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英
(張掖市第二農業中學,甘肅 張掖 734023)
[般涉調·哨遍]《高祖還鄉》套數描寫了漢高祖劉邦衣錦還鄉的情景。劉邦的時代距離元朝已經很遙遠,元曲家們曾一度興起“高祖還鄉”創作熱。而睢景臣的《高祖還鄉》換了一個全新角度,一反傳統觀念,把歷代正史傳為佳話的高祖還鄉盛況當作丑劇笑料來描寫,有人稱之“反常作法”。
“官愈尊者德愈卑”。劉邦以一泗水亭長而成為皇帝,衣錦還鄉時得意忘形是不難想見的,全曲揭露了統治者的真面目,結構完整,情節富有戲劇性,就像演出了一幕化妝了的諷刺劇。
1.在散曲中運用了戲曲“代言體”的形式。所謂“代言”,作者必須全部隱去。散曲雖與戲曲血緣很近,但戲曲中有科、白、砌末,散曲則是作者敘事、抒情、狀物。《高祖還鄉》雖是散曲,卻采用了戲曲的代言體形式,以一個鄉民眼中所見來寫高祖還鄉情況。全篇語言皆出村民之口,體現了那位村民的生活經驗、心理、反映和認識水平,既具有強烈的幽默感和諷刺性,又生動、準確,一針見血。這位代言人是一位劉邦發跡前與之熟悉的鄉親,是一位從未見過世面的普通農民,他不像村里那些好事的“王鄉佬”“瞎王留”那樣“曉事”,更沒有鄉里的“社長”那樣見過大世面,而今突然有機會見識接駕的盛況,當然會使他感到眼花繚亂,如入迷宮了。他只能從自己的生活經驗出發,極力想弄清楚這皇帝生活中的一事一物,因而鬧出了一系列“笑話”來:什么月旗、日旗,什么鳳凰起舞、蟠龍戲珠和飛虎……在這位鄉親看來只不過是自己日常生活中的變了形的家禽、家畜的圖案。鳳凰是長得俊了些的雞在飛,蟠龍戲珠則成了“蛇纏葫蘆”,還有長了翅膀的狗——飛虎。車駕前的“導駕官”隊伍,按元代的制度,那是由御史大夫,御史中丞、侍御史、翰林學士、中書侍郎、黃門侍郎等達官顯宦組成的。這些達官顯宦在老百姓面前很威風,但在皇帝身旁卻裝出泥塑木雕的模樣,毫無表情。村民把他們說成“八個天曹判”,一下子抓住了最本質的特征,既言其形象,又言其本質,諷刺性十分深刻。曲子通過一番哈哈鏡的折射:金錘銀斧變成了甜瓜苦瓜,朝天鐙則是 “明晃晃馬鐙槍尖上挑”,將這些極其尊嚴的事情,寫得稀奇古怪,體現出絕妙的諷刺。
這種“代言體”的形式、角度新奇,選一位村民作為敘述人,便于對統治者,乃至皇帝,真實而自然地進行嘲弄、諷刺和鞭撻。當這位鄉親一旦識破了這位皇帝的真面目時,感情的閘門一打開,如江河直下,一瀉無余。這位鄉親的傻里傻氣化為藏身的煙幕,使他敢于冒天下之大不敬,隨心所欲地邊罵邊介紹,把“劉邦”的祖墳都刨了,索討欠債,還可以說錯話:“只道劉三,誰肯把你揪住?白甚么改了姓更了名,喚作漢高祖。”于是在讀者面前,呈現出一個真正的丑角來。這位鄉親外表似乎傻乎乎,但放射出的卻是內心智慧的光芒,透過蒙在最高統治者身上的所謂“尊嚴”的面紗,還其流氓無賴的真相。
2.這支曲子主題的獨創性,是中國文學史上罕見的。
