;詰奸慝,舉淹滯;禮新敘舊,祿勳合親,任良物官。使屈罷簡東國之兵于召陵,亦如之。”究其原因,關鍵之一在于靈王“失民”終失命的教訓太重,給他以極大的震撼,使他不得不回歸以民為重的民本傳統。
(三)主張自我約束,強調率先垂范
道德規范本身不具有強制性力量,只有通過人們內心的信念才能發揮作用。因此,楚國在加強官德教育的同時,還根據道德規范的特點,要求從政者強化自我道德約束,修身正己,率先垂范,以身作則。
“夫政者,正也。君為正,則百姓從而正矣。君之所為,百姓之所從。君不為正,百姓何所從乎?”“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③《論語·子路》。。儒家思想最可貴之處,就在于不僅提出了為政以德的廉政主張,而且同時設計了一套行之有效的修身正己的路徑和方法。正因如此,楚國在用儒家思想進行德政教育的同時,很好地解決了為政者自我道德約束的問題,涌現出了一大批克己奉公、以身作則、垂范后世的廉政人物,如令尹子文、孫叔敖、葉公子高、莫敖大心、棼冒勃蘇等,書寫了古代廉政史上一個輝煌的篇章。而子文、孫叔敖無疑是最為耀眼的雙子星。
《戰國策·楚策一》引莫敖子華語曰:“昔令尹子文,緇帛之衣以朝,鹿裘以處,未明而立于朝,日晦而歸食,朝不謀夕,無一日之積。故彼廉其爵,貧其身,以憂社稷者。”孫叔敖起于期思之鄙,由“處士”而至令尹,“時位之移”不可謂不大,但他始終能做到爵高而以下自處,官大而以小自守,祿厚而以儉自奉,一生以廉潔為寶,對自己和家人要求嚴格。《淮南子·道應訓》記孫叔敖曰:“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祿益厚,吾施益博。”《韓非子·外儲說》說:“孫叔敖相楚,棧車、牝馬,糲餅,菜羹、枯魚之膳,冬羔裘、夏葛衣,面有饑色……”《史記·滑稽列傳》亦說“楚相孫叔敖持廉至死,方今妻子窮困負薪而食”,足見他自奉不奢,清廉至極。無怪乎,司馬遷作《史記》專為循吏立傳,把他列為第一人。司馬貞《索隱》贊其“奉職循吏,為政之先”。正是子文、孫叔敖為官奉職循理、勤政以先,終使成王“楚地千里”,莊王霸業有成。《呂氏春秋·情欲》如是說:“世人之事君者,皆以孫叔敖之遇荊莊王為幸……孫叔敖日夜不息……故使莊王功績著乎竹帛,傳乎后世。”
二
懲治和預防腐敗,僅靠思想道德教育是不行的,要使官吏想貪而不能貪、不敢貪,必須依靠強有力的制度來監督和制約。楚國統治者也深諳其道,他們從官員的選拔、考核和監督三個環節入手,制定了一系列的監督制約制度。
(一)注重官吏選拔,堅持德才兼備
人治社會,以官治民,任官的好壞直接關系到國家的興衰存亡。因此,加強任用制度建設,嚴把入仕關,選任德才兼備者為官,防止奸佞小人入仕亂政,是為政清廉的關鍵。春秋戰國時期,楚國雖然實行貴族政治體制,但在任官制度上,卻能與時俱進,不但逐步廢除了世官制度,而且全面推行了量能授官制度。《韓非子·八奸》說:“明主之為官職爵祿也,所以進賢才,勸有功也。故曰:賢才者處厚祿,任大官;功大者有尊爵,受重賞。官賢者量其能,祿厚者稱其功。”楚國統治者是十分重視選賢任能的。大夫莧譆恪守禮法,敢于犯顏直諫,文王賜其爵五大夫①《呂氏春秋·長見》。。申侯“專利而不厭,予取予求”,文王將其遣送出國②《左傳·僖公七年》。。俘虜申人彭仲爽品行高潔,才能出眾,文王舉為令尹(《左傳·哀公十七年》)。彭仲爽不負所望,戰勝攻取,縣申、息二國,臣陳、蔡二君。可見,文王在官吏的任用升黜上,“確實注意選賢舉能,甚至可以不分民族、不分等級,破格提拔、充分信任,使有用武之地”[2]。莊王對官員選拔也有嚴格的標準,任人不分親疏貴賤,獎賞但憑道德才能。《左傳·宣公十二年》借晉人士會之口贊曰:“其君之舉也,內姓選于親,外姓選于舊,舉不失德,賞不失勞。”正因為楚國選官首重品質廉潔和才能出眾,“秀羸而多能,其性無欲”的“下里之士”③《楚史梼杌·虞丘子第三》。孫叔敖、明法重德的衛人吳起才得以脫身草莽官至令尹。據《戰國策·韓策二》載,韓人史疾在回答楚王如何治國的提問時,曾針對楚國官場發出這樣的感慨:“今王之國有柱國、令尹、司馬、典令,其任官置吏,必曰廉潔勝任。”雖然史疾的真實意圖是在批評楚國國內貪腐橫行、是非不明,但卻正好從反面印證楚國的選官標準,官員之所以要競相標榜廉潔勝任,就是因為它是任官置吏的首要標準。吳起變法時,“罷無能,廢無用,損不急之官”④《史記·范雎蔡澤列傳》。,“使私不害公,讒不蔽忠,言不取茍合,行不取茍容,行義不固毀譽”,“塞私門之請,一楚國之俗”⑤《戰國策·秦策三》。,實際上就是在貫徹和落實楚國的選官標準。