許多研究者對本曲的主題看法不一致。有人認為是寫古,寫漢代的歷史事件;有人認為是借漢代的歷史事件來反映元代的現實。實際上,稍加留意,就可以看出本曲描寫的是元代農村的面貌,表現的是元代的制度、人物、儀仗等。“社長”排門告示乃是元代農村出告示的特殊方法,所寫的儀仗也完全是根據元代的制度,作者是借用歷史事件來反映元代農村生活的。從曲的內容上看,表面上是諷刺漢高祖,實際上是把矛頭對準了元代統治者,以古喻今,借古諷今。它的主題是批判性的,也是十分深刻的。
在作者看來,元蒙統治者馬背上得天下,是靠掠奪起家。他們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是沐猴而冠,小人得志,他們貌似仁君而非人君,外表聲勢顯赫,但掩蓋不住德行的卑劣。一個落后的游牧民族來統治從南方到北方的廣大中國土地上已高度發展的漢民族和其他民族,使廣大人民群眾處在水深火熱之中,法制墮隳,惡棍橫行,踐踏人的尊嚴,統治者中的兇狠貪饞和昏聵分子,以及依附于他們的邪惡勢力更是飛揚跋扈,為所欲為。全曲借高祖還鄉時的得意忘形、裝腔作勢,有力地諷刺了當時的統治者。
元蒙統治者在政治上倒行逆施,實行愚民政策,致使士人們淪為與妓女乞丐一般的社會最底層。南方遭俘虜的知識分子甚至被籍漢為奴。許多有才華而無出路的知識分子,被趕到勾欄瓦舍一類的游藝場中,他們政治上受壓抑,生活上遭困難,屈沉下僚。“物不得其平則鳴”,他們把時代的迭變所造成的災難與個人所壓抑的苦悶結合在一起,猶如火山噴發,一寓于聲歌之末,傾吐于喉吻之間,或嬉笑怒罵,或長歌當哭,或幽默詼諧,或深沉警策。他們將一腔憂憤寄寓于當時特殊的藝術形式——曲,通過歷史上英雄人物的傳奇、才子佳人的戀愛、社會家庭的瑣事、豪門霸權的斗爭等寫景言情,懷古贈答,排譴苦悶,寄托自己的理想和追求。無論是寫離愁別緒、男女戀情,還是寫景詠物,抒懷才不遇,主題都是一致的,即揭示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暴露社會黑暗,熱情歌頌人民的反抗精神和對幸福生活的追求精神。縱觀整個元曲長河,矛頭直接指向至高無上的皇權的作品,而且敢于直露的斥罵皇帝的作品卻是罕見的,甚至是空前絕后的。
在漫長的封建社會,皇帝是天之驕子,是代表天的意志對人進行統治。皇權高于一切,皇帝至尊至貴,不可侵犯,人們只能對他靈影摩拜,百依百順,三跪九叩,口稱萬歲,不能有絲毫的冒犯、反抗。效忠皇帝是臣民們不可違背的天職,否則罪該萬死。歷史上屈死于皇帝淫威之下的冤魂何止千千萬萬,盡管如此,人們還必須對他大加贊頌。因此,中國歷史上產生過許多專喊“萬歲”的作品,有過許多專拍皇帝馬屁的御用文人。然而他們都是短命的,原因在于人們都厭惡他們。歷史上一些大作家、大詩人雖然都對社會黑暗有過不滿,對老百姓有過同情,然而他們把罪過都歸之于貪官污吏,再深刻一些,便是指向社會制度的不合理,對造成黑暗現實的最高統治者——皇帝卻不敢質一字,退一步說,即使有所異議,也是頌大于虐,怨而不怒。因此,這首曲子變歌頌為揭露,變肯定為否定,的確是一個極具可貴的創造,它以封建時代文人罕見的反抗精神把矛頭直接指向最高統治者,揭其老底,摘其皇冠,剝其龍袍,還其一個好酒貪杯、拖欠無賴的本身,更何況是毫不隱諱,毫不留情,直截了當地痛罵,這是中國文學史上空前絕后的。
總之,這首曲子是中國文學寶庫中不可多得的反抗黑暗統治、揭露社會腐敗、嘲弄統治者尊嚴的匕首和投槍。