(二)建立考核制度,保持隊伍廉潔
官吏考核制度是廉政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楚國統治者在治國實踐中,建立了一系列政績考核制度,對促使官吏盡職盡責、奉公守法起到了良好作用。春秋戰國時期,楚國對官吏的考核主要有上計制、巡行巡縣制兩種方式。
“上計”制度源自于西周諸侯對周天子“朝覲述職”制度,是指地方官長每年(一般從秋季開始)要把自己管轄區域內的戶口、田數、賦稅、庫藏、治安、下屬職官的表現以及鄉中賢能者的情況,定時匯編成冊,并逐級呈送直至國君,國君以此作為對其進行賞罰、升黜的依據。這其實就是地方官吏向國君遞交的年度述職報告。上計制在春秋晚期出現,戰國中后期逐漸發展完善,并成為年終考核地方官吏的主要方法。《呂氏春秋·知度》明確提到“上計”之制,《秦會要訂補·職官上》云:“上計之制,六國亦有之。”可見,“上計”制度也是楚國用來考核官吏的主要手段之一。
巡行巡縣制包括國君巡行地方與郡守巡視屬縣,是一種自上而下的監察方式。巡行巡縣制源自于西周時期天子對各地的“巡狩”制,“巡行”亦稱“循行”,“巡縣”亦稱“行縣”。春秋戰國時期其巡察范圍已非常廣泛,除檢查農業生產外,主要目的還在于整頓吏治,考評官員的治理績效以便糾察不法行為,從而為進一步選拔人才提供依據。楚悼王時,吳起任宛守和令尹時,都曾“行縣”到息,還拜訪名士屈宜臼,廣泛征求意見,以確定施政方略①參見《說苑·指武》、《淮南子·道應訓》。。
(三)強化監察制度,約束監督官吏
權力不受約束,必然導致腐敗,這是萬古不變的定理。因此,除不斷完善選拔和考核機制之外,楚國還建立并不斷完善和強化以督察、整肅吏治為核心的監督約束機制,加強機構監督、史官監督和民眾監督。
春秋戰國時期,御史監察是機構監督的主要形式,是一種十分有效的防治官吏腐敗的措施。由于文獻資料的缺乏,我們無法對楚國的御史監察制度作深入的探討,但可以肯定的是,和其他六國一樣,楚國也有御史監察制度。據《淮南子·繆稱訓》載,共雍向莊王請賞,莊王說:“有德者受吾爵祿,有功者受吾田宅。是二者,女無一焉,吾無以與女。”對百官的行為,國君不可能做到一一躬親調查,而莊王對共雍的政績了如指掌,洞悉于胸,如果沒有監察官員和相關制度作支撐,是無法解釋清楚的。
春秋戰國時期,大多數諸侯國都設有太史、內史、左史等史官。史官擁有對各級官吏直到帝王言行和政績秉筆直書的權力,因此,他們記載的志、史可以使各級官吏流芳百世,抑或遺臭萬年,從而借助輿論的力量,對為官者發揮重要的制約和監督作用,起到特殊的監察效果,在一定程度上促進廉政建設。
楚人非常重視史,楚國不僅設有史官,甚至將史官視為國寶之一。《國語·楚語下》記楚大夫王孫圉語:“楚之所寶者,曰觀射父,能作訓辭,以行事于諸侯,使無以寡君為口實。又有左史倚相,能道訓典,以敘百物,以朝夕獻善敗于寡君,使寡君無忘先王之業;又能上下說于鬼神,順道其欲惡,使神無有怨痛于楚國。”由于地位較高,受人尊重,楚國史官擁有的監察權力不僅大,而且效果好。左史倚相“以朝夕獻善敗于寡君”,能“使寡君無忘先王之業”。短短的幾句話,便能制止司馬的貪欲。《國語·楚語下》載:“司馬子期欲以妾為內子,訪之左史倚相,曰:‘吾有妾而愿,欲笄之,其可乎?’對曰:‘昔先大夫子囊違王之命謚;子夕嗜芰,子木有羊饋而無芰薦。君子曰:‘違而道’。谷陽豎愛子反之勞也,而獻飲焉,以斃于鄢;芋尹申亥從靈王之欲,以隕于乾谿。君子曰:‘從而逆。君子之行,欲其道也,故進退周旋,唯道是從。’夫子木能違若敖之欲,以之道而去芰薦,吾子經營楚國,而欲薦芰以干之,其可乎?’子期乃止。”
在中國古代,一些開明君主往往十分注重借助社會力量、民眾輿論監督官吏的所作所為。在楚國政治生活中,也存在著輿論監督。據《左傳·襄公三年》載,楚共王時,令尹子重帥楚師伐吳,“子重于是役也,所獲不如所亡”,“楚人于是咎子重”,“子重病之,遂遇心疾而卒”。楚人尚武,子重勞而無功,招致國人的指責,本是很自然的事,但最終因此而憂患成疾而死。楚國輿論監督力量之大,就可見非比尋常了。《左傳·昭公二十七年》記楚昭王即位之初,費無極與鄢將師勾結,唆使貪賄的令尹子常誅滅忠直之士郤宛及其族黨,國人大為不滿,紛紛指責子常。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子常被迫殺掉費、鄢二族,方才保住身家性命,平息事件。需要指出的是,在楚國,對百官的糾察、監控往往是和考核結合在一起的,前述諸如“巡行”、“上計”等制度,既是一種考核制度,同時又是一種監察制度。
三
重獎清廉之士,嚴懲貪官污吏,使為官者不敢貪,這也是先秦時期中原各國廉政建設的重要措施和經驗。誠如《韓非子·二柄》所云:“明主之所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謂刑德?曰:殺戮之謂刑,慶賞之謂德。為人臣者畏誅罰而利慶賞,故人主自用刑德,則群臣畏其威而歸其利矣。”“賞善罰惡,賞功罰過”,也是楚國加強廉政建設的不二法門。
提拔、重用清官廉吏,是運用獎懲機制促進廉政建設的有效措施之一。清廉是立政之本,只有為官清廉,才能盡職盡責、秉公行政;只有重用清官,才會政通人和、國泰民安。楚國統治者深諳此道,對廉潔賢能之士破格拔擢委以重任,如彭仲爽、子文、孫叔敖、吳起等,皆官至令尹,身居上位,執一國之柄。對奉公守法之官則不吝加官晉爵,優待有加。
《說苑·至公》曰:“楚令尹子文之族有干法者,廷理拘之,聞其令尹之族也,而釋之。子文召廷理而責之,曰:‘夫立廷理者,將以司犯王令而察觸國法也。夫直士持法,柔而不撓,剛而不折,今棄法而背令,而釋犯法者,是為理不端,懷心不公也。豈吾有營私之意也,何廷理之駁于法也?吾在上位以率士民,士民或怨,而吾不能免之于法。今吾族犯法甚明,而使廷理因緣吾心而釋之,是吾不公之心明著于國也。執一國之柄,而以私聞,與吾生不以義,不若吾死也。”“成王聞之,不及履而至于子文之室,曰:‘寡人幼少,置理失其人,以違夫子意。’于是黜廷理而尊子文,使及內政”。子文清正廉明、奉公守法,受到禮遇重用使及內政,廷理趨炎附勢、徇私枉法,結果自毀前程,遭到罷黜。
《韓非子·外儲說右上》載:楚莊王有《茅門之法》,曰“群臣大夫諸公子入朝,馬蹄踐霤者,廷理斬其辀,戮其御”。一天,太子入朝,不小心觸犯了“茅門之法”,廷理照章執法,砸了太子車轅,殺了太子車夫。太子一怒之下,找到莊王要求誅殺廷理。莊王問明情況后,曰:“夫犯法廢令,不尊社稷者,是臣乘君而下尚校也。臣乘君則主失威,下尚校則上位危,威失位危,社稷不守,吾將何以遺子孫。”不但沒有誅殺廷理,反而對其重用有加,“賜爵二級”。太子經過莊王一番教育后,也幡然悔悟,主動請求伏法。
重典治吏、峻法懲貪是運用賞罰機制促進廉政建設的另一有效措施。與中原各國相比,楚國的法律更多、更直接地受到商朝法律的影響,吸收了商朝嚴刑峻法以治百官的精神和內容,以軍功成敗論將,治理政績責官,有嚴明的懲罰制度[3],而較少受西周“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禮樂制度的影響,在法律實踐中更多地主張刑無等級,強調雖王子犯法,刑之無赦。在這一法律背景下,楚國以法治吏、峻法懲貪表現得格外突出。自王子公孫、達官顯貴決不能依仗貪腐失職、權勢犯法,否則,輕則身敗名裂,重則家毀族滅。
楚成王時,令尹子上在太子選立問題上得罪了太子商臣,遭到怨恨。后來子上領兵與晉作戰,因晉使詐,未開戰就無功而返。太子商臣遂乘機報復:“譖子上曰‘受晉賂而辟之,楚之恥也,罪莫大焉。’王殺子上。”①《左傳·僖公三十三年》。子上貴為令尹,僅因有受賄之嫌而被殺掉,楚對官吏受賄貪瀆懲罰之嚴厲由此可見。
楚共王時,令尹子辛貪財好利,為滿足一己貪欲,常常侵害小國,掠取財物,后來陳國不堪其擾,憤而叛楚。《左傳·襄公五年》載:“楚人討陳叛故,曰:‘由令尹子辛實侵欲焉。’乃殺之。書曰:‘楚殺其大夫公子壬夫。’貪也。”右司馬公子申為了同令尹子重、左司馬子辛爭權奪勢,“多受小國之賂,以逼子重、子辛。楚人殺之”②《左傳·襄公二年》。。子辛、公子申身為國家官員,為一己之私而大肆索賄,其罪當誅,無話可說。值得注意的是,子辛、公子申的高官身份,一為令尹,一為司馬,位高權重,肯定是楚王的左膀右臂、親信紅人,但均遭誅殺無一幸免,足見楚國執法之嚴格。
楚靈王時,“屈申為貳于吳,乃殺之”③《左傳·昭公五年》。。楚平王時,令尹子旗有輔弼楚平王即位之功,但是子旗與養氏相為比黨,貪求無厭,于是楚平王“殺斗成然而滅養氏之族”④《左傳·昭公十四年》。。明人董說在《七國考》中記載楚“令尹執國政者,皆其公族,少有僨事,旋即誅死”。令尹、司馬等高官顯貴,涉及貪腐瀆職就嚴懲不貸,一般官員貪瀆犯法,自然更是絕不姑息、嚴加追究了。
《列女傳·楚江乙母》載,楚宣王時,“乙為郢大夫,有入王宮中盜者,令尹以罪乙,請于王而黜之”。江乙作為郢之長官,負有維持郢都治安的重責,在其轄區發生了王宮被盜這樣的大案,明顯是失職。令尹依法追究,江乙遂被罷官。
楚國這種重典治吏、峻法懲貪的刑罰制度,對楚國官員產生了巨大的震懾力量,使得他們想貪而不敢貪,始終堅持廉潔從政。《史記·滑稽列傳》借楚樂人優孟之口指出,孫叔敖相楚,“持廉至死”,除自律廉潔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不敢為非。“山居耕田苦,難以得食。起而為吏,身貪鄙者馀財,不顧恥辱。身死家室富,又恐受賕枉法,為奸觸大罪,身死而家滅。貪吏安可為也!念為廉吏,奉法守職,竟死不敢為非”。
四
楚之所以能從一個“辟在荊山”的蕞爾小邦發展成為雄踞南方的第一大國,成為春秋戰國時期爭霸角逐舞臺上的常青主角,成就“從合則楚王,橫成則秦帝”⑤《戰國策·楚策一》。的恢弘氣象,是與統治者重視吏治、踐行廉政、政治清明分不開的,而預防和懲治相結合的廉政建設機制無疑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雖然,楚人最終以逸亂政、以腐亡國,但我們不能因此而淡化其積極意義。重新加以審視,探尋成敗得失,對我們今天的廉政建設會有一定的啟發意義和借鑒價值。
[1]羅運環.楚國的太子制度研究[J].江漢論壇,2000(7).
[2]張正明.楚史[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87.
[3]李玉潔.楚史稿[M].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1988:113.
Clean governance construction in the state of Chu
Chen Shaohui
(Institute of Chu Culture,Hubei Provincial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Wuhan 430077,China)
In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d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s,the state of Chu has found out a unique approach to clean governance construction following the model of the states in central China and on the basis of its own national conditions,which has played a key role in its rise.See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ystem theory,the construction of clean governance in the state of Chu is all-embracing,multi-layered,and systematic,which involves three important subsystems of model education,supervision and constraint,rewards and punishment.The three subsystems coordinate well with each other,having combated corruption and guaranteed clean government.
the state of Chu;clean governance;prevention;punishment
K225
:A
:1009-3699(2011)02-0143-07
[責任編輯 彭國慶]
2010-12-21
陳紹輝(1973-),男,湖北鄂州人,湖北省社會科學院楚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員,武漢大學傳統文化研究中心博士生,主要從事中國文化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